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脱身

灰黑色的狸猫大为不解的左右歪头,而后用力又往地毯上一蹦——然后被地毯原模原样的弹了回来,依然没有从原地消失。

李二陛下更为迷惑了:

“……不应该呀,往日不是醒得很容易么?”

他这梦魂不安的毛病缠绵十余日,睡觉越来越浅,只要梦中稍微有所扰动,立刻就会被惊醒。这也是先前狸花猫高冷漠然,不愿主动靠近这片营帐的缘故。但现在,无论皇帝如何费力折腾,哪怕大失颜面的在地方打滚扑腾,居然也不能从梦中脱身了。

林貌与李先生沉默不语,怔怔的看着狸花猫在地毯上跳跃翻身,以爪子刨地,或者干脆框框拿脑门撞桌子腿,幅度越来越大,动作也愈发急躁,显然是心中颇有不安。但如此折腾一炷香时间,眼见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李先生不能不开口了:

“陛下应该如何返回呢?”

狸花猫呆了片刻,只能停下刨动地毯的爪子。

“……朕也不知道。”它颇有些沮丧的说:“往日里只要动静一大,立刻就能惊醒的。今天怎么就不行了呢?”

说到此处,它不由又打了个寒颤:

“奇怪,怎么还有点冷?”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往日李二陛下穿行于梦中,从来不会受梦境景物的影响。无论场景如何变化,都不过是如幻如露,迷离朦胧,清风拂身而过,并不沾染于本体分毫。但现在迟滞数刻,某种陌生而古怪的寒意却自骨髓深处生发了出来,浸透了小猫咪并不丰厚的皮毛。

皇帝陛下忍耐不住,又打了一个哆嗦。

林貌茫然眨了眨眼,低头打量被雨水浸湿的地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那白麻的地毯上烛光摇曳,竟然隐约生出了一点墨迹似得黑色阴影,并由淡转浓,逐渐醒目了起来。

原本在梦魇中形如虚无的狸花猫,居然也生出实体的影子了!

李二陛下显然察觉出了不对。他不安的左右抬脚,感受到往日梦境里轻盈飘渺、浑若无物的身体渐渐沉重起来,各色朦胧的感官逐步清晰,体会出某种将近于僵死的寒冷,难以忍耐的湿意……

他浑身一个哆嗦,忽然张大了嘴:

“阿嚏!”

当日深夜,奉令留守的兵卒接到了林钦差的紧急传召,要他们立刻准备火盆、热水、狼皮与虎皮的褥子,上好的肉干。这些物事倒不难预备,但统管此地的校尉要奉承上官,便一一点检仔细,亲自捧到了钦差的营帐。

荒野人手简陋,也没有什么人通报;校尉径直入内,却见帐中灯火通明,几处火把轰得四面暖意洋洋;林钦差身着便装,盘坐在地毯上拨弄烛火,身旁则蹲坐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猫——狸花纹路、皮毛透湿,周身紧紧裹着一张极厚的毛巾,头顶的黑毛则四处炸开,仿佛刺猬。

校尉养过几条大狗解闷,一看便明白底细,晓得这是用毛巾大力揉搓皮毛之后的样子,估计还来回搓了好几次,用力颇为沉重——但问题

来了,难道这林钦差半夜不睡,就是一个人偷偷撸猫么?

小小的校尉不敢揣测京城大官们的心思,只想主动卖个好。他小心将东西奉上,恭敬开口:

“奉钦差的令,一应都取来了,样样都清点过的。只是荒郊野外,难免有所疏忽。上差若再有吩咐,命人传信就是。下官……”

他本想报一遍自己的身份,给京城来的贵人留一点印象,作他日的奥援。但林钦差却遽然而起,迅速向他挥手: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

上差为何这样的峻拒人于千里之外?校尉不知所措,只能仓皇退出,不敢再言。而林钦差居然向前几步,似乎有意无意的挡住了那只炸毛的小猫。

“下次没有呼唤,就不要进来了!”钦差板着脸说:“随便出入,成何体统?”

林貌拉上帘幕,关好木窗,随后搬动火盆。裹在毛巾里的狸花猫冷眼旁观,此时才悠悠出声:

“林长史贵为钦差,何必与一个小小的校尉斤斤计较?恐怕他今晚要胆战心惊了。”

林貌面无表情,悄悄对着火盆翻了个白眼。他这番做派,难道皇帝还能不知道缘由?不过是借机阴阳怪气而已。说白了,要不是担心至尊因为颜面扫地而借机收拾这位无辜的军官,他又何必这样冒昧呢?只是今晚担一点惊吓,总比日后被长安长久记挂的好。

这也算是他的一点小小善意,只是未必能让校尉领会而已。

林长史哼道:“臣听说,君子不责小过,不发私隐,才能养成天下归心的德行。唯陛下察之。”

狸花猫只是微微一笑:“林卿,你这进谏的功夫,可就比魏玄成逊色太多了。既然要劝谏君上,那必得引经据典,有圣人的言行为依仗,才好开口。就算没有尧、舜、孔、孟的语录,你现编一个也好嘛!只是区区的自己‘听说’,那势单力薄,可没有什么意思。”

在指点了这建言献策议论叙事的不二法门之后,陛下摇了摇头,似乎颇感遗憾,而后才慢悠悠开口:

“当然,林卿也未免小觑朕了,朕与他计较什么?放心放心,朕连此处的地名,都不想晓得——阿嚏!”

林貌叹了口气,提起了旁边的热水。

“要臣伺候您洗沐吗?”他面无表情道。

原本军中还备有生姜、茱萸,用于祛寒。但林貌不懂猫的习性,什么药也不敢用,只是让皇帝洗沐后喝了一点热开水,缩在火盆边取暖。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到下半夜便有些恹恹的起不来。等到凌晨时,皇帝陛下挣扎着爬起,又在地毯上蹦了一回——依旧没能从梦中挣醒。

这就实在有些麻烦了,皇帝望着窗外隐约的曙光,终于皱起了他刚刚被擦拭干净的猫脸: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倒无关紧要。要命的是皇帝的意识居然还困在这虚无缥缈的梦境之中,那现在在长安宫苑中躺着的躯体,又该是怎样一副情形?

在至尊乾纲

独断的时代,皇帝莫名昏睡而失去把握局势的能力,无疑是朝廷莫大的风险——当然,政事堂几位重臣知道李二陛下最深的隐秘,明晓皇帝化身猫咪的往事,暂时还能控制住政局;即使心力不逮,也可以电请长孙皇后从现代折返,暗中弹压风浪……但若拖延数日,情形就实在不好说了。

狸花猫在原地扑腾片刻,甚至还打算以头抢地,框框撞墙,试一试把自己撞昏后意识能否折返。还是林貌及时阻止,提醒了陛下这鲁莽举动之后莫大的风险——以小猫咪的这点身子骨,要真是在营帐中创出个什么好歹,那可不是军医们能应付的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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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陛下不得不悻悻停止,左右观望:

“那朕该如何是好?就算不能折返,也要知晓长安的消息——还不知道宫中要闹成什么样子!”

面对圣上的目光,李先生只能摊一摊爪子:

“我们现在没法子与长安取得联系……就算核弹的电磁效应消退,这样极端的天气也会大大影响信号。”

狸花猫咪无可奈何,只能在地毯上踱步。如此逡巡数圈之后,还是林貌小心开口了:

“我想,也不是没有办法联络吧?太远的地方不好说,但李药师奉命讨平吐蕃,率领的部队应该就在附近。”

李靖手上同样掌握有远程通信的电台,实时向长安传输消息——当然,李二陛下而今还没有养成遥控微操,电令李药师部将重弩平移一百尺的习惯,这些电报大多被随手封存,用作他日记录的档案。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前线军事情报都是绝对的机密,传输的线路直达政事堂及内廷,唯有皇帝最为信任的几位重臣有资格查阅。换言之,只要拿到李药师手上的电台,至尊就可以迅速掌握住京中局势,不至于掀起大的风浪。

狸花猫咪显然是心动了。他绕着桌腿打转,显然是在仔细推敲可行性。但反复思索片刻,还是颇有犹豫:

“李药师怕是已经与吐蕃交上手了,前线兵荒马乱,又是崇山峻岭,地势险峻。一路危险不小。”

“这就不必陛下操心了。”林貌笑了一笑,在口袋中翻找片刻,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风铃:“陛下还记得红拂姑娘临别时的礼物么?”

红拂的法力未必及得上齐天大圣,但高来高往,脚程却着实不慢。他们摇响风铃后不过片刻功夫,昏暗天际便闪过一道殷红闪光;束发负剑的红拂自雪亮剑气中跃出,衣衫鲜明、神采奕奕,顾盼中俨然剑仙的气度,哪里还是昔日随侍于孙药王身侧的温婉侍女?

这样先声夺人的出场方式,按理说也是够有气派了。但林貌上前问候寒暄,却又目光下移,不觉瞥了一眼剑仙的腰间,在红拂那华美精细的玉带上,赫然沾染着一大片泥污呢。

昔日红拂与孙药王同行,除了贴身护卫之外,还有烹茶洒扫等等琐碎的功夫;但无论事情怎样繁杂,她都从来是衣履如新,举止从容,仿若神人谪仙,绝没有这样衣着不得体的时候。剑仙法力毋庸置疑,以这样的面目来见人,当然是有不

得已的事情。

红拂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一点污迹。她稍稍移一移腰带,随后摇头叹气:

这场雨实在是有古怪?_[(,我驾驶剑光直趋九霄之上,居然都避不开如此的倾盆大雨……我修道的时候不长,但就连师兄虬髯客,也未必见识过这样的暴雨——我想,这样的天气,和诸位是脱不了干系的吧?”

林貌咳嗽了一声:

“谈不上什么干系,只不过我们与——与吐蕃闹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而已……”

李先生倒没有什么反应,但深知“核爆”底细的皇帝陛下却望了自己的宠臣一眼,心想这小子真是会胡说八道。

红拂远在海外,倒并没有机会领略数日前那仿佛太阳坠落的可怕胜景,因此还能保持某种一无所知的镇静。而她思索片刻,最为关注的却是大手子口气中无意透露出的一点消息。

“你们真对吐蕃动手了?”

红拂向前一步,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林貌笑得很矜持:“算是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摩擦吧……怎么,两位剑仙有什么不解么?”

红拂默了一默,不自觉目光游移,难以启齿。显然,她岂止是“不解”而已?当日与林貌一番盘桓,虽然被大手子巧舌如簧,说的心花怒放,但与师兄再三商议之后,却难免生出了疑虑。

剑仙虬髯客静擅相面望气的学问,昔日只在酒肆中远远窥探一眼,立刻就知道那裘褐而来的太原公子之超凡脱俗,天下绝没有此人的对手,为此才自领天命,甘心避居于海外;而今以秘术占卜星象,同样也能知晓中原大致的走向——以他看来,大唐固然是潜龙于渊,腾飞在即,如吐蕃、南诏等蛮夷外邦,此时却也是气运强盛,难以降服。就算李二陛下励精图治,那双方少说也得有数十年的搓磨,才能定下最终的胜负。

在这龙争虎斗的国运之争中,即使是无往不利的剑仙法力,往往也显得太过渺小了。最为聪明的办法,似乎还是置身事外,静观成败为妙。

……但是,数十日前虬髯客照例教授红拂观星占卜,在测算中原局势之时,却窥见吐蕃等国的气数急剧衰弱,倾颓腐坏,真正势如山崩;用不了两、三日的功夫,居然就再明白不过的显现出亡国的气象!

到底发生了什么?

红拂避世太久,如今也不知端倪。但她至少晓得,那位姓林的大唐人氏,绝不是什么夸夸其谈的小人物了!

面对这样的角色,当然要设法拉拢示好,襄助自家筹谋已久的大业。所以,红拂脸上的尴尬只是一闪而逝,立刻便下定决心,要挽回自己的颜面。

她决定透露一点独家的情报,向高深莫测的林先生展露剑仙们的价值:

“大唐势如破竹,我们当然只有高兴的道理,哪里能有什么不解?只是,在下的师兄虬髯客精于卜算,数日前占贳吐蕃的运数,测出一个‘需’的卦象来……”

蹲在桌子上聆听的李二陛下颇为感兴趣的动了动耳朵。但出乎意料,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居然是李先生。

“需卦?”他道:上坎下乾,贞吉。利涉大川……主方实力非常强大,态度强硬;而客方消极被动,处境困难,但是素质仍然良好,仍有相当实力。照这个卦象的意思,吐蕃一方虽然受挫,但似乎还有几张底牌,是不是?▍_[(”

红拂:“……不错,想不到阁下对易学也有造诣。”

她原本还打算亲自解释呢,却被这莫名其妙的虎斑猫抢了先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姓林的大唐重臣,又是哪里搜罗的这么些奇奇怪怪的猫咪?

但显然,大手子本人也绝没有预料,他瞪大了眼睛:

“你连这个都知道?”

“一点浅薄的培训而已。”李先生甩了甩尾巴,语气平淡:“《易经》是华夏哲学的源头,要是不学一点《易》,怎么应付历史悠久的神秘现象呢?再说,《易经》之高深微妙,组织上也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非常深刻的印象?”林貌小声道。

“是的,所以请不要疏忽大意。易经是能发挥巨大作用的。”李先生道:“我记得,那还是在几十年前天下草创,新版的天人之誓尚且在酝酿之中。彼时战乱方止,百废待兴,从上到下都不愿意与神魔们起什么冲突,所以主动提出谈判,希望能和平解决问题。而神秘主义世界的反应也当然可以想见,神魔——尤其是战乱中某些会道门祭祀的野神邪祀,对这种谈判是非常不满的。所以,他们决定给谈判代表留一个不动声色的下马威,即当场以易理测算气数,揭露出国势中险恶的弱点,以此作为要挟。”

他停了一停,又道:“然后,他们测出了乾卦,用九。”

林貌还茫然不知所以,伏在木桌上的狸花猫却愕然抬起了头。但反应最明显的还是红拂,她诧异之至,甚至向前两步,语气怪异:

“真是‘用九’?”

李先生颔首示意,红拂脸色随之变化,一时莫知端倪。而林貌张了张嘴,只能展示自己清澈的愚蠢:

“什么?”

红拂默然片刻,轻轻吐了口气:

“乾卦,‘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又曰‘天德不可为首也’。”她低声道:“乾乃天道,用九的卦象,则被视为天道最为完美的形态,居高临下,无懈可击,不是任何神通法力可以匹敌。”

大手子依旧茫然:“群龙无首,也能叫吉利么?”

“那是后世演变出的词义。”李先生道:“在易经的卦辞中,‘群龙无首’,并非意味着局势混乱而没有统御。‘龙’是主掌形势的关键,所以飞龙在天,天下大吉。但如果人人如龙,世间一切人都是自己的主人,那么就再也不需要以强力统御局势的‘首领’了,此时亿万人团结如一心,便是易理最理想的状态……”

李先生又思索了一番:

“如果还是不能理解,那可以通俗一点说——‘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天道完美的形态,大抵如此。”

“——总之,神魔们还是很识时务的,在测出来这么个卦象之后,他们立刻就同意谈判了。”

“易经还是很有用处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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