辛夷花落,海棠风起,朝雨一番新过。
成鹤薇性子沉闷了许多,徐归宜担心她憋坏了自己。左想右想,想到她自小喜欢猫猫狗狗的,养些小动物,便去了一趟德王府,特意挑了两只皮毛干净,温顺乖巧的小狗,送到东璧堂。
一黑一白,圆润肥胖的可爱。
如此一来,东璧堂都热闹了不少,有时候卢至柔将自己的七弦琴也搬到东璧堂的院子里,安若素就坐在角落里绣花,成鹤薇时不时的逗两只小狗,捣鼓着它们翻着肚皮在草地里打滚,徐归宜笑得前仰后翻。
这时,袭月捧箸,青玉奉茶。金风玉露糕和大别山银亳。
吴嬷嬷一身浅云色女官服饰,头上一支碧云金钗,正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太子妃,皇后娘娘宣您进宫。”
徐归宜嘴角的笑容,就这样在惊讶中散没了,成鹤薇也不逗狗了,卢至柔得琴音也停了,就是安若素得绣花针也攒到一半。
“知道是什么事吗?”徐归宜在青玉的搀扶下起身。
吴嬷嬷这人一着急就容易冒汗:“宫里的人没说,奴婢也不知道。”
光看这个架势,想必不是什么舒心的事,徐归宜心里约莫明白了几分。
临出门的时候,吴嬷嬷赶过来给徐归宜把披风系紧,耵聍着:”今日风大,看天色,想必还会有一阵暴雨,太子妃早些回来。”徐归宜应了两句,才坐上马车出发。
车驾驶过皇城街道,或许是因为连日下雨的原因,街道上并无多少行人,略显萧条。
嘉旭宫距离皇宫其实有一段距离,但是今日马车畅通无阻,不多时便到了,于是徐归宜在宫人的陪同下,径直前往皇后宫中去了。
“江东多水患,本来是年年都有的事情,但是今年鄱阳湖的水势异常凶猛,说是水位倒移,引发江河决堤,洪水淹没了上千户人家,陛下今日发了好大的火。”皇后见到徐归宜,像是看见救星一般。”
鄱阳湖横贯江东五郡,此次水灾如此严重,遭殃的正是江东的百姓。
徐归宜心里也十分担忧:“朝廷可有对策,父皇预备派谁前去江东驻守?”
皇后急道:“就是还没有确定派谁去,六部尚书都进了宫,太子和齐王也在太宁宫,还是没有圣旨出来,实在是太突然了,没有人想到鄱阳湖今年会有如此变故。”
没有人吗?徐归宜记得,两年前斓洲刺史徐彦就联合江东五郡的刺史,上表陛下,要重修鄱阳湖一带的堤坝。
只不过,折子递到了内阁,便没了消息。后来徐彦几经催促,工部才说,重修堤坝,工程巨大,人力物力都要细细核算,才能做方案,上呈陛下允准之后,再发往江东各州府。
两年了,徐彦在江东等了两年,等到了鄱阳湖水位倒移,堤坝崩毁,农户被淹。
突然听到小内监跑来传消息,说是皇帝和太子起了争执,请皇后娘娘立马过去一趟。
徐归宜不得不看向皇后,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也发愁。
皇帝陛下性格坚韧,处事果决,杀伐决断,无人可敢触其锋芒。可是太子傅岚宸就是个反骨,这些年皇后真是操碎了心。
“居于皇太子位整整十年,于国家不但毫无建树,心中没有百姓,眼里没有君父,朕要你这样储君又有何用?”
徐归宜陪同皇后到达太宁宫外的时候,便是听到皇帝的这一番咆哮,于是双双慑在了殿外,不知如何进退。
徐归宜不知,皇后知道,皇帝与太子嫌隙多年,可今日这话,还是第一次当众说出来。心下悲戚不已。
皇帝似乎咆哮的累了,声音渐渐低了,又听到太子三师一直在跟皇帝陛下致歉,大致就是,作为太子太傅,才疏学浅,未能尽到辅导之责。
皇帝被他们念的烦了,数年来都是相同的一套,于是一句话,便让傅岚宸和太子三师一同滚了出来。
皇后和徐归宜默默对视了一眼,连忙退出数步之外候着。
很快,傅岚宸带头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太子三师。傅岚宸本来低着头走,后面有个老臣子看到了皇后娘娘就在不远处,便即刻过来行礼,又是一番道歉。
那老大人两鬓已有白发,跪在皇后跟前,满心满眼都是痛心疾首:“老臣,见过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徐归宜不忍,往后退了两步。
皇后想必也是觉得心中有愧,连忙说道:“曹太傅,众位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傅岚宸才缓缓走过来,跟皇后问安,也是没精打采的样子。
皇后稳定心弦,便跟徐归宜说道:”太子今日议事也累了,太子妃先陪同皇儿,回宫歇息吧。”
徐归宜和傅岚宸一起问安告退,皇后还在叮嘱一遍:“快些回去休息吧。”
于是二人跟众位太子的老师,也一同问安道别,才转身离去。
马车上,傅岚宸一直不说话,徐归宜也不知说什么,于是装作无事发生一样,默默待着。
行至途中,车帘外狂风乍起,一阵雨珠子,扑面而来。
吴嬷嬷说的暴雨来了。
徐归宜感受着车窗外飘进来的雨丝,轻声道:“出门的时候,吴嬷嬷说今日会下暴雨,果然应准了。”
傅岚宸继续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徐归宜以为她得不到回应了,突而他才接了一句话:“吴嬷嬷,是当年宫里最尽心最周全的嬷嬷,我开府之后,母后便将她派进了东宫。”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这让徐归宜实在摸不透太子殿下的心情。
傅岚宸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曹太傅,苏太师,周太保,都是当代举朝闻名的鸿儒,他们倾尽毕生所学,却不幸得了一位我这样的学生,文不成器,武不成行。”
文不成器,武不成行。
天子有门生成百上千,天子有兵将成千上万。
太子即为天子储备,富有四海忠良之士,又何须傅岚宸样样精通。
天子心寒的是,堂堂国之储君,竟毫无天子之志。
太子的老师们费尽毕生所学,教授了学生经世文章,传世书法,却没有教会他如何心存帝王术。
徐归宜从未这样认真的看着傅岚宸,他五官俊美,眉是眉,眼是眼,鼻子高挺,嘴唇丰润,轮廓堪称精绝。这样的一张脸,明明像极了皇帝皇后,可是内里一颗七窍玲珑心,怎的如此与他们不同。
“之前殿下说,不准妾身直视您的容颜,妾身今日斗胆再观,还是觉的殿下的容貌神似陛下,神态也像母后。”
傅岚宸这一次却不恼怒,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容貌越像,性格就越不像?母后常说,是不是将我生错了,我本应该生在山林田野之中,不该生在这九重宫阙。”
徐归宜并没有附和他的话,只笑笑道:“妾身幼年体弱多病,父亲请遍江东名医,都说妾活不过及笄之年。有一年冬天,江东下了好大一场雪,妾又大病一场,所有人都以为妾会死在那场大雪中。可是,妾不但没有死,身体反而越来越好,观里的老道长说,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傅岚宸也笑了:“好一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宫苑深深,宫禁重重,便是太子妃的后福吗?”
徐归宜笑意盛大:“妾身的意思是,俗世之中,未必就有得道高人,能一眼看破天机。既然都是俗人,谁又比谁高明呢?”
回到嘉旭宫的时候,吴嬷嬷早已携一众宫人在门口等着接驾了。徐归宜亲自送傅岚宸回了永辉楼,然后自己才回了淳徽殿。
喝了宫人递上来的热汤之后,便在宫人的侍候在沐浴热汤,去去寒气。徐归宜在汤浴中侧卧着,移动手臂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手臂间的一条疤痕。
青玉看到了,便有些惊讶,但是也不敢仔细问。
徐归宜温声说道:“这是我早些年,在江东患之地,救助难民之时,被一个小孩子哭闹时抓伤的。”
青玉听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徐归宜又解释道:“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那个小孩子是饿的狠了,身上又痒又疼,没控制住力气,才不小心误伤了我,只是一点小伤。”
青玉叹息道:“水患中的难民实在太可怜了,尤其是小孩子更可怜,小小年纪。”
徐归宜轻声道:“江东水患频发,几乎每隔两到三年便会有一次大的水患,朝廷数年也未曾根治彻底。只是可怜......每一次水患,不知有多少生民罹难。”
热汤沐浴完,徐归宜换好衣裳,问道太子现下在哪儿?青玉出去打听消息,不多时回来禀告,说太子此刻正在书房,一个人待着,说谁也不让打扰。
次日,徐归宜亲自进宫,去给皇后禀报太子的情况。
皇后听了徐归宜的话,笑了笑,语气淡薄:“本宫的儿子是什么性子,本宫岂会不知。陛下和众大臣,昨夜召集各方支援调停,竭力在想着法子补救江东水灾。今日朝廷预选派皇子亲赴江东勘察,太子妃可知道最后去的是谁?”
徐归宜预感有点不好,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去的是哪位殿下?”
只听到皇后言语中带着一丝不争气:”皇帝令,赵王今日一早亲赴洪洲了,手持皇恩,和十万石皇粮去抚慰深陷于水患中的百姓。“
徐归宜一听这话,倒是有点纳闷了,开口问道:”怎么会是赵王?“心里补了一句,不应该是公忠体国,兢兢业业的齐王吗?但又不好问出口来。
皇后想必也知道她这一问:“齐王去年才清剿了江东五郡的官员,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再去了,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南宫贵妃岂肯善罢甘休?”徐归宜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说什么来宽慰皇后的心情。
所以皇帝昨日是要太子去的,但没有谈拢,父子俩才大吵了一架。
徐归宜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不怪乎皇后如此痛心,太子不理政事已久,导致两位庶出的皇子出尽了风头,她这个太子生母,也颜面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