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九 踢馆

天宝十一载,春。

长乐坊主干道西侧,铁匠铺后面的坡上,有一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歪脖子大树。树干差不多足有十人围抱,上有外伸的粗枝托举云彩,下有虬乱的根节,其不少部分露在了地表外,支出的部分都有小孩子那么高,宽可容人。

如今书院的学生太多,屋内顾不过来,鹿鸣涧惯常就坐在这条根节上面,讲《史记》、《战国策》里的故事。听讲的人们围坐成半扇,视线微仰,就正好能对上她的。

因为来到了户外街边,那听讲的人就不止是学生们了,生意冷清的小贩、揣手游荡的闲汉,乃至于东边来的行脚商人、路过此地的恶人侠士们,都有时驻足,听上两耳朵。

且不说她教书确得妙趣,便哪怕是她真讲得寡淡无味,凭着这么个粉唇白面、清丽秀美的万花年轻女子,捧着书坐得高高的,即便紫黑长裙将垂下的两腿盖得严严实实,那也是赏心悦目的画面——

何况鹿鸣涧笑靥如花,声线清甜,讲话也极有活力,往往惹得听讲者们入迷又入胜。

她既被王遗风亲点,两年来忝为“坊主”,在坊民们眼中,她便自有一番身份地位、隐形权力带来的威仪光环。再也不像从前教书时,她还时不时迎来那种带有猥亵意味的言语挑衅或者目光冒犯。如今,即便还有个别人,心里仍存了类似的龌龊想法,却也不会、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

长乐坊重建已有两年。鹿鸣涧除去练武、看书,便是玩乐,便是每隔一日做这女教书。她过得很是神清气爽。

昆仑雪原依旧四季如冬,时不时就有雪花骤然飘落。好在坊民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天候,穿得足够保暖,也有备无患,许多人出门都带了伞或蓑笠。

有两次,鹿鸣涧课方讲到中途,指甲盖儿大小的冰雹子倏忽砸降下来,她便跳起来,将斗篷的厚实帽子兜头套了,撵着孩子们回家。可小孩子们故事听一半,心里犹如百爪挠肝,哪里肯依,都是唉声叹气、怪叫连连。

鹿鸣涧哭笑不得。怪只怪她没什么架子,教书时也不如章敛那般板正,喜欢用有趣的典故做钩子,倒把小孩儿们钓了个嘴翘,一天天巴巴的,把上课当说书听。

有不死心的孩子灵机一动,便爬上鹿鸣涧站的那处大树根,撑开好大的铁骨伞,哀求道:“先生,讲完!就讲完这一篇的!”

“先生我其实还好,但你们这群小孩儿可不禁砸,要是哪个倒霉,让冰雹子打坏了脑袋,你们爹娘岂不得来找我赔钱?”她伸出手指,装作大力,实则轻轻地弹了这小孩儿一脑瓜崩,“下次一定。”

小孩儿们只好哀嚎连连地各回各家去。

还有几次,鹿鸣涧被小孩儿们死死缠住了,又或是她自己讲到兴起时滔滔不绝,直待到天色都黑下去。她便站起来拍拍裙摆,宣布下课。孩子们直喊“再讲一篇,再讲一篇”,甚至来接孩子的妇人掌着提灯,站在孩子们背后,也用一种隐含着渴望的恳求眼神望着她。

鹿鸣涧对好学的女子最是心软,登时不忍拂了他们,尤其是这位母亲的意,只好手掩口鼻假意咳嗽了两声,续道:“那就最后一段啊,讲完必须回家。先生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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