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长安尽头无故里

从郡主府回来,徐归宜和成鹤薇便去钟南苑看望卢至柔,刚进门就听到她咳嗽的声音,想来是季节更替,染了风寒。

“怎么还在咳嗽?可去请太医了?”徐归宜大声询问侍候卢至柔的宫人。

卢至柔的贴身婢女锦绣忙回禀道:“已经喝了药,还未去请太医。”

卢至柔面容有些疲倦,看起来精神有些不济,却还是强撑着回话:“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咳一阵子,都是陈年的毛病了,太医开的方子我这里都有,还去劳烦他们作什么。”

徐归宜果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便不再斥责宫人什么了。

反而是卢至柔,笑道:“今日诗会,两位姐姐可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

成鹤薇嘴快,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骨碌的全说出来了,众人又惊又喜。

卢至柔笑的闲庭雅致,成鹤薇笑的快马扬鞭,徐归宜看了看窗外的天,今日的天可真蓝!

很久以后,徐归宜回想起今日来,原来她们三个在东宫的时候,也有过这样温暖明媚的好日子。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南疆兵败的消息便传到了光凌。

这样一来,皇帝陛下筹备的寿诞都终止了,连着半个月,傅岚宸都早出晚归,东宫里,唯有成鹤薇见了他一面,徐归宜等人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

可是成鹤薇见了那一面后,脸上再也没笑过,想来南疆的情形很不好。

徐归宜决定为成鹤薇,进宫去向皇后探一探消息,刚到九华宫门,便看到忠武将军带着一支军队,策马而去。

皇后宫里,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今日一早,陛下急召忠武将军曲喆入德清殿,命他带领三万麒麟军,驰援南疆,希望为时未晚。”

两日后,徐归宜在东宫得到消息,才知道皇后说的“为时未晚”是什么意思?

成孝十四年三月末,征南将军成靖渊率领五万大军,于青萍洲阻拦南疆进攻,战败,殉国。

曲将军率领麒麟军驰援,终究晚了一步。

是夜,东璧堂灯火不息。

“为什么会晚了一步?明明可以不晚的,明明五日前朝廷就得到了南疆八百里加急的求援军报,为什么迟迟不发兵?”成鹤薇撕心裂肺,几近癫狂。

好在,徐归宜早已将屋内的闲杂人等都遣了出去,此刻内室唯有她们二人。

徐归宜缓缓上前,又不敢触碰到她,只小心翼翼的说道:“朝廷发兵驰援,须得经过兵部调遣,内阁审批,陛下也要多方权衡,自然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成鹤薇双手捂脸,不停的抽搐。她的父亲是成老夫人的嫡长子,多年前去世,她从小养在祖母膝下,得几位叔夫疼爱有加。

此次成三爷战死在南疆,她无疑得最伤心的。

徐归宜想到了成老夫人,稍稍有些庆幸,幸好她走在了前头一些,不然这个命运多舛的老妇人,又要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自从我七岁那年,父亲死在北境,我便知道像我们这样将门出身的子女,这一生注定无法得到平常人那样的幸福,父母坐在堂前,兄弟守在角院,一家人平安和睦,偶尔也拌嘴吵闹。”成鹤薇明明哭的很伤心,可回想起这些,嘴角又拉扯着一丝微笑,面目看起来有些狰狞。

但是徐归宜并不害怕,反而走上前,握住成鹤薇的手,试图给她温暖。

“阿薇,将军战死沙场,是荣归,是成全。”

成鹤薇缓过神来,痴痴笑道:“太子妃姐姐,你真是太天真了。”她拂袖擦拭完眼泪,目光悲切:“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徐归宜看着她逐渐扭曲的脸,心里有些发怵:“知道什么?”

成鹤薇慢慢直起身子,半跪半蹲:“六年前彻蓝城一战,若是救援及时,飞鸿将军不会死。就如同现在我的叔夫一样,他们本来都可以不用死的,是陛下故意拖延.....”

疯了疯了,成鹤薇彻底疯了!!!

徐归宜忙捂住她的嘴:“你疯了吗?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成鹤薇却大动作的避开她的手,大喊道:“姐姐,疯的不是我,是陛下。他培养了一个又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然后看着他们势力坐大,又一个一个的杀了他们。飞鸿将军是这样,我三叔也是这样,接下来....就会轮到我四叔,我们数一数还有谁?长平侯?忠武将军?哈哈哈哈哈,姐姐,是陛下疯了,而且他疯了好多年了。”

成鹤薇笑声越来越大,徐归宜只觉得不寒而栗。

徐归宜想起什么,嘴角有些发抖:“飞鸿将军,当年不是有叛国的嫌疑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没了风声。”

或许是“叛国”二字太过沉重,成鹤薇终于也冷静下来,她回过头来看徐归宜,静静跪着,并不起身。

她双目炙热的看着徐归宜,声音却如此悲哀:“姐姐,你知道吗?你这双眼睛,真的好像阿照啊!真的...好像好像....”

徐归宜的指甲此时已经掐进了肉里,目光寒冷:“可是他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们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六年前就死在了金城宫,如今尸身都已化作白骨。”

成鹤薇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的眼泪怎会这样多?永远也擦不完。

“是,化作白骨了。六年前,飞鸿将军在彻蓝城战败,还被人诬陷叛国,陛下震怒,下令搜查实证,可是武靖侯府抗旨不尊,说什么也不让控鹤卫进去搜查。偏偏那个时候武靖侯府起了一场大火,控鹤卫搜到的证据残缺不全,所以叛国的罪名,并没有成立。”

徐归宜磨了磨后槽牙,冷道:“所以,陛下赐死了武靖侯府满门?”

成鹤薇悲从中来,低下头望着地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区区的武靖侯府,在陛下的眼里又算什么,不值一提罢了。”

徐归宜又道:“更何况,陛下本来就忌惮飞鸿将军的兵权,不管有没有确凿的证据,裴家都留不得了。”

成鹤薇抬头,笑了笑,眼神里满是凄怆:“是啊,太子妃姐姐,是不是突然觉得这光凌帝京,太平盛景,我们踩在脚下的,其实是鲜血淋漓,是白骨累累。”

到了后半夜,成鹤薇哭累了,终于睡过去了。徐归宜将她抱回床上,替她盖好锦被,自己却坐了半宿,直到天亮。

当年,有不少臣子提出疑问,以飞鸿将军的能力,一生鲜尝败绩,为何五万大军全葬身在彻蓝城,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可是陛下不肯去查北境,偏要去查武靖侯府。

还有那样的紧要关头,武靖侯府的那场大火,起的不明不白,皇帝查也不查,便咬定是裴家要销毁证据,引火自盗。

明明,步步存疑,局局相连,但是奈不过皇帝凉薄之极。

六年前是裴家,六年后是成家。

还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三月的光凌,竟还在下雪!

是她离开太多年了么?看着屋外白茫茫的一片,觉得晃眼睛的厉害。

“给太子妃请安。”门外的人看到了徐归宜,拖着冰冷的身子,上前来请安。

此时院内那厢,傅岚宸一身玄色狐裘,正走进来,二人四目相对。

“参见太子殿下。”徐归宜缓缓行礼。

傅岚宸的眉睫上已经沾染不少雪霜,想来也在院外站了许久吧。

“孤来看望成良娣,太子妃回去休息吧。”

徐归宜昨晚过来的时候,还没有下雪,此刻身上只是一件薄薄的棉衣。她福了福身子,便转身出了东璧堂。

四月中旬,南疆的百越王和世子皆死于乱兵之中,我朝大军得以胜归。皇帝陛下命太子率领百官,亲出九华门,迎接凯旋的大军,以及阵亡的将士。

征南将军成靖渊被追封为“顺武将军”,成靖渊的两个儿子都得到了封赏,女儿在两个月后,被指婚给了淮王世子做侧妃。

徐归宜进宫请安的时候,见到淮王妃满面愁容的从长秋宫出来,差点撞上了人。

皇后说:“朝廷和淮王府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去百越,可是永清公主就是不肯回来,说什么“生是百越的王妃,死是百越的鬼”,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南疆。”

徐归宜垂了垂眼眸,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她没法像皇后一样,站在皇帝的立场,永远坚定不移。

谁死了丈夫和儿子,可以开开心心的回到杀夫杀子的仇人身边,继续做回亲人。

当年也是这些所谓的亲人,把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推向和亲的轿辇,不管她是不是心甘情愿。

说到底,是皇帝先杀死了永清公主对娘家的亲情,又杀死了她夫家的亲人。

“如今南疆各个部族已经收复,公主在百越也算安全。待到日后,公主的心结解开,父皇和母后再好好开导便是,不必急于一时。”徐归宜淡淡说道。

皇后叹息:“也只能如此了。想当年,我刚嫁给陛下的时候,永清还只是个小姑娘,那会儿她经常粘着我,一遍一遍的喊我皇嫂。一转眼,小姑娘就长大了,本宫看着她出嫁,听闻她生子,和夫君感情和睦,本宫也替她高兴。可是,谁能想到后来,事情成了这个样子....”

可是,陛下决意要对南疆用兵的时候,皇后你可从未替永清公主和她的夫君说过一句话。

一句,都没有。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