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恶客上门

清亮的月光洒在菲利普·法利亚的脸上,窗外传来流浪商贩别扭的竖笛小调,儿童结伴穿梭在街巷,不必惧怕子弹和拳脚,一百多年的苦难后,拜朗人终于迎来了可贵的和平。

“但我不配享受。”

菲利普·法利亚自言自语道。

他熄灭了油灯,降下拉绳,让吱吱作响的百叶窗将自己完全隔绝在黑暗。

通常情况下,仆役会替他处理这些杂活,生活上的小事,远轮不到他亲自动手,但他现在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个条件。

安宁在渐渐离他远去,残酷的现实重新摆回眼前,这份难得的平和下,拜朗儿童的笑声越是发自内心,菲利普·法利亚就越觉苦涩。

曾几何时,他也享受着安宁,他的家乡也是一片祥和,然而战争改变了一切,国家尊严的扫地断送了民族的前途,愚昧的人民被投机派的政府欺骗,叛国摆在了明面上,人们却把那当作本事,视为地位和权柄的象征。

他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败退的共和国陆军一师,帝国时代最后的遗产终究消散了,陆军一师常胜之名不复存在,再也没有老近卫军一说了。

意气风发出击,惶惶不安受阻,惊慌失措动摇,迅雷不及落败。

大起大落浓缩在短短两百年,辉煌只是片刻,余下的尽是难以言说的耻辱与愧疚,因蒂斯引以为傲的一切,在真正的帝国前脆弱的仿佛襁褓中的婴儿,脆弱不堪。

他们也曾有一位强有力的铁腕领袖,可他们亲手背叛了那位领袖,如今沦落到这步田地,到也是必然的。

真正的精神创伤永远无法用时间抚平,令人作呕的浓汁阻碍着伤口愈合,而这些恶心之物,往往是自身怠惰、麻木导致的。

那天在凯撒港,明明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圣者制造的新型武器击溃了邪神走狗,捍卫了共和国的尊严,却还是没逃掉被议会摆弄罪名下狱,他就立刻站了出来,扯着军队副指挥的领子歇斯底里咆哮:

“凭什么!”

“为什么我们的人既要拼命,又要替他们背锅,凯撒港本不用承受风险,航道本来可以顺利维持的!”

“是他们一拖再拖,给了邪神走狗喘息的机会,让邪恶壮大!”

“凭什么关押大主教!”

“我们有跨时代的武器!永恒烈阳的圣水将净化一切纯白之敌!我们在凯撒港有一个整编军团,联合周边驻军,可以把战线退回北方邦,如果兵力不够,我们可以撤掉对库克瓦的监视,一天之内就能打掉……”

那是一击太响亮、太响亮的巴掌,火辣辣的,菲利普·法利亚这么大,从来没有挨过那么痛的一下,更不用说是在队列之前,被上千战友看着。

他至今记得,副指挥眼里浓郁的失望,以及遏制不住的怒火,那穿刺性的目光令他刻骨铭心。

“你太累了,回家休息吧。”

一句话,他被免了军职,在战争彻底结束前,甚至先那些真正的败军之将一步,灰溜溜滚回了因蒂斯。

回到特里尔老家的日子里,他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担任国会议员的父亲或好言相劝、或谩骂怒斥,怎么也叫不出他,那段时间里,他一遍又一遍反思着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和镌刻在记忆中那个失望的眼神对视,然后他得到了一个结论。

他没有错,大主教更没有错,错误之所以会发生,他的祖国和同胞之所以蒙受难以承受的损失和折辱,是象征共和国根络的议会出了问题。

共和国的根坏掉了。

现行的选举和议会体制就有问题,真正适合因蒂斯的体制唯有帝国,而皇帝,唯有罗塞尔·古斯塔夫一人!

当然,逝者如斯,皇帝陛下再不可能从坟墓里爬起来领导他们了,他们需要的是一位罗塞尔式的人物,是复活罗塞尔的精神。

好在绝望总不是全部,好消息还是有的:据传,罗塞尔大帝的女儿,贝尔纳黛公主殿下秘密回国了。

虽然他不知道这位贝尔纳黛是如何活过两百岁,寿命超过了人类极限,也不知道所谓的贝尔纳黛公主,是不是公主的后人继承了祖母的名字,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在搭上线的第一时间,就表明了自己的衷心。

利用父亲国会议员的身份,他能为这个初生的党派提供许多便利。

这也是他能快速在党派内混到一个比较重要位置的原因。

他的上线指派他赶赴南大陆,为效忠公主殿下的势力准备军火,为此他整合了他能接触的几乎全部资源。

曾经攀附他生存的非法奴隶商人,南大陆西拜朗地区本地的酋长贵族,海上开口天价的海盗,军火运了一批又一批,在党派内的地位涨了一节又一节,但他仍然坚持在第一线。

奔波里,他渐渐感悟到了,特伦索斯特内部对他们做的事绝对是完全知情的,而且还抱着让人摸不透的纵容态度。

是的,纵容。

有一次,他们几乎要被当地法警发现,都做好了这是最后一单,动手火拼的打算,配枪刚填满子弹,就见路边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冲出了一个相貌平平的陌生人,命令法警离开,替他们解了围。

特伦索斯特人根本就没想藏,而是傲慢到用明牌的方式提醒他们:我们一直都在看着。

这或许是件好事:以他们的力量,完全不足以对抗一个国家;这或许是件坏事:他怕新生的因蒂斯沦为过去的拜朗,失去了主权和尊严。

被打断脊梁骨的帝国,还能称之为帝国吗?

咚咚咚。

房门外传来脚步声,菲利普·法利亚立刻起身,手还没摸到枪上,只见一个黑衣黑发黑目的年轻人推门而入。

来人脸色冷峻,五官立体深刻,目中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其面貌曾名扬五海。

“格尔曼·斯帕罗!”

菲利普·法利亚迅速暴起,后退几乎贴住了墙根,连枪都顾不上拿了。

他是非凡者,但只有序列九,且他听过“疯狂冒险家”的凶名,深知这是个能独立击杀海盗将军的狠人,绝不是他能战胜……不,连抵抗都绝无可能。

“古斯塔夫党?”

格尔曼·斯帕罗比菲利普·法利亚略低,却丝毫不显弱势,瘦削挺拔的身影如一柄剑,轻易钉死了军火贩子的神经。

“……”

菲利普·法利亚用沉默作答。

他自以为能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赢得最后的体面,殊不知格尔曼·斯帕罗毫不在乎。

古斯塔夫党,波拿巴党,共和国,帝国,皇室总统,新皇……历史历历在目,现实近在眼前,克莱恩嘴角微微上扬,勾起恐怖的弧度。

“回答我的问题。”

说罢,菲利普·法利亚惊恐发现,自己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四肢背离了他,几股无形的重力压在他的关节,强行把他摆成了端正的坐姿,像是在摆弄物件,按在了椅子上。

“你怎么发现我的?”

他仍没有回答问题,嘶声道。

“第八局的索伦派,雅克·马尔蒙,一个商人。”

克莱恩用简洁的三个词语作答,每过一个,菲利普·法利亚的脸便黑上一分,直到最后,几乎完全陷入了癫狂。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那个畜生会背叛我们!”

“那不怪他。”克莱恩轻声为胖商人找着公道,“我阅览了他的记忆,他不过是拿钱办事,而且他对索伦派并未松口,对我……”

“呵,对我,我不需要他开口。”

愤怒的青年贵族一下憋了下去。

“现在,回答我。”

“我是古斯塔夫党,我效忠于贝尔纳黛公主殿下。”菲利普·法利亚失魂落魄,“我来这里,是为了筹集军火,好在合适的时机复刻皇帝陛下的壮举,重新拯救因蒂斯。”

准备再次政变?

克莱恩知道贝尔纳黛在尝试颠覆因蒂斯的现有政权,却没想过这么幼稚。

她以为当时只靠罗塞尔的力量能成功把索伦家族赶下台吗?

索伦家是永恒烈阳衷心的猎犬,现在换成了共和制,议会里鱼龙混杂,但永恒烈阳教会作为最大的山头,牢牢掌控了议会中过半话语权,而且和那些议员交流可不用考虑王室的脸面,每一个都是消耗品,不听话换一个就是,比过去自由度大多了。

目前这种情况,政变的难度甚至大于索伦一家独大,一个刚起步,哪怕有历史背景的在野党派,想疯了搞政变……

克莱恩怀疑,或许根本是下面人理解错了贝尔纳黛的本意。

这位前朝公主想的,应该是如何为她的父亲召集一批衷心可用的锚点,同时积蓄些力量,以好在造物主进攻北大陆时,攫取更多利益,最好能趁乱直接拿下因蒂斯的统治权。

政变……光靠几把枪能掀起什么风浪……

“讲讲古斯塔夫党内部的情况。”

收束思绪,克莱恩淡然道。

一片沉默,菲利普·法利亚迟疑了。

暴露个人可以,在可以接受的牺牲范围内,可若是暴露了党派内其他人的秘密。

鬼知道格尔曼·斯帕罗背后是谁,到底向哪个势力效忠,听说“疯狂冒险家”的途径复杂,但拥有改变容貌的能力,万一他也和第八局有联系……

目视着纠结不语的菲利普·法利亚,好久没受过这般待遇的克莱恩不耐烦拍了拍手。

房门口无形的阴影瞬间溶解,有实体的黑暗轮廓塌缩一团,橡皮泥一般揉捏出一道人形。

那影子大步走来,身体表面细节渐渐真实,到最后脸部长出了和杰利·查拉图相似的五官。

第八局上校处长尼尔森·查拉图先是朝双腿交叠而坐的克莱恩行了一礼,旋即粗暴抓起了菲利普·法利亚的头发,将他的头对准了自己的脸,准确来说是领口下别着的金质胸章。

“秘密警察!”

菲利普·法利亚低声惊呼。

帝国倒台后,当初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秘密警察四处奔逃,据说一部分加入了后来的第八局,被某位大人物收容……

菲利普·法利亚记得,那位大人物的姓氏是……

“您是查拉图家的人。”

他一下恭谨了许多。

在特里尔,查拉图之名如雷贯耳,那是一个神秘的家族,是在帝国鼎盛手握重权,又在新朝屹然不动的庞然大物。

负责因蒂斯内部,尤其是官员审查的尼尔森·查拉图,会出现在西拜朗并不是意外。

克莱恩确定密林里争执的两人其中有一方隶属第八局后,便直接召唤“福根之犬”通知了杰利·查拉图,又让杰利帮他叫了好办事的人,也就是尼尔森·查拉图。

“断掉现在这条线,你们已经被发现了。”

面对尼尔森的命令,菲利普·法利亚第一反应是抗拒。

他并不清楚眼前这人的底细,秘密警察已经解散两百年了,查拉图家族也和历代共和国政府有约,向教会做了妥协,万一出卖了公主殿下,他宁愿自尽。

“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了吗?”

他试图找补。

“没有。”尼尔森摇头,“现在回因蒂斯,然后干掉知情的海盗……”

忽然,这位半神怔了片刻,眼中划过一丝迟疑,紧接着话锋一转。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走另一个渠道。”

“另一个?”

尼尔森侧头,看向克莱恩的位置,等了一会儿,不见克莱恩发声,才继续说道。

“鲁恩有一些人,希望偷偷买点儿东西,超出民用规格太多的军火很难弄到,不过大路货没有问题。”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还愿意降低价格。”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单向交易,他们不会知道买家的身份,而一段时间后,你对他们自然会知根知底。”

……

菲利普·法利亚抬起头。

“能告诉我,那些所谓的卖家是谁吗?”

他需要确认对方靠不靠谱。

对此,尼尔森笑了笑。

“放心,在鲁恩没有比祂更有权威的贵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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