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克莱恩觉得自己挺蠢的，尤其是在新环境里适应了这么久后，各种犯蠢现象变得尤为严重，直到方才“提灯天使”一句话，他才猛地想起，那些神性生物的思维逻辑同他，同占据大多数位置的正常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错，乔治·奥古斯都的所作所为罪不可恕，祂因过分的言行被判了死刑，可那是以约束常人的法律来看。
真要钻字眼，不加以变通的衡量一个人、一件事，克莱恩敢笃定，将所有天使全部送上绞刑架，也不会有一个是无辜的。
最近的例子：阿兹克先生，在克莱恩的认识中，祂是善良、博爱的师长，是热心、诚恳的朋友，但若是把时间往前推上千年，那些枉死于苍白之灾，为高天之上的神祗野望而丧命的可怜冤魂们，又会给出怎样的评价？
跳出简单粗暴的二元思维，将视野拓宽至全面，从时间的这头看到那头，不以地缘政治和个人情愫做唯一标准，很多事情反倒迎刃而解了。
乔治·奥古斯都固然不配登基宝座、统领万民，难道罗塞尔·古斯塔夫就配吗？
论手上的鲜血，脚下的骸骨，“凯撒大帝”岂不是更优秀的地狱使者，一手操办了登陆点大屠杀，将数千平方公里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收为禁脔，精致到极致的利己主义者，又哪来的脸为自己加冕呢？
克莱恩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接受罗塞尔复辟，而对抱有同样想法的乔治·奥古斯都深恶痛绝，无非是犯了拉帮结派的错误。
他以正直者自居，却免不了庸俗的卑劣，潜意识中便让老乡情谊凌驾在了沉甸甸的血仇之上，亏他还是高地人的女婿，自诩南大陆解放运动的一员，简直虚伪至极！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接受乔治·奥古斯都如愿以偿。
哈，虚伪，那就虚伪吧，他本就不是什么圣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只要是人，谁也免不了七情六欲、酒色财气的腐蚀，而且从理性角度看，克莱恩也并不觉得造物主真的会履行和乔治·奥古斯都那薛定谔的盟约。
帝国的皇帝，奥尔索诺一世可不是个善茬，虽说祂多数时间是个橡皮图章，偶尔是一尊无害的神像，但在某个无伤大雅的场合，祂还是有资格发发脾气，表露内心真实的想法的。
现在整个南大陆都可以被套上“教权独裁统治”的笼统定义，可毕竟帝国顶着特伦索斯特的名头千年之久，到底还是要顾忌祂的情绪的。
若是遂了乔治·奥古斯都的意，即便收复鲁恩地区兵不血刃，战争结束后，帝国内部也会爆发一次史无前例的巨大矛盾。
是新的“黑皇帝”继续自己的宣称，占据贝克兰德统领人间神国，还是真正正统特伦索斯特的回归？
是放任搁置两方对峙，决出相邻途径的唯一胜者，还是打压现在明显潜力不足的奥尔索诺一世，剥夺祂向上的权力，许个笑话般的皇帝头衔。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也是罗塞尔回归也免不了面对的现实问题。
罗塞尔回归相比乔治·奥古斯都登基唯一的好处……克莱恩心如明镜。
在于给了奥尔索诺最后的尊严：不论怎么说，罗塞尔的基本盘都在因蒂斯，大不了回到第四纪特伦索斯特、图铎分庭抗礼的年代，奥尔索诺虽然还是只能止步天使之王，但至少拿回了祂父亲的旧都，在面子上说得过去。
还能图求什么呢？
从最开始，这位落难的王子就是偶然被选中的傀儡，是所罗门子嗣的备选，祂能苟延残喘、卧薪尝胆、伺机而动，一切的一切都源自造物主的怜悯，是他人的赏赐。
既然是赏赐，何时收走，怎样收走，都是合理的。
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克莱恩几乎说服了自己。
他麻痹着愤慨的道德，和良心做了交易。
抛开遥远的将来，看看眼下，乔治·奥古斯都卖国求荣已成定局，他终于明白为何造物主有信心赢下在北大陆上的下一局了。
有这样一位隐蔽的奸细，真的要好办太多，何况类似的内应还不止一位。
这个位置，如果换我来，恐怕也会做出和乔治·奥古斯都相似的选择吧……克莱恩想到。
三神和造物主哪边赢面更大，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不过也不能过早认定结局，第四纪所罗门·真实造物主联盟的分崩离析，彻底终结了造物主的绝对霸主地位，变数太多了，鬼知道另外几个序列零是怎么想的，万一三神许诺的更多，临阵倒戈了呢？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太危险了！
拼命摇晃着脑子，克莱恩试图让大脑重新冷静。
坐在飞艇机舱入口，双腿悬空，单手轻轻按在机舱门框上，听着螺旋桨在耳畔轰鸣作响，朦胧间，克莱恩的脑海闪过了不存在的记忆。
那是前世的一场梦，电影结束早早入眠的他，在梦里变成了一名无血无泪的雇佣兵，搭乘世界上最先进的直升机到处作战。
现在想想还挺好笑的。
有亨特子爵背书，海运贸易愈发顺利了，小尼根公爵不知从鲁恩国王乔治·奥古斯都那听了些什么，从王宫返回后，基本是全力支持财政部改革，对“海运贸易”也是打开绿灯，唯一的指示也仅仅是：莫要动静太大，惊动了邻国。
这是件好事，要不是小尼根公爵大发慈悲，克莱恩恐怕也不会有这次散心机会了。
没错，就是散心。
他俯视下方茂密的热带雨林，将一望无际好似无穷无尽的树海尽收眼底。
“V先生，您确定不用我们通知就近机场吗？”
驾驶员的声音在隆隆轰鸣下有些失真。
也不知“提灯天使”用了什么法子，负责将科沃斯·科兹送到南大陆对接业务的蒸汽飞艇，竟然是在特伦索斯特第二帝国空军服役的老编号。
“不，就在这，悬停。”
目视着脚下至少两百米的高度，克莱恩嘴角勾起弧度。
脚下颤动的地板渐渐平稳不再摇晃，手掌伸出机舱外感受着风向，气流从克莱恩的指缝间挤过。
“谢谢了。”
“什么？”
随行的机组成员不解回应，手里还拿着特质降落伞，他似乎不敢相信一位半神竟然有这般客气，尤其还是这位名声不算好的“太子”。
他扭过头，想看看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可刚有所动作，就感到一阵狂风从机舱外涌入，墨黑盖住了太阳。
先前站在舱门前的半神已然跳出舱外，宽大的风衣被风吹的鼓起，整片展开在他背后，宛如乌鸦雄厚的羽翼，破开风浪一往无前。
“V先生！”
机组成员顾不上危险，紧忙冲向舱口，探出头寻找着半神的身影。
他大声呼喊，却没能得到回应。
那只乌鸦正在以高速向下坠落，眼看着即将和地面接触，年轻的机组成员几乎看到了，下一刻乌鸦似的半神碎成血块的恐怖景象。
象征不祥的黑点在视界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然后，在残酷未来即将发生的前一刻，一朵离子状的橘红之花于近地面绽开。
凭借对火焰传送的高超理解，克莱恩完美卸掉了重力强加于他的可观惯性，利用焰流作为踏板，安全降临在了地表。
不同于寒冷的北大陆，时值初春，南大陆的平均最低气温就已超过了十五度，现在又是正午，空气格外潮热，河滩边上不算平整的石头表面，由于太阳晒着的缘故，摸起来还有些灼烫。
按照计划，我应该在贝伦斯港登陆……克莱恩透过树冠寻找太阳，试图确认方向。
计划是计划，他当然是没按照计划来，否则也不可能再落在树林里了。
本着反正商业上的事情有专业人员负责，具体细节也就自己一句话的事，回都回来了，不如趁着机会顺便看看亲朋好友的想法，克莱恩让飞艇往南又飞了几百公里，一直到了西拜朗腹地才停止。
来得匆忙，他没有通知阿兹克先生，想着也是给老师一个惊喜。
好吧，惊喜不惊喜……他其实是觉得，不声不响偷偷看看，对他把握阿兹克先生当下的状态更有帮助。
依靠着占卜的力量，克莱恩在丛林中穿行，在行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后，他寻觅到了一处人烟。
那是一间缺乏日照的木制小屋，门口一个壮汉提着把刀，地上还躺着一具被拧断了脖子的尸体，看起来像是凶案现场。
奇怪……两个看起来都不像是拜朗人……克莱恩停下脚步，隐去身形，随手转化了一只飞虫作为秘偶。
在克莱恩的控制下，小虫停在了木屋房檐下，作为转播基站，忠实地提供声画。
“菲利普，他和雅克，一晚上都没回来，说是带着人去河边了，搬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
听起来，木制小屋里还有一个人，不过也快死了。
“搬东西去哪？”
壮汉举起手里的短刀，扎在了屋中那人身上。
“我不知道！不知道！”
肥胖的脸庞涨的酱红，太阳穴上青筋怦怦跳个不停，屋里那人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他们不信任我！”
“我说了，我不知道！”
显然，壮汉并未相信他的说辞，手上的力气更大了，短刀几乎全部没入了胖子的身体。
“我说！”
又是一阵刺耳的尖叫，屋里的胖子喊道。
“他们要把货都转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个艾格斯疯子，他要杀了所有外国人，要把我们拿去活祭！”
活祭？
听到这话，克莱恩和壮汉同时沉默了。
“苍白皇帝”阿兹克·艾格斯登基后，拜朗不是废除活祭了吗？
壮汉把短刀抽出，从脚下尸体上撕下一条布缠在胖子身上，压着伤口以防出血过多，做完这一切后，才接着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离开？”
“我也想，我也想……”
慌乱晃着脑袋，屋里的胖子每说一句话都会喷出混杂着血腥的唾沫，眼看着伤口上的布条被染红，壮汉还有再折磨他的意思，他连忙道。
“但是菲利普命令我留下，他说这边必须有人看着，否则这条线断了，就再没可能得到货了。”
“就为了几条破枪，你能赚多少，就拿命来赌？”
壮汉一脸不信。
是军火交易……克莱恩彻底放心了，他借着幻术的掩护，悄无声息来到了木制小屋外。
“赚不了多少钱，真的。”
屋里的胖子还是解释。
“我也不想冒着丢了命的风险，就赚这几块该死的金路易，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大人！”
“是菲利普！他才是主谋！”
“我是被一个大人物逼的，他们知道我手里有几条很隐秘的快船，所以就逼我帮他们运东西。”
“而且和我搭上线后，他们很快就把我的老船员全部买通了，现在我就是个空壳，一个随时能被扔出来顶包的倒霉蛋，就像现在……”
胖子努力想要博取壮汉的同情，但效果不佳，壮汉脸上的讥嘲愈发露骨了。
“跟着你干的老伙计全被买通，那说明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你们中到底有几个是后来的，几个是和你说的大人物一道的？”
“只有菲利普，大人，只有菲利普！”胖子咳嗽着说道，“雅克和我一样，都是他们雇佣的帮手，本来菲利普想让雅克代替我留在这里，他知道我吃不了苦，但雅克患了疟疾，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说着，胖子生怕壮汉不明白似的，又补了一句。
“大人，雅克是马车运输公司的老板，菲利普不会让他死在南大陆的，他一定会找医生，您去港口打听谁最近接了疟疾病人，一定能找到他们的，大人！”
“一定吗？”
男人发问道。
“一定的！一定……的……”
着急忙慌回答的胖子渐渐没了声音，眼睛慢慢睁到了极限。
方才还拿捏着他命门的壮汉似乎失了魂，沦为了一具血肉雕塑，而壮汉身边，一个绅士打扮的年轻人，鬼似的凭空出现，正打量着他。
……
克莱恩轻打响指，焰流于指尖翩翩起舞，他摇曳着火焰擦过胖子的伤口，轻声道。
“告诉我，你的老板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