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轰鸣声、桨叶的转动声和各种各样齿轮、机械部件摩擦发出的噪音，带来了地板和墙壁的轻微震颤。
震颤逐渐剧烈，弧面的金属外壳一点点变得冰冷，随着浮空高度上升，飞艇内部与动力系统连接的恒温系统延迟启动，在达到一定高度后，这一巨大的金属造物恢复了平稳。
克莱恩斜靠在一张和弧面金属墙壁连接的座椅上，双腿交叠一上一下，任由安全带垂落在地板上，时不时在飞艇碰上气流摇晃时发出恼人的杂音。
晋升半神后，他对情绪价值的需求小了不少。
若是以前，他说不定还会因为第一次踏足这神奇的蒸汽朋克风格飞行工具，好奇地四下打量，甚至凑到飞艇最上层特别开辟的观光窗旁，观察窗外的云朵。
可现在，他只想好好的休息，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应付哈吉斯和费内波特人的烦人事交给杰利·查拉图去做了，A先生正在潜心祈祷，几天来，这位虔诚的信徒几乎挤不出来一点个人时间，不是在警惕可能的危险，就是在监视嫌疑满满的费内波特人和目的不明的“玫瑰学派”。
不得不说，尼尔森·查拉图，也就是那个替克莱恩搞定了飞艇门票的密修会半神还是很有水平的。
或许是琢磨不透克莱恩的喜好，尼尔森·查拉图干脆选择另辟蹊径，走上了曲线救国的路子。
他为A先生准备了祈祷用的神龛、熏香、油膏一类的神教用品；为杰利·查拉图准备了一瓶还算不错的好酒和几本特里尔时兴的杂志；为莎伦准备了一件新衣服，不过这份礼物克莱恩秉着尊重女士隐私的原则，没有拆开查看，因此也不知道款式。
当然，曲线救国并不等于对真正目标本身什么也不错，至于尼尔森·查拉图为他准备的礼物……
“杀戮，不，屠杀者？”
“对应的该是‘猎人’的序列五‘收割者’……真大方啊……”
那是一只正好能和“蠕动的饥饿”凑成一对的右手手套，通体呈现一种类似血液凝固干涸后，粘腻污浊的近乎漆黑的深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仅是注视手套本身，就能让人升起一股莫名的厌恶。
“啧，按市面价算，一件对应序列五级别的封印物，没什么负面效果，功能又很突出，价格至少在一万两千镑往上。”
“再加上‘猎人’一直是‘战争之红’、索伦、艾因霍恩争夺、相互垄断的途径，很少有野生的特性和封印物流出，价格只会更高，看情况和需求溢价，达到一万五千镑甚至更高也不是不可能……”
摆弄着手套的五指，比成各种手势，一想到这件免费的礼物可能价值一万五千镑的高价，克莱恩的动作渐渐轻柔了许多，连带着看手套的目光都顺眼了不少。
无功不受禄，不管怎么说，这都不会是个小数目，可怎么说也没有把礼物还回去的说法吧……
虽说他完全可以用沉默搪塞，装作没有看见这份礼物，就算吞下后依旧板着冷脸，尼尔森·查拉图也没法说什么，但是克莱恩的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
再怎么说，人家都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在当下的特殊时间点上，愿意冒着风险打通关节，以敌国情报机构的名义临时划定航线，还不要任何回报，已经很令克莱恩感激了。
要是再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还人情，就铁了心装死，昧了人家一万五千镑的礼物，那也太不是人了。
好在很快克莱恩暂时不用再纠结还礼的问题。
他的灵感忽然被触动，再收束灵性向身侧望去后，果然看到了周围色彩正在发生变化。
被克莱恩注视的那片区域背景被浓烈的色块覆盖，鲜明的颜色叠加融合，一根根虚幻且真实的白骨从飞艇的顶部倾斜倒流，组成了一头巨大的苍白骷髅。
这骷髅眼窝里燃烧着漆黑的火焰，身体蜷缩着，挤满了飞艇半个第三层，它的突然到来，逼得本保持灵体化在休息室角落里冥想的莎伦，不得不放弃了隐匿，回归实体状态，飘动着飞到了空间还算充裕的一侧，就连专心祈祷的A先生，都睁开眼睛往骷髅出现的地方看了一眼。
不管怎么说，一个直立有四米多高的庞然大物被迫缩成一团，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可怜巴巴和委屈一类的词汇。
克莱恩扫了眼骷髅两根粗壮指骨间夹着的信纸，不解多于惊喜。
他倒是能理解信使为什么宁可把自己拧成麻花，挤在本就不如第一第二层宽阔的狭窄空间里，也不愿让下半身穿透地板，只露上身。
想必在降临现实之前，信使也察觉到了跟随在费内波特管家赛德身边的“玫瑰学派”，为了不暴露自己，信使只能选择比较委屈的方式。
不过也不至于这么委屈，从灵界锁定一艘正在行进的空艇也挺不容易的，可以等我到站了再把信给我么……虽然这么说，克莱恩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接过了信使手里的信纸。
他知道，阿兹克先生正在主导一场影响拜朗未来，或者说足以左右南大陆走向的变革，这时候联系他，一定是有大事。
随着信使崩解为一根根虚幻的白骨，瀑布般融入地面，克莱恩也走到了光线较为明亮的别处，双手展开信纸阅读起来。
“……克莱恩，一位自称特里斯坦·欧根的‘古代学者’找上了我……他是替贝尔纳黛·古斯塔夫而来，我不知道他是谁的说客，不过他们手中确实掌握着我需要的东西，一个对于现在拜朗来说无比迫切，必须得到的东西。”
“不知道你正在努力的那任务进展如何，如果合适，我想尽早见到你……”
克莱恩放下了信纸，眉头幅度很小的皱了一下，眼睛微有眯起。
特里斯坦找上了阿兹克先生，还自称是替贝尔纳黛·古斯塔夫去的？
那家伙不是一直不待见拜朗，也看不起罗塞尔的子女和“五海之王”纳斯特·所罗门他们这种“黑皇帝”们的子嗣吗？
我记得他明明和拜朗有大仇……以克莱恩对特里斯坦的了解，他很清楚，除非是直接来自“诡秘之神”的命令，否则即使“提灯天使”亲自去说，也不见得能指挥得动特里斯坦。
所以找上阿兹克先生，八成是特里斯坦自己的主意……不过为什么，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给阿兹克先生和贝尔纳黛搭线……
要知道这两者之间根本搭不上边，非要说起来，也就贝尔纳黛的父亲罗塞尔大帝是拜朗帝国覆灭者这一点，能勉强沟通毫无关系的两人。
可是阿兹克先生对拜朗以前的恩恩怨怨看的并不重，贝尔纳黛对罗塞尔成为执政官后做的那些事也一直是比较抵触的态度……罗斯德群岛那会儿，特里斯坦好像说过弗里德里希·查拉图给了他一个不算是任务的任务，希望他想办法把贝尔纳黛拉进帝国的阵营。
特里斯坦是个思想极其独立的人，按理来说，如果他不想做，没有任何人可以逼迫他。
他既然后来表现得那么热情，正说明了他对拉拢贝尔纳黛这件事本身的态度是赞许的，或者说，他在调查、了解贝尔纳黛这个人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有趣的，能够提供高额利益的事物。
而现在他又在想办法让贝尔纳黛和阿兹克先生搭上线，是不是意味着，贝尔纳黛手里的某件东西，正是阿兹克先生所说的，那个现在拜朗急迫需要……
一切都说得通了……克莱恩大概理解了前后逻辑。
无论阿兹克先生现在有多么识趣，以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好，帝国方面想找一个保险也不是不能理解。
贝尔纳黛作为和阿兹克先生一样，希望加入帝国的新分子，她手上那份可能和死神途径相关的物品就是她的投名状，而接受了这份不需要帝国出一分钱的馈赠，则是阿兹克先生的投名状。
两个新人在老资历们的算计和安排下，“互相成就”、“互相牵制”，虽说贝尔纳黛比较弱小，不过只要安排得当，拴住同样没多少背景的阿兹克还是勉强能做到的。
“艺术……”克莱恩叹息。
“艺术？”莎伦疑惑道。
清冷的“怨魂”小姐飘在“诡法师”背后一点的距离，视线越过克莱恩被黑色大衣覆盖的肩头，略微俯视着那张信纸上向一个方向整齐歪斜的密密麻麻的字母。
“语言的艺术，交往的艺术，政治的艺术，说白了都是勾心斗角的艺术。”
克莱恩微微摇头，取出纸笔，打算给阿兹克先生回信。
“反正算不上一件坏事。”
“如果说被贝尔纳黛掌握的那件东西，恰好是阿兹克先生必须的，在这个特殊的紧要关头，稍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可以接受，毕竟我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到了决定一个国家命运的层次上，能被称之为所必需的事物，本身的层次也不会低到哪去。”
“那东西要么和过去的死神有着密切联系，要么干脆是死神宝藏的钥匙或者重要线索的什么的，要是简单粗暴一点，干脆是死神途径的序列一特性之一也不是不可能。”
“总之哪一个都称得上无价之宝，只是授人以柄，真要说起来，阿兹克先生其实不算亏了。”
同为复国的尝试者，莎伦稍微思考了一下，颔首表示赞同。
不过她很快又发表了反驳的观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落在了信纸上。
“夏洛克，你的老师或许真的很需要你。”
“毕竟这么长时间过去，即使阿兹克先生留有‘死神’的血脉，是那位‘死神’的嫡子，也没法再在破碎的拜朗召集一群忠诚、有能力的追随者，他确实需要一些信得过的人帮助他……”
“不，我是说，我们可以先停下追捕戈斯塔尔斯。”
莎伦冷不丁的发言刺到了克莱恩。
钢笔在崭新的信纸上甩了一大块墨渍，克莱恩看着没法再使用的纸张，眨了眨眼睛，不解的问道。
“为什么？”
“或许，夏洛克，你的老师，那位阿兹克先生，需要的并不是助手一类的人物。”莎伦展现了绝对的耐心，“他似乎很迷茫，被纠结困住了手脚，当然，也可能是恐惧，毕竟我不足够了解这位阿兹克先生，远不如你。”
很难想象，一个天天把“节制”写在脸上，苦修般严格要求自己的“异种”，竟然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花了两三秒消化莎伦意指的所谓的迷茫，克莱恩放弃了再找一张干净信纸，尽快写完回信的想法。
他意识到，莎伦说的很有可能是对的。
回忆那张属于阿兹克·艾格斯的面庞，一个气质平和，一个阴鸷冷酷；一个和蔼随性暖人，一个森冷恍若腐尸……
他忽然发现，就连他也没法确定，再见到老师后，到底会看到的是哪种形象。
其实上次“黑夜郁金香”一别时，阿兹克先生就已经和过去的“死亡执政官”极为相像了。
克莱恩肯定是不愿看到阿兹克回归那副模样的，但是神性的苏醒不可阻挡，再加上阿兹克先生越是坚定的去实现抱负，就必须越贴近途经的本质，靠拢阴森的死亡，和本质共执一相似乎也是早晚的问题。
这可能就是阿兹克先生纠结的问题所在。
是否接受贝尔纳黛受人指示的好意，不仅仅是脱下带铁钩的诱饵，出卖自我的利益这一点而已。
他更害怕，他在得到那份于拜朗、于他自己都无比重要的，“死神”途径相关的物品后，会不会失去更多的人形，甚至模糊掉他现在视若珍宝的流浪记忆，变回机械般冰冷的“死亡执政官”。
克莱恩同样不愿看到。
如若不是莎伦的提醒，最近心烦意乱的他也许没法第一时间察觉到老师的迷茫。
现在好了，有了莎伦的提醒。
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迷茫的人，克莱恩·莫雷蒂也成功陷入了迷茫。
……
他当然不可能中途放弃任务，为了个人让整个小队的努力半途而废，只能靠语言和文字安慰阿兹克先生。
说实话，除了这些，就算他本人过去，也做不到更好了。
现在真正糟心的问题在于。
克莱恩突然意识到，阿兹克苦恼的问题，同样也纠缠着他。
是否有一天，他会和阿兹克一样，把带有求救意味的话语埋在一封看似正常的信封中，无声的呐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