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里自小厨房回去时,夕阳已经缓缓下沉。
她特意带了巧荷腌制的腊肉,阿嬷最是好这一口,大抵上了年纪的人味觉失调,重口味的菜吃起来方觉有滋味儿。
夏里刚进院子,便瞧见蔓青站在屋门口,她手里拿着一匹绸缎,听到动静回过头笑道:
“你可算是回来了,我正愁怎么办好呢。”
夏里见她脸色红润,神采奕奕,便知她在二姑娘那儿过得不错,声音轻快道:
“我去巧荷那儿待了会子,外头风大,咱们进屋再说。”
以前蔓青处处瞧她不顺眼,如今两人竟能说几句体己话,倒也是神奇。
二人进屋后,夏里先将腊肉放桌上,招呼道:“你随意坐,我去打水煮茶。”
蔓青忙把手中绸缎递给她,笑容清浅道:
“不必麻烦,我坐会儿就走,二姑娘那事情多,前几日听说你出了事,我也没空过来看看,如今都处理妥善了吗?”
二姑娘婚期就在正月里,宫里派了教习嬷嬷来教导规矩,蔓青是贴身侍女,少不得也要跟着学。
主仆几个被拘在院子里没了自由,哪怕知晓夏里出事,也无法前来探望。
晌午教习嬷嬷走了,蔓青这才得以出来看望,夏里见她举手投足间优雅了很多,声音温和道:
“这事儿幕后黑手还未查出,万幸我保全了自己,并未受到伤害,你不必为此挂怀。”
蔓青面色凝重道:“得亏你当机立断,连二姑娘都夸你是女中豪杰呢。”
夏里摇头失笑道:“人在遇到危险时总能爆发出不同寻常的潜力,都是被逼无奈。”
说罢,她摸了摸绸缎,果然是上好的料子,摸起来手感都不一样,“这般好的绸缎,你该留着自己穿或是给紫芙才是。”
蔓青唇角微勾,淡笑道:“这花色她撑不起来,还是穿在你身上合适,我那儿不缺好料子,送你也是一点心意。”
夏里不会在小事上紧抓着不放,即是对方真心实意赠送的她收着也无妨,待二姑娘出嫁离府,再送些回礼也无不可。
“那我就厚颜收下了,多谢。”
蔓青摩挲着手中丝帕,轻笑道:“你我之间不需言谢,那与赵小茴合谋害你之人,你心里可有猜想?”
夏里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我不爱四处结交,也做不到人人都喜欢,可能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也说不定,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谁都有可能。”
蔓青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我本不该多嘴说这话的,但你当初点醒了我,不然我们一家子也不会有安生日子过,你若信我,就离香薷远些。”
夏里听见她这话并未太诧异,只微蹙着眉头道:“你是否瞧见过什么?”
蔓青坦言道:“你出事的前两日,我替二姑娘给洪小娘送衣裳,回去的路上瞧见香薷同赵小茴在一块儿,她俩鬼鬼祟祟的背着人不知说些什么。”
夏里眼眸深邃道:“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蔓青语气坚定道:“我不可能看错,只是那会儿二姑娘还等着我回去有事吩咐,就没有跟过去瞧,早知你会出事,我就该上前听一耳朵的。”
夏里表情严肃,眉眼中透出冷厉道:“香薷跟赵小茴从前并不亲近,突然凑到一块儿,必是要做什么事。”
蔓青点头赞同,看着她继续道:
“你不曾留意过,大抵也没看出香薷的心思,每回只要是世子爷来,她都想方设法的上前伺候,眼神舍不得从他身上挪开,可惜,世子爷视她若无物,目光总是追随着你……”
蔓青或许不是最聪明的,却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尤其是经历了她父亲的事情后,她对待周遭的人都格外小心谨慎。
夏里从不过分关注别人,她只在当差的时候,为了不出差错,视线才不会离开老太太,大多数时候她更关注自身。
“你的意思是她有可能因爱生恨,觉得是我阻碍了她?所以才会想要毁掉我……”
蔓青轻轻点头,唇角绽出一抹冷笑,直言不讳道:
“我比你更早认识香薷,她自小心思就深,麦冬是被她牵着鼻子走的,你若不信,可试着从麦冬那儿套消息。”
夏里眼神幽深,两人陷入沉默,她沉思片刻后方道:“多谢你特意来提醒,我会找机会试探一番。”
蔓青闻言眼角眉梢都荡开笑意,她站起身道:
“你不嫌我多管闲事就好,若需要帮忙,你只管来找我,我若跟着二姑娘走了,你就去找紫芙也是一样,她听我的,不会袖手旁观。”
这份承诺让夏里眼神柔和下来,她唇角微扬,笑道:“好,你且放心,紫芙若有事,我也会帮忙。”
蔓青微微颔首,“我还有事,不能同你多聊,改日再过来找你。”
夏里客气的将她送出门外,直到看不清人影,她才转身回屋。
她若没记错,麦冬今日不当值,也是时候找她聊聊了。
夏里陪着谢嬷嬷吃过晚食后,带着她给麦冬绣的如意流苏腰封过去找她。
这腰封是送她的新年礼,夏里手头上活计多,腾不出时间做太多小物件,只偶尔做些哄姐妹们开心。
麦冬向来怕冷,到了冬日只要不当值,基本都会抱着汤婆子缩在被窝里看话本子,夏里过去时,她已经缩进被窝里了。
她披了件对襟长袄,哆嗦着下地开门,然后飞速往被窝里钻,打着哆嗦道:“夏里,你怎么这会子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夏里被她那上床的速度惊到,哭笑不得道:
“我就不能趁着空闲找你玩么,亏我还熬夜给你做了你眼馋许久的如意流苏腰封呢,你若不稀罕,我就送给其她姐妹去。”
麦冬赶忙喊道:“不行!你送我的东西哪能给其他人,快拿给我瞧瞧,你做的一定漂亮。”
但凡是夏里复刻出来的东西,绝对比原版还要高端大气上档次,夏里把腰封往她床上一扔,然后转过身将屋门合上。
麦冬拿着如意流苏腰封,眼睛发亮爱不释手,连花边都是她喜爱的模样,这礼物送到了她的心坎上,她迫不及待的拿在腰间试穿,兴致勃勃道:“怎么样,我穿着好看么?”
夏里笑着点头,情绪价值拉满道:“自然是好看的,这花色什么衣裳都能搭配,很适合你。”
麦冬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声音娇俏道:“我就知道你待我好,你过年回后巷若是得空就去我家玩,庄子上虽不比城里繁华,冬日却也别有一番野趣。”
夏里摇头道:“大抵是没时间去了,我同阿嬷有别的安排,且你不在庄子上,我去了也无趣。”
麦冬秀眉轻拧,叹口气道:“你说的也是,咱们做下人的身不由己,到底不像姑娘们那般自由,老天爷何其不公……”
夏里眉梢微挑,她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轻声道:
“姑娘们未必有你想的那般快活,生而为人,各有各的苦……我瞧你最近怎么不同香薷一起了,你俩闹矛盾了?”
麦冬笑容逐渐消失,她双眼专注而认真的看向夏里,压低声音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打听香薷的事吧?我知道,凭你的聪明才智,迟早会找来。”
麦冬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夏里不禁坐直身子,她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
“世子爷查到,我出事那日夜里,香薷是与你同塌而眠的,她……真的未曾出去过吗?”
麦冬看着她,一瞬间神情有些慌乱,下意识低垂着眼皮,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
“她那晚的确是在我这儿睡的,我当时喝了米酒,睡得有点早,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开门声,但我不确定她出去了多久,第二日我知晓你出事后,也去质问过她,她并未承认……”
夏里有些明白她俩为何疏远了,她轻轻抚摸了一下麦冬的头,用柔和的语气说道:
“多谢你没有对我隐瞒,不管是不是她所为,都与你无关,你不必为此内疚。”
麦冬只觉鼻头发酸,她迟疑道:“或许香薷同赵小茴的确有勾结,但我觉得不可能是她杀了赵小茴,她力气小又怕鬼,应该不敢下手。”
夏里眼中精光一闪,安抚的拍拍她后背,淡声道:
“不管是不是她,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我都不会对她如何的,你只管放心。”
她俩感情深,麦冬哪怕再气香薷,也不想看到她出事,夏里能理解她的心情。
从麦冬那屋出来,夏里就在脑中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做,既然已经知道香薷有嫌疑,暂时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她先静观其变吧。
夏里具有非凡的耐心,她曾为了拍摄非遗手工艺作品,花费大半年时间去同传承人学习,就为了最后呈现出作品最真实完美的模样,现在遇到这样的事儿,她也能沉着冷静的应对。
夜里踏踏实实睡了一觉,早起便去当差,她伺候着老太太穿衣洗漱,待老太太用过早膳方才歇下来。
冬日寒冷,老太太精力不济又体恤儿孙,只让他们初一十五过来请安,平日里都不必过来,见外头暖阳高照,谢嬷嬷搀扶着老太太去晒太阳。
庭院有围墙遮挡,没有风吹过来,老太太坐在圈椅上抱着手炉,很是惬意,夏里索性也在太阳底下做针线活,主仆几个有说有笑很是和乐。
然而老太太手里的牛乳茶还未喝完,不远处隐隐就有吵嚷声传了过来,谢嬷嬷忙打发小丫头去看怎么回事儿,那丫头跑的挺快,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她喘着粗气道:“回老太太话,二老爷和二太太闹了起来,他们正往咱们这儿来呢。”
老太太眉头紧锁,满脸不悦道:“这都快过年了,这两口子又闹什么,真是不成体统。”
谢嬷嬷顺着老太太胸口劝慰道:“两口子哪有不拌嘴吵架的,您先看看怎么回事儿……”
谢嬷嬷说话间,就见二老爷和二太太过来了,他俩身后还跟着四姑娘和砚三爷,母女俩哭哭啼啼的,二老爷面色不愉,砚三爷低垂的脑袋看不清神色。
刚踏进院子,就听罗氏带着哭腔喊道:“母亲您得替我做主啊,夫君他实在太过分了……”
老太太被她嚎的脑仁疼,语气不快道:“你有话好好说,遇事只知哭天抢地有甚用,哪还有正房太太的体面。”
罗氏被老太太训斥的收了声,二老爷陆简风上前朝母亲拱手请安,夏里见势不对收起针线笸箩退到一旁去。
老太太对次子并未多看重,她眼神凌厉道:“你老实交代,你又干了什么混账事?”
陆简风面色难看道:“母亲,儿子不过是见陵砚手里银钱不凑手,给了他五百两银票,让他自己置产挣些零用钱罢了,罗氏知晓就不得了了,硬是同我吵闹得不可开交。”
罗氏语气不忿道:“母亲,哪有夫君这般处事不公的,陵砚我当成亲子抚养,从未在银钱上有所苛待,夫君这般做无异于打我这嫡母的脸,且也太过偏心了,凭甚偷偷贴补他,不给我的晚乔?”
陆简风手背在身后,吹胡子瞪眼道:
“你这是什么话,晚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用不着交际应酬,手里不需许多银钱,她还有你的嫁妆撑腰,将来怎么都不会差,陵砚虽是庶出,可我只他这么一个儿子,我贴补一二又能怎么着?”
罗氏听了这话,气的眼泪往下直掉,跪在老太太跟前道:“母亲,您听听他说的这是什么话,简直是嫡庶不分,我若不是生晚乔伤了身子,又怎会没有嫡子,他看重陵砚我不气,可怎能如此轻视我的晚乔,我们母女俩实在太命苦了……”
晚乔也泪水涟涟的走到罗氏身旁跪下,声音哽咽道:“老祖宗,既然父亲如此看不上我,您就将我和母亲打发到庄子上去吧,免得碍了父亲的眼。”
陆简风满脸无奈道:“晚乔,你莫要胡言乱语,我何时看不上你了……”
老太太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忙示意丫鬟搀扶起母女俩,她拉着晚乔手,将她拥在怀里,细心宽慰道:
“你是府中身娇肉贵的嫡出姑娘,即便要走也轮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