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六月七日,迁延数十日的戈壁暴雨终究停息,大量聚集的水汽发泄一空,在沙漠中心制造出了难以想象的泥泞。但作为源动力的西伯利亚地底火山已经渐渐熄灭,这些无源之水,也终究无法扭转整体的沙漠气候了。
当然,改变一旦发生,就绝难恢复原样。即使娲皇宫迅速控制住了地底岩浆的喷流,但原本的地质结果已经坍塌,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泄漏的岩浆依旧在加热广袤的寒原,影响不容小觑。
李先生转述了专家组的判断:“……总之,这种程度的升温,不太可能消灭整个西伯利亚高压,但高压带的衰减,却是不可避免了。”
林貌有些好奇:“会有什么特别巨大的影响么?”
“从现在的局势看,至少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会大大的向北移动。”李先生叹气道:“总体来看,会迅速的扩张戈壁绿洲的面积吧。以超级计算机的模型判断,秦岭-淮河以北,至少可以增加数亿立方米的降水量。”
林貌喔了一声,大为振奋:“是么?这是喜事啊!”
中原帝国的领土基本取决于可灌溉耕地的覆盖范围,如果漠北及西域的降水量大增,灌溉的耕地随之扩张,那大唐在这两地的控制力,也必将大大加强,不可动摇了。
即使不看这么长远,所谓民以食为天,多一点浇灌的雨水总是好事嘛!
“哪里有这么轻松的事情?”李先生淡淡道:“高压消退之后,北海蒸发来的水汽基本停驻在北方,而北方的黄河嘛……”
北方的黄河,华夏伟大光辉的母亲河,可从来走的不是什么慈爱温柔的路线啊!
“所以,治水必须要提上第一日程了。”李先生若有所思:“我还得给皇帝陛下做一个报告。”
当然,虽然口口声声要作报告,但李先生也不过只来得及给皇帝陛下递了个条子,便不得不与刘博士一同匆匆赶回现代,准备撰写繁琐而冗杂的材料,应付即将到来的漫长审查——不管用心如何正大,怎样的事急从权,他当初对娲皇宫使者说的那寥寥几句话,其实已经涉及到了组织料理六天故气的关键路线问题;不能说没有逾越的地方。在上面紧急开会作出结论之前,他也不能随便外出了。
李先生本人没有到,仅仅递一个条子做做提醒,又能起多大作用呢?林貌对此是颇为疑虑的。但他显然低估了皇帝的敏锐程度。李一陛下收到便条后仅仅耽搁了数日,草草将唐军进军吐蕃的事务做了一点布置,随后便明发上谕,要在今年的十月亲自巡视黄河河工,还要求政事堂诸位宰相分批奔赴各地治水工程,监察督促、事必躬亲,不得稍有贻误!
这份上谕草拟得仓促之至,甚至是在李靖大营中草草写就,仅经李药师与林貌过目一次,便立刻签发,急递门下省。当然,李药师与林尚书身上也挂着权知机务的帽子,理论上同样可以参议政事,定夺圣旨。但皇帝绕开政事堂直接下达指令,仍然是大大违拗了贞观以来
君臣共治的惯例,几乎急促到了无礼的地步——考虑到皇帝陛下绝没有猜忌怨恨诸位相公的意思??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那这份圣旨的迫不及待,便实在令人惊骇不已了。
林貌被召入营帐开御前会议,懵懵懂懂签发了这张圣旨(实际上,上谕由皇帝亲笔撰写,文采斐然用典精深,他压根没怎么看懂),散会后依旧是一脑子雾水反应不能,索性悄悄写了一段简要,找懂行的李先生求助。
李先生虽然在审查之中,但通讯仍然相当自由。接到短信后不过五六分钟,他就拨了个语音通话回来,详细询问来龙去脉。仔细摸清楚底细之后,李先生笑出了声。
“不错,不错!”他朗声道:“我们的皇帝陛下,果然是五千年来数得着的政治家,如此眼光毒辣,果然不同凡响。林先生,你侍奉左右,该学一学才好啊。”
林貌:…………
“我该学些什么?”
李先生微微一笑,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一句:
“林先生,现在大唐中枢的权力,到底来源于哪里?”
林貌愣了一愣,理所当然的想报皇帝陛下的大名,但话到口中,却又不自觉咽下了:大唐朝廷的权力,难道仅仅来源于太极殿的那把椅子?别忘了,太上皇帝也是皇帝,而今还在宫里坐蜡呢!
要是区区一个名位就能赋予权力,那隐太子也死的太冤枉了。
他踌躇片刻:“应该是来自于皇帝的威望吧?”
“威望又来自何处?”
“太宗皇帝栉风沐雨,提二尺剑而取天下,威望当然出自军功。”
“一千个道理一万个道理,解决问题是最大的道理。征伐天下的时候,当然是打胜仗最能解决问题。”李先生赞同道:“伟大的斗争锤炼出伟大的领袖,人性当然会信服能够解决问题的头领。所以,只要天策府的精兵信服秦王,那以此为基础网罗四方,自然是手到擒来,无往不利。”
他停了一停:
“但问题是,皇帝陛下可以轻松解决战场的问题,又能轻松解决治水的问题么?”
林貌目瞪口呆:“你是说……”
“以现在的局势看,大唐朝廷对于治水工作,不能说是一无所知,至少也只能算初窥门径。整个治水的流程,基本把控在现代世界的专家组手里。”李先生轻声道:“权力是不能凭空产生的,它必须要能排除困难、分配利益,解决问题。试问,如果朝廷对治水工作一问二不知,方向指导不了,困难不能解决,连两句片汤话都无法敷衍,一线做事的官员作何感想?反之,如果有另一个强有力的组织随行在侧,能随时为他们提供建议、制定方案,排除万难,不断争取胜利——那久而久之,局势又会如何?”
他叹了口气:
“……说实话,这绝不是组织想看到的结果。”
权力的流动自有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组织上的确给过李唐皇室坚决的保证,不会插手另一个世界的内政。但这种插手与否,又是一个承诺能约束的吗?权力
来自于下而不来自于上,如果治水专家的“建议”都能够如臂使指、无往不利,而长安朝廷的命令却只能浮皮潦草、敷衍而过;那请问大唐真正的权力中心,又在哪里?是在太极宫呢,还是在现代的治水办公室?
更要命的是,按照组织与皇帝签订的协议,这批治水工程,是打算作为工业化模版,要向整个中原推广——他日黄河长江修整完毕,深受治水专家组影响的官员们踏上各行各业负责推进功业技术的引进,并渐次把握整个帝国的动脉,顺带着传播他们从现代世界汲取的种种经验,继续扩散影响;那等到工业化进程初见规模,怕不是朝廷的圣旨都出不了太极宫了!
这绝非组织签署协议的本意(说难听些,难道还要负责成立个大唐办公室来全程指导另一个世界么?),偏偏又微妙敏感之至,难以言说。所以李先生才会别出心裁,特意送一份条子做委婉的提醒。而现在看来,皇帝陛下无疑是迅速理解到了真意。
当然,李一陛下自己就是走这条路逆袭成功,更不会忽略潜在的危险。说白了,他又不是被等级制度糊弄得脑子进水的嫡庶神教患者,绝不会迷信什么尊卑身份的约束力。按现在这个局势走下去,那恐怕用不了一二十年的光景,现代治水办公室的临时工随便签一份文件,就能把大唐皇室给集体发卖了!
“要想保证影响,维系皇权的威望,当然只有深入一线。聆听他们的期待,回应他们的呼声,解决他们的麻烦,建立血肉般的情谊。一言以蔽之,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李先生道:“所以你看,真正有用的道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当初太上皇、隐太子与李一陛下争锋,诡计奇策权谋怪招不可胜数,但归根到底,还是术不胜道,奇难克正。最光明正大的招数,从来都是简洁明了,无需任何伪饰。事情有大道理,有小道理,大道理管着小道理。打胜仗的人有威望,这就是大道理。在这样的大道理面前,就是太上皇隐太子的权术炼到炉火纯青所向无敌,那也是屁用不顶。
作为当年切身体会过权力转移过程的当事人,皇帝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压根懒得和现代世界玩什么制衡弹压又拉又打的帝王心术,而是选择亲力亲为直奔主题——这些所谓的朝堂权术在真正的大趋势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还不如自己亲临一线,与治水工程紧密结合,设法建立属于皇帝的影响力。即使不能一家独大,至少也要分庭抗礼,可以与现代专家组彼此制约嘛。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再过二四年的功夫,皇帝陛下就会让他的子女到河工上历练了。总要让帝国的继承人在一线去滚一滚嘛。”李先生若有所思:“生于深宫的贵胄能接一接地气,这是好事。不过,这么多重臣勋贵纷至沓来,重视当然是重视了,但权力漩涡彼此交织,恐怕也是不小的麻烦……林先生,随行陛下左右的时候,还请千万小心呐。”!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