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林貌来说,这盗取袈裟的人选还真是不出所料,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但太子在旁听得清清楚楚,难免就有些羞赧了——他倒不在乎新罗人的看法,却察觉到了林先生对袈裟的态度;要是让贵客眼睁睁看着外藩在京城大行偷盗,就实在有损京兆尹的颜面了。
因此,趁林貌不察,太子李承乾悄悄退了一步,将腰间的玉佩交予表兄长孙冲,命他赶紧通传负责京城治安的金吾卫,从速将嫌犯缉拿归案,省得再闹出什么笑话。
眼见下车的贵人们不再言语,衣着褴褛的和尚便理一理缁衣,盘膝趺坐于地,继续念诵他的经文,由“如是知,如是信解”慢慢诵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语气不徐不疾,平和轻缓,偏偏在此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却仍旧清晰可辨,略无含混。
林貌侧耳细听,心中却不由微动——这法师并未解经、讲经,只是照本宣科,诵念经文;如此枯燥无味,本该过耳便忘。但偏偏稍一回想,自开口以来读诵的所有内容,乃至于语气起伏、神态变化,竟都宛然在心,连最细微的痕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没有这样的本事,所以便是六祖大师潜移默化的法力了么?
据说世尊弟子中唯阿难“多闻第一”,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佛陀传授的所有妙谛。想来阿难神通匪夷所思,大概也不过如是。这样玄秘高明的体验,即使在西游世界中也见之甚少,无怪乎观者如云,都要来见识一番。
等到法师念完数章,稍作休憩,林貌又上前探问:
“大师说是要到长安见一位远行的故人,不知又是见谁呢?”
他停了一停,小心试探:
“可是‘解脱天’或者‘大乘天’么?”
和尚抬头看他,却摇一摇头。
“贫僧并不认得这位大德,施主若要打听,还是留待来日吧。”
林貌愣了一愣,大觉失望。他方才再三推断,自以为魏相公言语中所暗示的那位沟通东西、成就伟业的大德,正该是西游中反复渲染的第二位主人公,御弟唐玄奘。但六祖轻描淡写,却无疑是推倒了一切猜想,尽数归零。
那么,祖师东来拜访的故人,又该是谁呢?
有太子手令催逼在后,金吾卫自然发挥了超乎想象的能耐。一行人在原地不过听了几刻钟的经,长街尽头便有几个披甲壮汉气喘吁吁的赶来,一路小跑还一路高喊:
“拿住了!拿住了!”
大概是受了长孙冲的吩咐,这些壮汉不敢撞破皇太子的身份,只是喘着气叉手团团行礼,小心向几位高不可攀的显贵解释:
“好教贵人们知道,咱们兄弟在城外的酒肆里逮到了那做贼的新罗行商,还搜到了赃物!这忘八——这老货原是个惯犯,常常往来中华上国偷盗,可恶之至!他在长安下手也不止一次两次,偷的还都是好东西,又最会装傻充愣,百般抵赖,费了我等兄弟不少手脚,才说服他开口……”
立功的金吾
卫上进之心实在过于急切,顺口吐出了某些尴尬的实情——譬如吧,他们到底是怎么“费手脚”说服新罗行商的,那只要看一看衣襟上沾染的血渍,便大概能猜出个端倪……
当然,皇太子与侍卫都没有在意新罗人人权的习惯,至于林长史——林长史恰到好处的移开了目光,暗示自己一时耳鸣,其实根本没有听清。
那壮汉又道:“新罗老货偷的赃物还不少,杂七杂八很难辨认,多亏了金山寺的某位高僧路过,才指点我等取出袈裟;这高僧年纪虽小,口才却着实了得,仅仅与那新罗盗贼说了数句,便得说得他痛哭流涕,认罪伏法,替咱们省了好大的功夫。”
那新罗行商老奸巨猾,虽然赃物已经败露,一时却也绝不认账,只装做听不懂汉话,原地打滚撒泼,就是挨了一顿老拳,亦不罢休。
案子毕竟是太子点名要办的,搞不好还会提审嫌犯;就是金吾卫再狠得下心,总不能交一个鼻青脸肿口齿不清的犯人上去。正在犹豫踌躇之时,恰恰是那位金山寺高僧经过,巧妙解了他们的困局。所以奉命禀告的金吾卫投桃报李,也特意替这和尚吹捧了几句。
太子果然起了兴趣:“金山寺的高僧?我还在金山寺进过香呢,不知又是哪位高僧?”
贵人垂询,不能不答。太子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了清朗的佛号,身着月白布衣的僧人自街边缓步走出,双手合十,向太子行礼。
刹那之间目光云集,原本摩肩接踵、吵嚷不休的街头,竟尔瞬间静了一静。
围观的众人同时回头,注目凝视街边飘荡起伏的僧衣,眼睛眨也不眨,而心目之中,亦只有一个共同念头:
——好一个和尚!
果然是好一个和尚!虽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但见那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顾盼风生,目秀眉清;行动间衣带当风,举止时聪俊娴雅;真个是有福有道大徳僧,赛过西方真觉秀。仅仅这一眼之前,那种超凡脱俗而朗朗如山间明月的气度,便是铭心刻骨,再也不可忘怀。
《世说新语》所云之种种名士风致,大抵也不过如此了吧?
都不必听这和尚开口布道,仅仅此惊鸿一瞥,绝大多数人心里便生出同一个牢不可破的念头:
【这一定是个高僧!】
金山寺的合掌诵念佛号,轻声道:
“小僧法号玄奘,见过贵人。”
声音如敲金碎玉,真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然而此语一出,边缘围观的林貌却骤然懵逼了:
——玄奘?
难道长安就这般顶流么?顶流到溜达两部便能遇见本世界命定的男二号?
懵逼不已的林长史紧握双拳,强行忍耐住召唤猴哥出门看师傅的冲动,只能呆若木鸡的凝视玄奘那张清逸出尘,不必开口便极度充满了说服力的面容——其余姑且不论,仅仅只是看到这么一张脸,西游记中百分八十以上妖精绑架的情节,便都能轻松解释,再无疑虑了。
……无怪乎是西方选定的圣僧呐,真个是不
同凡响!
周围都是目光灼灼,神色各异的打量,玄奘却略无所觉,只是走到盘坐的六祖之前,先作揖问礼,而后自袖中取出一个包裹:
“这可是师兄失落的袈裟?”
六祖看也不看:“自然是我的。”
“何以见得?”
“我这袈裟比寻常轻巧,用料又格外不同;和尚用手颠上一颠,自然知道。”
玄奘道:“可还有凭证?”
六祖两眼一翻,振振有词:
“你这和尚,问这么多作甚么?谅我说出了这袈裟的好处,你这肉眼也不识得,不过白费而已。
我且告诉你,我这袈裟重二两零八钱,二两是金,八钱是银;二两金线是佛母亲手织就,八钱银线是南海观布施;经纬纵横,莫非圣贤心血;一丝一缕,都是菩提种子。此宝衣上嵌七宝,水火不侵,行动七佛随身,坐卧处万神朝礼。但得一丝玄妙,便能超凡入圣,万世不堕轮回——你可晓得?”
这一串说词又急又快,细密紧促,恰似相声的贯口。旁观的人群不错耳听见,霎时间便是小小一阵议论,语气中却大不客气:这和尚衣衫褴褛,穷得要当众诵经,换取盘缠,哪里来的什么“金银袈裟”?莫非是贪得无厌,要讹金山寺的高僧一笔?
——贪婪归贪婪,竟敢当众胡说八道,难道是失心疯了?
玄奘却浑然不以为意,只是合掌:
“如此,贫僧知道了。”
“你知道个甚么?”
“大师的袈裟,果然是好袈裟。”玄奘缓缓道:“只是可惜,可惜,多了这二两八钱!”
闻听此言,六祖仰天大笑,笑声响亮清朗,似乎不胜喜悦;如此大笑三声,随即笑容骤收,又换做凶神恶煞的样子:
“你这和尚,好生无礼!俺好好与你分说,你还诋毁俺的宝衣!且吃俺一棒!”
说罢,他拎起脚边驱赶野狗的肮脏竹棒,一棍当头落下,不偏不倚击中玄奘肩膀,直打得尘土飞扬,碎屑横飞。未等在旁的众人惊呼出声,这脏和尚蓦的丢下竹棒,拍拍衣袖,飘然挤出人群,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人群中骚乱一片,还在叫嚷着找那莫名失踪的布衣和尚;林貌伫立在旁,则是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完全理解不了这兔起鹘落之间怪异的变故。
正在呆滞之时,熟悉的声音却忽而在耳边响起:
“……好厉害的和尚!”
在这样茫然无措的时候,听到铭记在心而深刻信赖的声音,真正是说不出的感动。林貌赶紧回话:
“大圣也在看着吗?”
“那是自然。”大圣哼了一声:“自这和尚现身,咱便一直留神了——他随身的祥云瑞气、梵音莲影,瞒一瞒你小子也便罢了,可未必能挡住咱老孙火眼金睛。不过也是万万意料不到,这和尚竟然高明到这般地步!”
“……高明?”
六祖当然高明,但又有什么神通,能令齐天大圣都
称许至此呢?
“这和尚不是刚刚才敲过一棒?你且看那玄奘的模样。”
林貌定睛一看,不由微微吃惊:六祖以竹棒敲打,也不过是在玄奘法师月白色的僧衣上留下了一点污渍而已;但这随手一棒之后,玄奘由内而外的气质却迅即变化了——虽然依旧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模样,但原本那种濯濯春山、飘逸出尘,迥然不同凡俗的翩翩风致,却在一棒之中荡然无余,而宛然和光同尘,退转缩减,与寻常凡夫并无区别了!
这样的气度容貌,或许还能让人赞一句“好和尚”,却恐怕绝不会生出什么敬畏圣僧的念头。
大圣淡淡道:“你应该知道这玄奘和尚的来历。”
林貌小心翼翼,不敢触碰猴哥的逆鳞——逆毛,牵涉那莫须有的师徒关系,只能低声作答:
“听说前世是世尊弟子,法号金蝉子。”
“是啊,金蝉子。”猴哥声音悠悠:“这样十世修行的圣僧,降世时就有护法诸神随行,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不胜其数的天神暗中护持,保他了此尘世大业。而刚刚那和尚竹棒一击,便是敲掉了金蝉子随身护法的一切神祇。从此法力失堕,元神封闭,祥光瑞云扫荡殆尽,便真正与凡人无异了。”
林貌傻了:“那六——那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做?岂非是蓄意与玄奘法师为难?”
“为难?”猴哥道:“的确是为难!为难的是金蝉子,为难的是护法天神,但这样千般万般为难,成全的却恰恰是那玄奘和尚!那玄奘口口声声,将西行求取真经视为自己平生的大愿;难道一生所发下的宏愿,是可以依仗法力神通,揭谛天神而达成的吗?要是能行得这般方便,何不让佛祖直接将经文送来!”
取经的到底是佛祖钦定、神明随身的十世圣僧金蝉子,还是艰苦砥砺,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的凡人陈玄奘?这一点微妙精细的差别,便可能是整个世界的不同。
——依仗外力而达成毕生大愿,其结果可未必会如意料一般圆满喔。
林貌沉默许久,终于长长嘘一口气。
“……我明白了。”他慢慢道。
——如果六祖这一棒之前,只有圣僧金蝉子,而没有寻常陈玄奘;那么六祖这一棒之后,也只有凡人陈玄奘,而没有圣贤大乘天。等到凡夫俗子陈玄奘步行至天竺之时,大概才是他真正成就大道,证得大乘天之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