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的局势就是如此,实话和您讲,我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我现在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想法,都是在沿着他人的,我是说‘提灯天使’祂们对我的安排进行。”
“并不是说我没了主见,事实上,我仍抱着自己那一套想法,只是愈往高处走,我愈是能认识到个人的渺小与无知,在那些我无法掌握的选择上,我迟迟做不出决定。”
“其实从以前我便如此,刚得到超凡力量,对帝国和造物主有了模糊概念的时候,我一度以为我能够摆脱这种近乎内耗的自我迷茫,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了一段时间,结果您也看到了,我确实得到了一些,也确实眼睁睁看着一些在我面前溜走,我有能力拯救,又没能拯救的那些。”
“您知道的,我在帝国内的风评并不算好,过去的任性与无知造就了今天的僵局,自己的错误我肯定是认的,可问题在于,这几乎成了固化的壁垒,正在阻止我做出改变。”
“先生,我的脑子完全乱掉了,我不再是孑然一身,我有了……我有了一个小小家庭的雏形,我必须为此负责。”
“有太多选择摆在我面前,我不是个勤勉的人,懒散慢节奏的生活才是我所希冀的,但那不现实,所以我只能在别人给我的方向里挑选……”
“您说……我该选哪个呢?”
……
末了,青年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不再是威名赫赫的V先生,褪去了神性与依仗,又变回了当初懵懂的学生,一个青涩、稚嫩、满腔热血,和大多数普普通通年轻人一样的,迷茫者。
这一切阿兹克均看在眼中,祂是看着克莱恩·莫雷蒂一点一点成长至今的。
尽管如今支配这具身体的,早已不是祂最开始认识的克莱恩,但无所谓,对于祂来说,真正和克莱恩的接触,灵魂上的接触,就是从现在这位克莱恩开始。
两人共同找回了记忆、归属、过去,以及通往未来的道路,是克莱恩的热情给了祂一个机会,让祂得以拯救家乡和子民。
那时候的他们是多么美好啊,但是又因为这段美好,葬送了如真金般的全部。
阿兹克一直明白,祂与克莱恩的事实疏远,是从那场登基仪式起,准确来说,是祂取回神性,决定以“死亡执政官”自居,以过去的身份面对未来的一刻。
祂自然不愿舍弃曾经的美好,但祂没有选择,克莱恩也没有。
祂相信祂的学生会理解祂的,毕竟他们是遭遇相似的受害者,“诡秘之神”的、“死神”萨林格尔的丝线,至今仍纠缠着、束缚着、操纵着他们的命运,这种滋味唯有经历才能懂得。
万般思绪随着回忆一一涌现,一时间令阿兹克感慨万千。
但是,在转瞬之后,理智又重新回到了祂身上。
“克莱恩,没有选择才是人生的常态,”头戴冠冕的帝王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微笑,“或者说,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少之又少的。”
“我们每天都要面对很多岔路口,有的通往好的,有的平平无奇,有的直通地狱,任谁选,都会先看好的那个,谁不乐意过得轻松些呢?”
“但是,往往我们能选择的,都是平平无奇,更有甚者,一些苦命人,他们从来没有体验过生活的甜味,那也不是他们自身的意愿。”
阿兹克失败了,祂没能挪动面部的肌肉,线条柔和的古铜色面庞在金色冠冕下,蒙上了一层劣质的纱,阴影分割着祂的脸孔,抹去了亲切。
“我很高兴,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你认定的人生的伴侣,我真的很高兴。”
“我也欣慰,你愿意主动担起责任,去背负日后的苦与难,去庇护你们共同的生活,接受必然的摩擦和不平,并打算一个人咽下所有。”
“这一点上你做得很好,比我好的多。”
蒙尘的琥珀内,尖锐的竖瞳微微颤动。
“我的妻子,我在鲁恩的第一个妻子,总是她在迁就我。”
“她给了我重新为人的机会,代价是她的青春;她给了我不曾体验过的家庭美满,代价是她的自由;她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子嗣,而那是她用健康换的;直到最后,沉睡在我体内罪恶的那一面苏醒,她仍在尝试拯救我,带我去充满阳光的地方,带我去拥抱人间的善,而我辜负了她。”
“六十年后,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再记得了,我违背了诺言,我们的儿子被人谋杀,我花了一千年才找到了……然后看着他被亵渎的尸体无能为力。”
“和你相比,克莱恩,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至少尽到了责任,你拥有选择的权利,尽管是在有限的范围内,而我从一开始,所有的所有就都被我的父亲圈定好了。”
遗憾充斥在阿兹克的胸腔,祂几乎被悲凉包围。
不过,无论如何,祂已经经过了太多风浪,无法挽回的过去和祂背负的现在相比不值一提,刹那间涌起的情绪终究也只是那一刹那,祂很快恢复了正常。
“不要自扰,学会和解和接受吧,克莱恩。”阿兹克低着头,冠冕上金质的鸟型装饰与流苏碰撞,发出清脆,“走在他人安排的路上未必是一件坏事,只要他们真心为你好。”
“在你自己没有想法之前,无法完全认识世界运行的本质之前,多听听长辈、朋友的意见未尝不可,只要道路正确,哪怕坎坷蜿蜒,那也是能克服的。”
“对了。”
阿兹克一扫悲颜,霍然严肃。
“你说,你被阿蒙盯上了?”
默默聆听长辈教会,权衡近来烦心事的克莱恩先是一愣,旋即回答道。
“是,‘时天使’阿蒙去了贝克兰德,就潜伏在我身边。”
说着,他把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了阿兹克听,包括来到南大陆后偶然遇到的,因蒂斯古斯塔夫党偷偷购入军火的插曲。
“你和‘命运之蛇’做了交易。”
阿兹克板起脸来。
“克莱恩,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铤而走险了?”
“你难道不知道祂是谁吗?”
且不论“命运之蛇”威尔·昂赛汀与“命运天使”教皇乌洛琉斯的爱恨情仇,就说脑袋一热和天使签订契约,达成协议合作一事,阿兹克便已是怒火中烧了。
好在“命运之蛇”不见得敢有算计克莱恩的心思,敢做小动作,都不用造物主与“诡秘之神”,“命运天使”第一个就不答应,更不用说“永夜天使”、“影武者”安提戈努斯等人了。
真要出了意外,阿兹克本人也会立刻奔赴北大陆,想办法在不暴露行踪给七神的前提下,找“命运之蛇”讨要说法……
不暴露行踪给七神的前提下?
忽地,阿兹克自嘲苦笑,方才祂努力半天没指使动的脸颊,现在拧成了一团。
什么时候,祂做事也瞻前顾后、考虑得失了?
口口声声说着关心之言,却还要加上几个限制条件,祂还是那个强行拦截“黑之魔女”,为学生杀出一线生机,不顾一切迎难而上的阿兹克·艾格斯吗?
果然,重新执政后,祂变了许多。
一边是整个拜朗,一边是亲密的学生,阿兹克颓然叹了口气,手掌抚上了克莱恩的肩膀。
“也好。”
“弗里德里希·查拉图和帕列斯·索罗亚斯德都是序列二,对付阿蒙毫无赢面,你找一个序列一来的想法是对的,只是冒险一些。”
“这倒也符合你的一贯风格。”
哪有……克莱恩不由委屈。
原来他在老师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吗……天生酷爱冒险,不作死就不舒服的脑残?
不过他也明白,老师的担忧是对的,不论主观怎么想,从他一路上做的这些事看,他的确一直游走在铤而走险的边缘,好几次要不是长辈和朋友搭救,恐怕已经陷进去了。
“总之,你也别太害怕阿蒙,祂固然危险,却也失去了大部分力量,祂的本体被造物主亲自看管,分身能发挥的力量相对于祂的全盛期极为有限。”
“一个略强一些的序列一,有天使的帮助,你又是‘古代学者’,还是可以想办法周旋的。”
阿兹克说的话合情合理,但问题在于,克莱恩自己心里没底。
之前他就想过利用“古代学者”特殊性,随时召唤天使保护自己的想法,被“命运之蛇”威尔·昂赛汀和“提灯天使”弗里德里希·查拉图一口否定了,帕列斯·索罗亚斯德更是印证了祂们的判断。
高序列,不,天使层次的“偷盗者”,扰乱“古代学者”的召唤不比喝水困难多少,哪怕幸运召唤成功,召唤出来的历史投影也有可能会被“偷盗者”截胡,沦为敌人的傀儡。
这么看来,克莱恩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
“阿兹克先生……”
于是,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而阿兹克的回复也很简单,“苍白皇帝”打了个响指,原本阳光和煦的花园立刻乌云密布,阴森森的冷风穿堂而过,几头可怖的鬼魂掘墓而起,捧着皇帝所需的物品双手奉上。
那是一件奇特的封印物,远看像一幅随处可见的,带有拜朗特色的画框,仔细看才能发现其中的玄妙。
“这是……”
克莱恩微微蹙眉。
“过去拜朗时常和帝国发生冲突,也互有伤亡。”阿兹克言简意赅,“这份封印物中的‘召唤大师’特性来自一位血族侯爵,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召唤大师’和魔女、‘看门人’一样,都能借助灵界的特殊,让两个空间相连,以契约等更隐秘的联系为纽带,维系两个不同的个体,并在必要时相互降临。”
说着,阿兹克接过蕴含了“召唤大师”特性的封印物,反手在其上打入一枚无形的印记,整个画框的表皮瞬间凋零。
祂对此做出解释。
“‘召唤大师’可以召唤天使,虽然和‘古代学者’一样,因为位格不足,也容易被‘偷盗者’半道拦截,但如果召唤对象是‘看门人’和‘学徒’途径的天使就不一样。”
“对于我来说,我并不需要通道时刻保持畅通,只要我能得到信号,也就是你所在的坐标,我就能通过我在这件封印物上留下的印记,强行打开大门,去到你身边。”
阿兹克将画框状的封印物交到了克莱恩手中。
“你最好是随身携带这件封印物,当然这不现实,所以后退一步,你记录下它的历史投影,做到能够一次成功。”
“我对阿蒙的了解不多,但公认的‘时天使’很骄傲,祂从不会在无法伤害到自己的事物上下太多精力。”
“祂的洞察力很强,我留下的印记也很隐蔽,所以能否骗过祂就在你,克莱恩。”阿兹克说道,“我愿意帮助你,也肯定会帮助你,可我不能替你做到方方面面。”
……
“我不能,克莱恩。”
师徒情深几乎要把观众看哭了。
“有趣。”
阿蒙轻轻鼓掌,发自内心由衷称赞。
“是我小看了萨林格尔家的小家伙,祂原来也不愚笨么,这不是挺聪明的。”
“嗯,一个不容易被察觉的印记,历史投影召唤‘召唤大师’途径的封印物,在触动‘看门人’的权柄,提供给祂一个坐标,一个强行降临或者降下力量的机会……”
“啧啧啧,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真是不容易,不错的想法,不错。”
对于那些新想法、新东西,只要不触碰底线,阿蒙一概是热情接受的,更别说真有人找出了祂可能忽视的漏洞。
“也不枉我花功夫寄生了克莱恩的扣子。”
一想到动手过程中的重重困难,阿蒙便逃不过感慨。
祂不敢直接寄生克莱恩,那会招来“诡秘之神”的报复;祂也不想寄生克莱恩身边的人,因为那会惹恼这位小兄弟,会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也有可能被小查拉图和帕列斯发现。
思来想去,阿蒙最后的办法,就是寄生克莱恩经常携带的随身物品,最终祂敲定了,选一枚克莱恩常穿大衣的扣子。
偶尔漏掉一些事无所谓,反正祂还能亲自远远盯着。
“真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幸运。”
那几乎“死掉”的,寄宿在扣子内的“时之虫”颤了颤,而正确定细节的师徒两人,谁也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