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的怪物撕碎了夜晚。
高速旋转的金属桨叶搅拌着空气,掀起阵阵气浪,将草地吹出层层不平。
在长达二十个小时的,不漫长却足够乏味的旅途后,克莱恩一行抵达了帕斯河谷另一个名声不显的出海口。
……
和因蒂斯人极尽奢华的金色主调不同,“血藤”生意的真正主人——费内波特商人齐奥博特的客厅要简朴的多。
这里没有多少金碧辉煌的装饰,整体上显得十分素雅,一圈宽大的靠背长椅包裹了房间四周,深色木制矮桌上摆放着各种在市场上货源稀少的烟草,一个个被锡盒与瓦罐分门别类规整装好。
除了费内波特钟爱的烟草,齐奥博特的另一个爱好,南大陆本土出产的刺绣和各种带有明显死神文化痕迹的装饰品,则和大量书籍一起,占据了客厅余下的半壁江山。
整个客厅布置的十分严整,完美体现了主人的品味和爱好。
然而在此时此刻,这位酷爱烟草和阅读,喜欢异域文化的大商人,并没有心情欣赏他多年来积累的精美收藏品。
他靠坐在客厅中最大的一张靠背椅上,焦黄色的眉毛向下压到了极限,好似一只顶着风雨寻觅食物的秃鹫,即将展翼张露爪牙。
昏暗的烛光犹如幽幽的鬼火投射在齐奥博特身上,将他的身体照的一半通红、一半暗沉,更加让他显得仿佛来自鬼蜮,
要是往常这个时候,凌晨三点多,早该是他入眠休息的时间,可现在他依然无比精神,丝毫没有倦意。
他已经独自一人在客厅等待了两个小时之久,从收到他的老管家赛德发回的消息开始,便等在这里,只为了争抢一个机会。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次窗户被风敲打发出可怕的咔吧声后,从客厅外的楼梯上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越来越近,显然是在沿着楼梯走下来。
听到这脚步声后,秃鹫般盘坐在靠背椅上的大商人齐奥博特总算稍稍收敛了一番那骇人的可怖眼神,放松了身体,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和蔼、无害。
随着客厅虚掩的大门被推开,两道同样高大的身影在管家赛德的带领下,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前者成熟、富有涵养,后者明显是个带有土著血统的侍者。
“看来您就是道恩·唐泰斯先生了。”
齐奥博特克制着内心的焦躁,故作淡然的虚抬右手,算是问好。
只可惜他的演技实在不算好,因为惧怕过早表现出热情,生怕自己让人看起来觉得太过露骨,一下弄巧成拙,打招呼甚至没从靠背椅上站起来,落了失礼的口风。
克莱恩当然不在乎这个,可他扮演的道恩·唐泰斯毕竟是个混迹名利场已久的商人,是个去哪都受人尊敬的上宾。
从这张面具的角度评判,这无疑是一次赤裸裸的歧视和侮辱。
“您好,齐奥博特先生。”
道恩·唐泰斯极为冷淡地点了下头,幅度之小以至于齐奥博特和赛德几乎没看出他脖子的动作。
直到这时,齐奥博特才发现了刚刚的不妥,他紧忙安排赛德呼唤待命的侍者,添置茶水,邀请道恩·唐泰斯入座。
“很抱歉在休息的时间打扰您,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我绝不敢如此劳烦您。”
不得不说,相比因蒂斯的圆滑和鲁恩的含蓄,费内波特那股混着挥之不去乡土气息的攀谈套路,实在很难讨人喜欢。
面对齐奥博特的寒暄,道恩·唐泰斯只是施舍般的瞥了一眼,随后挥了挥手。
“无论怎么说,我已经来到您的客厅了。”
“是……”
“齐奥博特先生……”
道恩·唐泰斯根本不给齐奥博特吐露心中鬼胎的机会,直接戳穿了他。
“我们抵达这座城市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到了您的庄园,应该是三点多左右,您故意安排人通知我,希望在半小时后与您见一面,恐怕不只是不想让我好好休息吧?”
追着费内波特商人躲闪的目光步步紧逼,道恩·唐泰斯继续道。
“我们大可说明白一些。”
“你不用再费心思,支不支开哈吉斯,对我来说都没有影响,他不过是个行走的橡皮图章,只是那位梅桑耶斯将军为了求个安心,放在我这的应声虫和留声机,就算他在,您也可以畅所欲言。”
“哈,您果然和赛德说的一样,是我唐突了。”
道恩·唐泰斯云淡风轻、犹如闲谈一般解剖看破了齐奥博特所安排的一系列用心,激起了这位费内波特商人魔法的反应。
他拍着大腿,从矮桌上一个瓦罐里捏出了一根已经卷好的香烟,但没有点燃,而是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之前他问过赛德,这位唐泰斯先生似乎没有吸食烟草的习惯。
“那您是怎么看待……我是说,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做,不是吗?”
果然……道恩·唐泰斯,不,克莱恩仍保持着嘴角上微弱的弧度,用标志性的疏离的微笑应付着热情的商人,只有这样他才能集中注意力,不去想灵性反馈的内容,不让自己放松的双手握紧成拳。
在踏上这座沿海边陲小镇的第一时间,克莱恩一行便都佩戴上了从“预言家”伯拉法尔加那得来的预警胸针。
而刚刚推开客厅大门的一刹那,无论是克莱恩还是杰利·查拉图,都明显感觉到,他们藏在正装下的胸针小小的颤了一下。
这在本质上杂糅了“观众”和“阅读者”高序列力量的符咒产物,当然不具备类似雷达的能力,但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佩戴者灵感的敏锐程度。
那一瞬间,混合了惊喜、警觉、释然种种情绪,克莱恩起了杀心。
他很确定眼前这些人和他们追击的“玫瑰学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死亡是邪教徒能得到的最好的归宿。
但为了让线索继续延展,为了更大的目标,他暂时压下了内心的躁动,决定将客厅中上演的戏剧,继续且完整的演下去。
“不,齐奥博特先生,您也是商人,您应该很清楚,诚信不是商人必须的美德,或者说诚信这东西只会让商人一贫如洗,但信誉不是,离了信誉,商人只会寸步难行,被彻底逐出市场。”
为了让齐奥博特有一个更清楚的认知,彻底打消不切实际的想法,克莱恩的语气加重了不少。
“我不可能为了一些过于长远的利润,去得罪一个在西拜朗地区掌握枪炮的军阀。”
“哪怕他是个南大陆人?”齐奥博特还不死心。
“哪怕他是个南大陆人。”克莱恩再次强调,“或者说,正因为他是个南大陆人,所以我更不应该和他交恶。”
对此齐奥博特十分不解。
这位大商人反复嗅着烟草的味道,宽厚似熊的后背靠住了软垫。
“他只是个南大陆土著,而且等局势平定了,我敢向您保证,他绝对不能还像现在这般威风。”
“再者,您忌惮他,无非是因为他手里的枪炮,还可能是因为他在因蒂斯人那确实说得上话……”
一阵低笑打断了齐奥博特,道恩·唐泰斯毫不掩饰他的讥讽,嘴角勾勒出一个恶劣的弧度。
“齐奥博特先生,您应该知道我是怎么带着赛德管家从上千公里之外的西拜朗飞过来的。”
“和因蒂斯人有关系,呵,我会害怕这个?”
“您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克莱恩微笑着摇头,“我不在乎梅桑耶斯,就像我不在乎他派在我身边的应声虫一样。”
“我不愿意现在把他半路踹下去,隔绝在这桩前景可观的生意之外,只是为了给我在因蒂斯的几个朋友一些面子,然后是为了我的个人信誉,投资商人浑身上下除了沉甸甸的金子外,最有价值的就是他的信誉。”
“至于梅桑耶斯,不,我这里没给他留下一点位置。”
说着,克莱恩的语气顿时严肃。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些因素,很多很多,若非要说的话……”
“我不敢答应您踹掉梅桑耶斯你我单干,是源于我的怯懦,我害怕哪一天,您也会像今天劝说我背叛我的合作者一样,找个由头把我再踹掉。”
“信誉,信誉,信誉对一个商人来说很重要,这东西就像银行里存着的本金……但可惜,您留给我的第一印象看,我没看到您有多少值得我看重的信誉。”
一番话下来,齐奥博特被堵得哑口无言,这位费内波特商人频频苦笑,最后把手里的香烟扔回了瓦罐里。
“抱歉,道恩·唐泰斯先生,我让您为难了。”
明明被拒绝,齐奥博特那张坚毅、板正的脸庞上却看不到多少失落。
他整理着略显褶皱的丝绸衬衣,有些无奈道。
“如果换一个人,我恐怕都不会做这种违背母神教诲的事。”
还有隐情?克莱恩不动声色,双手交握自然落在腿上,静静看着对方表演。
“您比我更清楚梅桑耶斯私底下的勾当,您应该也了解了‘血藤’的前后由来,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军阀,我没法相信一个屠夫,一个草菅人命的恶魔,如果让梅桑耶斯掌握了‘血藤’生意,那么可以想到的是,他会把这变成一门垄断的生意,完全违背我最开始的初衷,那些真正有需要的人不会得到可以挽救他们生命的药品,从给医药公司和私人医院掏钱,变成给梅桑耶斯掏钱,似乎没有什么差别,还有可能更糟糕。”
“唐泰斯先生,这才是我想劝您甩开梅桑耶斯的初衷,抱歉让您为难了。”
和赛德管家一套理论啊……和之前反驳赛德一样,克莱恩仍坚持一样的观点。
在他看来,无论是谁,当他们把“血藤”变作生意的一环,想要推广开来的时候,就已经和仁慈和正义没有半点关系了。
梅桑耶斯是个军阀、屠夫没错,可一手置办了“血藤”生意的齐奥博特又能好到哪去?
克莱恩不相信这位费内波特商人不会不清楚“血藤”商业化后的危害。
但是从管家和其他人的口述来看,这位先生又确实是位足以称得上绅士的爱心人士,在当地的口碑也还不错,如果不是他被利益一时蒙蔽了眼睛,那么如此转变,一定是有什么力量扭曲了他的思想。
“玫瑰学派”……必须想办法确认齐奥博特是被“玫瑰学派”污染还是单纯的控制,如果是污染……克莱恩保持着微笑,抬起头。
这次他没有像反驳赛德那时,用犀利的言辞毫不留情的揭露其中阴暗的一面,而是大部分顺着齐奥博特冠冕堂皇的自我辩白,迎合这位商人的心思。
在一阵不算太长的交谈后,见钟表上的时针已经划过了四的位置,克莱恩便找了个理由,告别齐奥博特离开了客厅,顺着原路返回赛德为他安排的住所。
乡野别墅冗长的走廊上,阴森森的风抚摸着行人的裤脚,顺着缝隙往温暖处一路向上爬去。
扮演侍从的杰利·查拉图走在稍靠前的位置,提着一盏玻璃外壳的马灯,昏黄的光晕染了黑暗。
“这座城镇不太正常。”
“显而易见的东西不用强调。”克莱恩从兜里摸出一枚硬币,随手抛起。
“别这么冲,我感觉我们下面的麻烦大了。”杰利·查拉图被怼了一句,倒也不在乎,“怎么说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既然城镇里最大的商人和教会的人都能变节,那就要有把整个城镇看作假想敌的觉悟不是?”
齐奥博特被某种神秘力量污染了……硬币在空中打旋,快速下落,在触碰到克莱恩皮肤的刹那,突然诡异的凭空转折,沿着克莱恩的指缝砸在了地上,滚了好几圈。
目视着失败的占卜结果,克莱恩舒了口气,蹲下身把硬币捡了起来。
他看起来并不意外,相反,在看到这样的占卜结果后,反而放松了许多。
“你说得对。”
他转身对提着马灯的杰利·查拉图说道。
“我们要有和整个城镇敌对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