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
嗜财如命、离群索居、暴虐无道、偏执善变、疯狂易怒等等……世人对它们的印象大多如此。
世界上并没有龙真的存在，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大众对龙的认知，多来自于古早时期的文学作品，诸如骑士小说、神话传说一类。
蒸汽工业发展后，甚至各个教会都不再将杀死恶龙当作衬托一位圣者强大的手段，取而代之的是南大陆的羽蛇，还有群岛上存在如飘渺云烟的诡异怪物。
总之，人们从来不认为龙可以交流。
他们天真的认为，这般强大的异种即使拥有无数凡人堆砌也不足以媲美的毁灭性的力量，也不会诞生真正的智慧和理智。
龙，终究是不可理喻的畜生。
……
郁郁葱葱的树冠埋藏了沙土的颜色，青石板从石棺的缺口一路延伸，溪水绵绵不绝，水流哗啦的琐碎响动游荡在繁多书架与柔软地毯之间，在遭遇壁炉散发的热气时不禁蒸腾，化作团团白雾。
克莱恩难以想象，这会是在山地中出现的场景，更难以想象，这一舒适住宅的主人是一头翼展长达二十余米的巨龙，且仅是临时的。
“您好，伯拉法尔加阁下。”
“您好，伟大造物主的神使，尊敬的V先生。”
盘踞在沙土夯实后土台上的巨龙几乎占据了这临时住宅一半的面积，与传说中多是灰白色的它的同类不同，这位“老先生”一身饱经岁月侵蚀的银鳞即使黯淡，在四肢和翅膀的末端出现了过度氧化的黑斑，也依然无法遮掩其本身的亮丽。
它宛如一尊古老的雕塑，名为含蓄与内敛的刀锋以它的智慧和思维作蓝图，将它雕琢成为大多数人能够想象的，幻想造物最理想的样子。
克莱恩稍稍欠身，不止是礼仪，也为了表示对这位据杰利·查拉图称，足足有四百年岁的老前辈的尊重。
伯拉法尔加远不足比及皇帝御座旁的弄臣洛霍利德，它既不是大灾变之前的原生巨龙，也非实力强大的序列三。
它出生于帝国建立的第六个百年末尾，九十六岁时还停留在序列五的它选择跳出“观众”，转入“预言家”另辟蹊径，其实是受到了洛霍利德的影响。
毕竟“三首之龙”的名号就算是放在第二帝国偌大的版图上，也算是颇有名声，伯拉法尔加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日能成为第二头“三首巨龙”。
然后，它会尝试超越它的前辈，超越于序列三蹉跎了几乎一辈子，甘愿扮演丑角的洛霍利德，尝试博取造物主的宠爱，主动挑战“秽语长老”的仪式，赢得帝国中第一位巨龙天使的桂冠。
因此，在收到神使V先生的拜帖时，它主动推掉了几乎所有任务，利用秘术将自己在前线的临时巢穴整洁一新，只为了给这位传闻中疑似眷者的年轻人一个最好的印象。
这或许是它此生仅有的机会，也可能是巨龙仅有的。
……
“V先生，请坐。”
附着片片银色的修长尾部灵活的钩住搪瓷茶壶的握把，向茶杯中倾倒茶水，不偏不倚，茶水正正好填满了杯壁三分之二处。
“我听说您在罗斯德群岛为帝国和造物主赢下了漂亮的一仗，‘红天使’很看重您，不知祂交予您怎样的任务，是和我们一同行动吗？”
明明长着锋利的爪牙和厚实的铠甲，开口却是如优雅学者一般彬彬有礼，给克莱恩带来了极大的反差之感。
看重我，祂明明说我是不懂战争的白痴来着……端起茶杯礼节性的品了一口，克莱恩惊讶于茶水味道醇厚的同时，开口道。
“可惜，‘红天使’没有派给我任何任务，按照祂的说法，我还不适合参与到眼下的征服中，您把我当作一个无所事事的自由人就好。”
年岁不小的巨龙露出和煦的笑容，眼底情绪流转。
“也可以理解，毕竟很少有神使会被直接派上战场，主的牧羊人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但是……我想您既然来到了摩尔法拉，肯定不只满足于待在后方？”
“是的，这也是我来拜访您的原因。”
体型与言语差距造成的违和感愈发强烈，克莱恩自觉顶不住继续和眼前的巨龙比较谁的话术更为精妙，干脆开门见山道。
“虽然‘红天使’没有任务交付给我，但我和另一位神使一同向殿下提交了申请，希望追击一头名叫戈斯塔尔斯的‘魔鬼’。”
“这是个危险的敌人，曾参与了贝克兰德大雾霾的谋划，也曾在海上和高地制造多起骇人听闻的悲剧，很早之前他就进入了情报部的视野，只是一直没能击杀他。”
“‘红天使’批准了我们的计划，如果不出意外，这几天我们就会离开摩尔法拉，以小队的形式越过前线，深入高地后方，追寻这头‘魔鬼’去。”
一头富有经验的狡猾“魔鬼”……伯拉法尔加听说过戈斯塔尔斯这个名字。
事实上，世界上有名有姓、经常活跃的半神就那么几个，总数不会超过三百，所有名字一个个排列加起来也就一万个字母，这点内容对一位资深“预言家”来说，当然不算困难。
它神态平和的舒展着翅膀，对克莱恩的来意已经了然。
可是它没有直接点明，而是习惯性的先从旁处切入。
“造物主会选择帝国内出色、有天赋的序列五赐予神使称号，他们几乎每个人在日后都能成为半神，是帝国重要的基石，是受现任半神关注的，精心培养的继承人。”
“一般当一位神使获得了神性，便会将称号转交给下一位有天赋的年轻人，很少有人能够继续保留这一殊荣。”
“我想，在您的队伍中，您应该是唯一的半神，至于另一位神使，大概是‘牧羊人’或者‘收割者’？”
克莱恩点点头。
“我的同伴A先生，他是一位‘牧羊人’。”
果然……如伯拉法尔加猜测的一样，样貌年老的巨龙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继续道。
“有两位神使在，一位‘诡法师’，一位各方面都不错的‘牧羊人’，拿下那头‘魔鬼’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是现在毕竟正值战事，深入敌后这种事情，还是不宜拉得过长。”
“您来找我，是为了得到我的帮助，加速您代替造物主意志讨逆的过程？”
余光瞥见克莱恩面部表情一闪而过的变化，伯拉法尔加深知事实正如它的猜测，大致没有差别。
于是，出乎克莱恩意料的，它话锋一转道。
“V先生，恕我直言，恐怕您要失望了。”
失望？
什么意思，杰利说这头巨龙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最喜欢和人类，和天使家族们合作，怎么到我这突然就变卦了……
克莱恩压下疑惑，刚准备开口，又听到伯拉法尔加说。
“如您所见，我已不再年轻，我能够猜到是哪位老朋友将我推荐给了您，但他们似乎也忘记了，即使是巨龙也会衰老，只是我们的衰老比人类要慢上一些。”
“过完四百岁生日后，我的身体日渐腐朽，仅仅是响应造物主的神圣意志，投入进这场战争中将造物主的光辉传播到受邪恶异端和叛徒控制的土地，就已经倾尽了我的所有心血。”
“这场战争来的太快，我的很多收藏都留在了帝国东部的温暖沿海，若是您希望我使用秘术分离出一部分替您搜寻那头‘魔鬼’的下落，或是提供预言一类的物品，恐怕短时间内我都无法帮到您。”
“不过……”
伯拉法尔加深知凡事都有松弛，在一番伤春悲秋后，很有分寸的拿住了尺度，转而又说道。
“摩尔法拉的战事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阶段，‘战争之红’即将拔营，另一批我的同胞也即将抵达战场，我们这些替主力侦察的先锋会有一段休假。”
“我可以提前向军部申请……”
“不……”纵使克莱恩再迟钝，也察觉到这头老蜥蜴想干什么了。
他只觉得头痛。
看来我的身份已经被传开了啊……他相信特里斯坦和泰勒上校不是守不住秘密的人，只是第二帝国的半神们也不都是傻子，尤其是年纪比较大的那批。
克莱恩的“诡秘之神”神眷者的身份不可能被公开，也不可能被除了天使们把控的“高议会”之外的人知晓。
但没有什么秘密是绝对隐秘的，总有风声会从墙壁的缝隙里漏出去，而老资历的半神们，只要这一点风声，也就足够做出诸多猜测，拔高心中对“V先生格尔曼·斯帕罗”这个人的评价和重视程度了。
在他们眼里，格尔曼·斯帕罗可能是造物主指定的天使候选，也可能是第二个埃德蒙·伊阿宋。
当初第四纪末期，“诡秘之神”的第二个学生就像是从地里凭空长出来一般，突然出现在大众视野，并以极快的速度成为天使，入主了后来的“高议会”。
总之，V先生是个值得讨好和结交的对象，在第二帝国中层中已是不争的事实。
半神们各有各的想法，说不上居心叵测、心怀不轨，单纯是克莱恩反感他们的“热情”。
这种“热情”只会让他想起自己被人为塑造的虚假人生，想起他自以为是独一无二的周明瑞，抱着回家的幻想白日做梦的荒诞经历。
伯拉法尔加无意中毁掉了克莱恩的好心情。
从廷根一路走来的年轻半神花了几秒调节情绪，凭着“诡法师”对身体强大的控制力，近乎完美无缺的弥补了一时的疏漏，重新稳固的微笑是那么真实，疏忽下的失言也被搪塞过去。
“不，还是战事最重要，高地的平定是主迫切想要看到的，我们不惜任何困难和代价，也要尽快实现它。”
说着，克莱恩抿了口茶水，终于将伪装调回了最好的状态。
“伯拉法尔加阁下，如您所说，我希望快一些追上戈斯塔尔斯，不过不是考虑到时间拖长后可能出现的危险。”
“我的老师也在南大陆活动，我还有别的朋友，它们善于灵界穿梭，也很乐意帮助我。”
“我只是缺少一则精准的，能确切捕捉戈斯塔尔斯位置的预言，还有反占卜，对抗‘魔鬼’恶意感知的手段。”
“查拉图家族的朋友告诉我，您是帝国内知名的学者，在秘术领域上，很多人类和精灵也比不上您，我这次来还是想向您求教一些秘术。”
“当然，如果能得到直接提供反占卜效果的物品就更好了。”
克莱恩的反击堪称滴水不漏，没有冒犯的意味，也明确表达了拒绝。
眼见盘算落空，伯拉法尔加想要弥补，再抛出更有吸引力的筹码，又十分理智的停了手。
它无声叹息，口腔内吐出的气流吹拂在铺了地毯的土台上，凝结出几滴水珠。
“您说的对，是我懒散了。”
紧凑摆放的书架间发出簌簌声响，数本封面陈旧的的书籍从书架上脱离，无形的灵体仆役托举着它们，带到了克莱恩面前。
“‘魔鬼’的恶意感知并不绝对，只需要一个屏蔽，再加上一点制造虚拟人格手段，就能蒙蔽它们，恰好这两个领域我都有涉猎，还算及格。”
“我可以把秘术镌刻在符咒上，通过灌注灵性，您和您的同伴在一个月内都能享有这两种效果。”
“不过，您也要小心，要是在搜寻的过程中，碰上了‘异种’和人造吸血鬼的半神，这种符咒很容易就会被破坏，丧失效力。”
“‘异种’擅长诅咒，人造吸血鬼们也大多擅长巫术，如果被他们察觉我在符咒上留下了类似虚拟人格的效果，很有可能会被他们利用，从而对您和您的同伴造成伤害。”
“这种伤害，对刚晋升的半神，也称得上危险。”
戈斯塔尔斯是从“怨魂”跳到了“魔鬼”途径，也就是说，符咒的效果最多只能维持到见到他的那一刻，然后就必须被抛弃，我们只会有一次机会……克莱恩点了点头，淡然道。
“那就麻烦您了。”
“杀死戈斯塔尔斯后，他留下的战利品，您也值得一份。”
他的态度很明显，伯拉法尔加也知道，自己最后的尝试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