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珏今天难得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面,听了大内官来报,他起身掸了掸衣角,似乎很惊奇地向正小心窥看他脸色的朝臣望回去。
“陛下有诏,诸位怎的还不过去,却在这里看着孤?”
“殿下先请,殿下先请。”
这些人不敢越过顾明珏去,同在朝堂上的三位皇子更是埋着头恨不得自己不在,完全不想去见他们的父皇。
顾明珏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数了数被蛮皇点到的人,丞相、太傅、大将军、六部尚书、宗人府担任宗正的亲王,还有他的三个弟弟。
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和要继承皇位的人。
那日他和蛮皇说过一次贴心话后,他就不曾再去看望过他这位父皇,听大内官和他说的,这些天太医又给换了几次药方。
吃药上他的父皇倒是不曾有过抗拒,也还能动能说话,连着几天的新药喝下去,人看着都有了一些精神。
“也不知父皇这时叫我们过去做什么,三弟你说呢?”
“这……父皇病着,正是要静养的时候,弟弟也不敢多去打搅父皇的清静,让父皇烦心,已经许久没见过父皇了。”
“父皇如何想的,弟弟也无从得知。”
顾鸿信宁愿给自己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也不想让顾明珏有怀疑他不安分的可能,斟酌再三才微微弯了腰低着头回答了顾明珏的话。
虽然现在还同是皇子,但他们在顾明珏面前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臣子的做派,不再挺直了腰同顾明珏答话。
九蛮与大岳文化相近,连皇室的境况都是相近,同样的子嗣不丰,这一代同样的不成器,同样有一个幼时不被重视的惊才绝艳的皇子。
只是因为错开了一个辈份,顾明珏和君留山就是两样人生。
但就算君留山是先帝之子,对人而言人生的注定是来自一命二运三风水,他们两人命数相同,顾明珏的运气可是远远不如君留山的。
“为兄忙于朝政,无法在父皇膝下尽孝,你们本该替为兄尽尽孝的。孝道乃为人之德,怎可如此轻忽?”
顾明珏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他一句,顾鸿信也连连应是认错,就是不主动提及要给蛮皇侍疾一事。
四皇子顾阳笙与五皇子顾和裕默默地又落后了一步,想要将自己给缩起来装不存在,却还是被顾明珏接连点了名。
“你们两个也是,如今父皇心力不及,为兄也要替父皇好好管教你们才行。”
“是,弟弟受教。”
两人停下脚步躬身听训,腰弯得半点没有犹豫,还有两分争先恐后地架势,陪着他们兄弟往蛮皇寝宫走的大臣们也随之停下。
顾明珏看起来并不着急去见蛮皇,事到如今他也确实没有着急的必要,对于其他人来说也是一样。
蛮皇如今的重要性还比不过宋唯严,只要宋唯严不突然反了他的主子,那顾明珏就是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亲手杀了蛮皇,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侥幸活到现在的顾连成的旧部,更是恨不得明天就能将顾明珏推上皇位,朝他三呼万岁,一天三遍地向这位表忠心。
不怪他们的骨头太软,再硬的骨头硬不过刀,而刀下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如今他们活在这位手底下,确实每日一睁眼就要提心吊胆地摸摸脖子,是不是还长在脑袋上,从宫里出来也要检查一下,脉搏是否还在跳动。
一刀痛快,这位却偏爱凌迟,刀子还要磨得又轻又快,薄薄地片,慢慢地割,割还不算,还要在你面前放一面镜子,让你看着是怎么被割的。
顾明珏能笑意盈盈地端着茶坐在人背后欣赏这样的场景,也能亲手剖开他们的胸膛,去将心脏取出来看看是否好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也就在前些日子,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废太子的亲舅舅,就这么死在那里的。
这位还兴致勃勃地请了朝官们一起观看,不时和他们点评上一两句行刑者的手法和刀法。
朝中的大臣不少都被吓得病了,却连病都不敢病,说一句话要咳半天,脸比纸还要苍白,站起个身就眼前黑得要往地上倒,也要坚持去衙门做事。
“宁愿病死,也不愿被那样折磨致死。”
被家人阻拦着想要将他们留在家中休养,却都苦笑说着大同小异的话,摇摇头让人扶起身来换上官袍,一路被扶进轿子里去。
不是没有人想过辞官,但顾明珏留给他们的辞官机会只有那么一点时间,在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
后面出京的那些人,几乎都命丧半途了。
丞相等人互相看了看,脸上半点表情都不敢带出来,神色木然地随着顾明珏的性子走走停停,刚到蛮皇的寝殿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呛咳声。
似乎是血呛在了喉咙里面,里面一片兵荒马乱。
顾明珏脸色极不走心地一变,就迈步往里走去,看见他来的时候门口守着的侍卫就已经将殿门为他大开了。
后面的人快要把头埋到胸口去,顾明珏没有叫,蛮皇也没有传召,他们就站定在了门口不往前多迈一步。
只有宋唯严带剑走到了殿门边上,神色不动地看着里面挡住了内殿情景的屏风。
他明明只是很普通的站着,却让人觉得他随时都准备听命,提剑走进去手弑君王,只要是他家主子的吩咐。
“都进来吧。”
里面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了下来,顾明珏拎着染了血的袖子转出来叫了他们一声,又厌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在殿内伺候的内官连忙小心上去替他宽衣。
像是刚做了什么他们所想的事情一样,落在浅色衣衫上的血是暗红色的,宣告着或早或迟的终有一日。
宋唯严当先走了进去,在内官们之前捧住了顾明珏扯下来的玉带。
“三位殿下、诸位大人请进,陛下已经在等着诸位了。”
大内官着人将宫内新替顾明珏做出的衣服奉上来,伺候着他更了衣,才转身对其他人行了一礼。
顾明珏抬着双臂任由宋唯严为他系上玉带,偏了偏头示意看向自己的一群人都先进去。
吐在衣袖上的那点血并不算多,他们进去看见了躺在龙床上的蛮皇,血从嘴角细细一条,河流一样从源头流淌下,到了怀中就成了宽广的大江,染红了半边襟祍。
人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似乎身上所有的血都已经被他咳了出来,才会只剩下皮和骨头包着,可他居然还是活着的。
那双被覆上了厚厚一层灰白的眼大睁着,眼珠子在眼眶里生涩地转动,循着耳边隐约听见的声响向他们望过来。
不像是被活人注视着,见惯大风大浪的老臣们都背脊一寒迟疑不敢前,三个皇子更是在一瞬间真的被吓到了腿软。
顾明珏换好了衣服带着宋唯严走进来,看他们都堵在那一块还有些奇怪,绕过他们径直走到了床边坐下。
“陛下,人都已经叫过来了。”
索性蛮皇真的是还活着的,嗓子虽然嘶哑得如同两块铁石在摩擦,也还是能正常地说话。
“都过来一些,朕没有那么多的力气说话。”
“臣等给陛下请安。”
众人磨蹭着上前在榻前跪了一地,顾鸿信三兄弟跪在最前面,都没有勇气抬起头直视蛮皇。
“还请什么安,朕这样子也时日无多了。”
“叫你们来,咳咳,只是告诉你们几件事情。”
他侧了头埋在靠着的方枕中闷闷咳了两声,空气极速地从他的喉间漏出,像是千疮百孔的窗户,还有最后一点没有腐朽的木框还在死死撑着。
“咳咳……自今日起,以朕之长子明珏监国,国事皆由他定,众臣、众臣,咳……”
“众臣需尽心辅佐,视其如视朕。”
“其余三子尚幼,不堪国事……留于宫中,为朕侍疾。”
到底才吐出了那么多的血,这具身体最后一点的心血都被榨干了,才说了两句他就觉得喘不上气了,后面的话说得越发断续微弱。
“朕自知,时日无多……九蛮式微,卑躬屈膝多年,才换得一点安稳……”
“朕……朕只想着,你们、明珏,能让九蛮,再不受此辱。”
他用力抓住了顾明珏要来给他拉被子的手,一片灰白的眼珠子快要从眼眶中瞪得掉出来,干枯的手指在顾明珏的手腕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你是该知道的,国贫而辱是什么滋味,你恨朕让你去当质子,那你就让我顾家人再不用送谁去当质子!”
“朕、朕是不疼你,但朕更不想那样做的……”
“顾明珏,疼的、不止是你一个人啊……”
顾明珏眼底只余清冷,手被抓得疼了也不曾挣扎,这点疼比不上蛮皇突然往他心窝子插的那一刀疼。
他不是心胸大度的人,也不是个能将那些事情一笑而过的人,每一点受过的伤他都好好地记在了心里,等着哪一天就把这伤十倍百倍地奉还回去。
但记着的同时,落在他身上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被突然这么用刀子捅进去使着劲地翻搅,让他早就麻木地伤口又泛起了痛来。
越久远的伤,越是疼痛,年岁没有抚平它们,而是将苦痛叠加了一层又一层,等着连肉剜去的那一天,才有好的可能。
连本来在榻前跪着只当自己是个摆设的众人都被刺痛了心,刺红了双眼,丞相忍不住带着哽咽叫了一声:“陛下。”
“请陛下放心,臣等必将好好辅佐殿下,为了九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在所不惜。”
他半分真心半分假意的伏跪下去,脸埋在了臂上哀泣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