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的理由一样。”
“您在哄骗我。”
“哄骗？”
“不，亚辛，抛开我从父亲那继承的血脉和艾格斯的姓氏，我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拜朗人。”
亚辛·莫哈特眉眼低垂，愤怒攀升至顶点，余下的只有一声讥笑。
“普通的拜朗人？”
“殿下，您别说笑了，即使您这么说，难道您身上流的血和您的姓氏，就会离您而去吗？”
“您生下来就高贵，您天生就凌驾于所有拜朗人之上，您是我们的神指定的，代替祂巡视世俗的‘死亡执政官’，整个艾格斯皇室的第二首领……”
“这样的您，难道想让我相信您会和普通人一样，和我们共情？理解我们的难处？”
“事实上，我确实理解你们。”
阿兹克·艾格斯的嗓音中洋溢着对往昔的感叹。
“那场战争，我的父亲失败了，祂失去了生命，而我，几乎失去了全部。”
“我丢掉了过去的记忆，行尸走肉一般在世界上辗转了一千多年，扮演过许许多多的身份，有过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家庭。”
“我曾是乞丐，也曾是领主，我曾是家庭美满的赢家，也曾是连妻子儿女都无法保护的失败者……”
“每一个‘不死者’都会经历类似的痛苦，唯有晋升能帮助他们解脱，而我不同，我早早成为了天使，几乎不再有继续向上的可能，于是折磨便延续到了现在。”
说着，阿兹克低下头，手指摩挲着墨迹未干的信纸。
“我这次的人生又快走到了尽头，但我没有多少机会再重来一次了。”
“就如你所说，仇恨支撑着你做出了违背内心的选择，我也一样。”
“多次彷徨中，我渐渐找到了当初使我失去记忆的真相，确定了那个罪魁祸首，我的一位学生无意间帮我揭穿了祂的祸心，受背叛后的怨念驱使我走向了复仇。”
阿兹克突然停顿，祂伸手，一名完全由白骨组成，半人半蛇的高大苍白影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阴暗潮湿的地下，姿态谦卑恭谨。
这位领主般的信使以九十度弯腰，双手接过了主人递来的信件，旋即又如来时一般悄然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如若不是亚辛体表那久僵不下的寒气和角落里蛇虫发出的不安骚动，甚至都无法证明它曾出现。
“或许你不愿意相信我的说辞，不过无所谓。”
终于，亚辛在阿兹克·艾格斯身上，找到了那常在皇室后裔身上出现睥睨一切的蔑视。
“我已经逃避了太久我应背负的责任，恰好我的复仇和我的责任并不冲突，而且，我对大部分拜朗人是抱有愧疚的。”
“你们想要投靠真实造物主，很理智的选择，我也有意愿和那位堕落阴影背后的君主接触。”
“在这件事上，我和你们没什么不同。”
“你们希望带领同胞脱离苦海，我希望终结父亲强加于我的不幸，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阿兹克随意转动视线，一条蟒蛇忽然离开盘踞的管道，在地面上滑行游来，顺着“死亡执政官”的脚踝、大腿，一路向上，将身体环上了神子的腰肢，将头颅枕在了祂的肩膀之上。
体型夸张的蟒蛇吐着信子，发出嘶嘶地吼叫，而它的主人，正用那双不会说话的瞳孔诉说着，令人难以抵抗的伟大话语。
“为了我们的目的，我不介意毁灭你仇恨的死神教会，打破艾格斯家族持有的特殊地位。”
“我只想收获我应得，余下的你们大可随意自取。”
“死亡执政官”的野心昭然若知，祂的贪婪溢于言表，然而就是这赤裸的欲望说服了亚辛。
他强撑着灵魂的悸动，和刻在骨子里的卑微对抗，跛了的腿终究没有屈膝，仍直挺挺的立在那里。
亚辛微微颔首，再开口，语速极慢。
“殿下，时至今日，我们不再有创造一位神祗的可能。”
“但是，殿下，如果是一位知晓事理的、孑然一身的‘皇帝’，我想会有很多拜朗人支持您。”
他想了想道。
“我们需要一位‘皇帝’。”
……
“说起来，我以前也喜欢过一个姑娘，可惜了，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做事没个把握，还是刚步入非凡道路，不像现在，在家族里平平无奇、毫不起眼，也没有话语权……”
“因蒂斯人？”
“是个因蒂斯人，不过是个黑头发的、蓝眼睛、身材高挑但不妖冶、气质和作风都很文静的，并不标准的因蒂斯姑娘。”
杰利·查拉图侃侃而谈，令克莱恩不禁狐疑，这家伙是不是抄了哪个小说的桥段，在想办法耍自己。
他实在想不到，杰利·查拉图竟然会喜欢这种姑娘。
“那后来呢？”
“你把人家拒绝了，还是人家根本没看上你？”
“后来？”杰利·查拉图挑了挑眉毛，用好似商议晚饭吃什么的口吻漠然道，“我们是在大学图书馆里碰到的，特里尔自由学院，也就是原来索伦家族盖的，送给永恒烈阳教会献殷勤的特里尔神学院，我在那读过两年书。”
“我见到她的第一面，以为她和学院里许多漂亮小姐一样，也是某个贵族家的子嗣，在这所学校读书。”
“你也知道，我手段高明么，没几个姑娘经得住我的手段……”
杰利·查拉图瞥了眼克莱恩，对年轻半神投来鄙夷视线颇为不爽。
“我那时候还没开始扮演‘无面人’，只是个刚晋升的魔术师，和你认识的现在的我，做事还有点差距。”
他稍解释了一句，便继续回忆。
“总之，在我刻意制造的巧合，还有一些不露骨的小惊喜下，我终于和她成为了朋友，也就是那之后的没两天，我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她确实是特里尔一个侯爵家族的小姐，但那是个出了名的永恒烈阳的虔信徒家庭，她本人早就拿到了学院的毕业证明，还留在学院里，只是为了修行永恒烈阳教会神甫教授的神学，顺带消化魔药。”
“她是个‘祈光人’。”杰利·查拉图默默叹息。
还真挺狗血的……思考了片刻，克莱恩同情的拍了下杰利肩膀的侧面。
没个正形的杰利·查拉图呵呵一笑，边摇头示意克莱恩不用在意，边再次开口。
“总之，在得知她真实身份后，我就知道我们不可能了，就算我想要继续，总有一天家族也会出面让我放弃。”
“所以这段感情也就到这了，如果不是一个偶然，恐怕永远都不会有结果。”
结果，什么结果？
我记得你还是单身啊……克莱恩微微眯起了眼睛，直觉告诉他，如果不出意外，他又可以心安理得的给杰利·查拉图冠上“畜生”的名号了。
“我在一次临时任务中碰上了她。”
“那天我抱着一杆特制的线膛枪，和‘收割者’对等的封印物，一杆枪比我兜里全部身家捆上我自己加起来都贵。”
“我透过瞄准镜最后看了一眼她的漂亮脸蛋，然后扣动了扳机，连着三枪，直到她的脑壳在我眼前碎成无数块，脑浆和头骨糊了一地。”
克莱恩沉默了，可杰利·查拉图并不想善罢甘休，他继续说道。
“说实话，后来我后悔了。”
“你知道的，信仰和忠诚对我来说很重要，但也不是占据了我生命的全部。”
“那件事后，我认真考虑过，如果是现在的我回到那时候，是不是就能在我拥挤的人生里为她留下一席之地，或者用更好的方法让两人错过，彼此分道扬镳，过完各自的人生。”
“苦恼了两个夜，最后我发现，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即使回到那时候，我也会杀死她，只不过比起用枪打烂她的头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我会温柔许多，比如捏住她的灵体之线，耐心把她做成秘偶，让她变成我的藏品。”
“呼，幸亏第四纪的先辈们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参考记录，不得不说，古人的智慧也挺……”
突然，杰利·查拉图不说话了。
他目视着“格尔曼·斯帕罗”阴沉的仿佛能滴水的黑脸，还有跟着主人起哄，呲牙咧嘴的“蠕动的饥饿”，嘴角抽搐。
“我没怎么你吧？”
面对提问，克莱恩只是冷笑了一声。
“没，但就像你说的，帝国内半神总有点特权不是？”
“我突然感觉手有点痒痒。”
最终，克莱恩还是没有对面前的“畜生”做些什么。
毕竟就是打发时间的闲聊，如果真上纲上线，那他未免太不饶人了。
猎杀戈斯塔尔斯的方案得到“红天使”批准的第一时间，A先生和莎伦便离开了据点，去筹备后续行动中可能用到的物资，作为小队里唯二两个闲下来没什么事做的“闲人”，克莱恩才能和杰利·查拉图在这聊天。
他其实还挺理解杰利·查拉图这种想法的。
倒不是说他认同将那个女孩变成秘偶的价值观，而是他发现，无论是收藏了大量秘偶的弗里德里希·查拉图，还是把亡妻带在身边的特里斯坦，从第四纪一路走过来的“占卜家”和深受他们教导的非凡者家族后裔们，似乎都将这种行为视作正常。
确实，失去的定义相当广泛，有时候把死去的人做成秘偶，制造他们还生活在自己周围的假象，不免也是一种舒缓情绪的举措，不过还抱着“现代人”思维的克莱恩很难接受罢了。
克莱恩思考的同时，杰利·查拉图也在猜测克莱恩突然发小脾气的缘由。
他恶意的想到，会不会是平日里莎伦就像个精致的人偶，总让人忽视她活着的一面，所以在自己提到将曾抱有爱慕之情的异性做成秘偶留在身边时，克莱恩才会有这副反应。
V先生在恐惧，失去他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
虽然有自恋的嫌疑，但是杰利·查拉图的直觉莫名告诉他，自己和A先生可能同样在V心底那张不愿失去的名单上，当然分量不足莎伦那么重。
“对了，你想好没有，我们之中没有‘学徒’，追踪戈斯塔尔斯说起来容易，但一位能力跨途径的‘魔鬼’的行动力，我们中也只有你能媲美，真要做起来，很有可能追着追着我们内部先脱节了。”
杰利·查拉图说的很对，克莱恩也担忧过这种可能。
到了“魔鬼”这一层次，对恶意的感知成几何倍增长，很可能克莱恩一行刚抵达戈斯塔尔斯所处的小镇，这头狡猾的“魔鬼”就会因为提前预知危险，悄咪咪地离开。
如果真出现设想里的情况，小队里只有克莱恩一人可以靠着超远距离的“火焰跳跃”勉强追逐，剩下的A先生他们很容易就会掉队，还有被戈斯塔尔斯迂回逐个击破的危险。
“你的意思是，申请一个‘学徒’途径的封印物？”
杰利·查拉图微微摇头。
“帝国掌握的‘学徒’途径的封印物也不算多，现在是战争时期，军队比我们更需要高机动来拉高下限，补充容错。”
“况且这东西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隐秘组织，都是抢手货，不好争取。”
当然，有些话杰利·查拉图没说。
比如，以克莱恩的特殊身份，他想申请一件“旅行家”级别的物品，不会有太多困难，除了“战争之红”，有的是人愿意讨好他。
“我们需要的是能一定程度上混淆‘魔鬼’恶意感知能力的物品，这个要好申请一些，而且还可能不需要通过军部就能拿到。”
混淆恶意感知……克莱恩沉思道。
那需要“预知”方面的能力，还要兼备一定的反占卜能力。
预知好说，很多途径都有这方面的能力，至于反占卜……
被动的反占卜，克莱恩身上有好几件物品都能做到，比如阿兹克的铜哨，比如“黑皇帝”牌，比如……威尔·昂赛汀的千纸鹤。
对了，威尔·昂赛汀，有了祂的帮助，别说追捕，下一刻戈斯塔尔斯自动上门都有可能……克莱恩眨了眨眼睛。
他很清楚，除了威尔·昂赛汀，还有一位更强大也更神秘的一位，也能做到这一点。
只是在拜会“红天使”之后，克莱恩不是很想再劳烦，或者说欠下一位伟大存在的人情，哪怕“红天使”梅迪奇告诉他教皇摄政乌洛琉斯人很好，很大方，不会在意小事。
其实，也可以借着这次机会，试探一下威尔·昂赛汀的真实态度，祂之前主动和我接触，好像不是很抵抗和我合作……
祂肯定知道“命运天使”的视线常常在我身边打转，既然主动贴过来，就说明祂不是很担心被那位发现……
想到这，克莱恩暗中已做出决定，他开口向杰利·查拉图问道。
“你说的那个，不需要通过军部就能拿到预知类封印物的路子，是和谁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