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当然的,皇帝要求朝中重臣巡视河工的消息,在中枢引发了不大不小的情绪。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贴心贴肠的自己人,还能从隐约的遣词造句中体察皇帝的心意,慨然承担,义无反顾,当众发言表示赞同;而如萧瑀、陈叔达之流的前朝贵胄,那反应就相当之不愉快了。诸位金枝玉叶钟鸣鼎食起居八座,身份荣宠高贵之至,凭什么还要奔赴千里去视察泥浆污水里的治水工程?
说白了,人家祖上萧衍陈霸先定鼎称帝的时候,就把萧陈两家这几辈子的活干完了,人家生下来就不是干活的嘛!
正因为这种暧昧难言的对抗情绪,前朝的勋贵旧臣们采取了软性抵抗的策略——他们倒也不敢公开反对,但私下里的敷衍搪塞却连傻子都看都出来。圣旨明发后不过两日,京中的资历深厚的老臣就开始腿疼腰疼胳膊疼,风寒溽热作息不调一齐发作,反正是身体不适不能奔波劳碌,只能诚惶诚恐伏祈陛下天恩云云。
当年八月三日,皇帝圣驾逶迤入关,于京郊收到了堆积如山的请病奏折。面对这连篇累牍几乎不加掩饰的推脱摆烂,至尊却几乎心平气和、毫无波动;他甚至否决了魏征严惩主使者的请求,而是大笔一挥,一律照准——不就是请病假溜号嘛,算什么大事?
自玄武门鼎革之后,大唐朝廷的格局其实相当尴尬。名位已定,皇权底定,如房、杜、长孙等秦王心腹,自然是鸡犬升天,封侯拜相;但为了缓和新旧交替的冲突,降低宫变洗牌的难度,不少两面骑墙的老臣也被顺势保留;甚而言之,如萧禹、陈叔达等,当初还曾在海池御舟上力主秦王接班、平稳过渡呢。难道这个情分,你李二还能不认?
但朝廷的椅子只有那么几把,旧朝老登占得太多,新人就实在没法上位。你房、杜、长孙是飞黄腾达了,其余天策府功臣可还等着进步呢。就算要顾全大局拉拢老臣,忍耐一两年也就罢了,难道还真要等着老登们蹬腿不成?
以南朝梁、陈两家皇室的寿数来看,这怕是实在有点难熬呐。
以皇帝原本的规划,要解决这样陈年旧事的遗留麻烦,那少说也得五六年水磨功夫,磨到老登们百无聊赖,自愿滚蛋为止。但现在治水事大,却无疑是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机会——朝廷的中心早晚要转移到治水上去,在这样的大事上摆烂溜病号,等于是亲手放弃了参予机要的权力;用不了一年半载的功夫,诸位老登恐怕就连文件都看不懂啦。
当然,光明正大、风光霁月之皇帝陛下,是一定不会干过河拆桥这样没品味的小人勾当。无论老臣们请假与否,待遇一律不受影响。公文照发,奏折照批,开会也可以永远保留位置。至于自己跟不上朝廷日新月异的步伐,败坏掉仅剩的那点权力,那总不能怪陛下不讲颜面吧?
这样光明正大的阳谋,实施起来总是让人格外愉快。皇帝欣欣然批转病退的奏折,指示留守京城的淮安靖王李神通赠送补品慰问老臣,还特意请现代专家组送去几台无线电,方便京城官吏随时联络行在,请示谏言。
无论如何,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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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号称要巡视河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但至尊车驾入关抵达黄河之后,却从不召见当地官吏,也不看河工上送来的报告,而是派遣心腹亲信,四散奔赴一线,接触在河道中挖土引水汗流浃背,忙得不亦乐乎的基层小吏、出苦力的民夫;下了死令要亲信们一一踩点询问,寻根究底,或者按皇帝读到的文件所说,要“大兴调查研究之风”。
这倒不是什么照猫画虎,而是深思熟虑的决策。李二陛下深知自己的斤两,晓得自己就是再寒窗苦学个十几年,也休想在专业领域挑战教授们吃饭的本事;无论如何都动摇不了现代世界在学术上绝对的权威。但通天的大路不止一条,专家组或许对水利了如指掌、无往不利,但对一千五百年前的大唐日常,却基本是一头雾水,两眼抓瞎,与当地官吏接触以来,闹出的笑话不知道多少。而这种种尴尬,甚至不是一点培训和资料能够解决的——再牛皮高明的历史学家,也不可能对中古时代的生活细节了如指掌嘛。
不过,恰恰是这样结构化的矛盾,才给了皇帝陛下发挥才能的空间。一千五百年的差距悬殊之至,除了能自由往返时空门的至尊之外,还有谁能左右逢缘,弥合两代人的冲突呐?传道授业、解惑排疑的尊师,那当然是莫大的威望;但能排忧解难、随时平事说和的好大哥,不也是老大的影响力么?
至于怎么混社会、当大哥,使手段拉拢底层的游侠轻薄儿,还能有谁比当年的太原公子更熟悉啊?
这条中心思想确立之后,李二陛下就干得非常愉快。他派出亲信四处接触底层威望高手腕强的民夫头子,从上交的报告中挑出典型,一个一个亲自接见,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而林长史随时侍奉在侧,那才是亲自见识到了千古一帝,顶级政治家办事的风范——被召来见面的民夫官吏都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觐见至尊后往往是战战兢兢言语不能,僵木得活像假人;但无论对面多么的紧张恐惧,只要与皇帝交谈数句,都能相当迅速的平静下来;而后问答数次,便迅速建立了信任,春风化雨之中,即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气氛烘托到到情真意切处,甚至能说得对方涕泗横流,连连下拜,誓为陛下效死云云。
说白了,龙傲天中虎躯一震,霸气四射,小弟纳头便拜,大概也不过如此啦!
当然啦,仅仅上价值还不够,皇帝在陶冶情操、提升境界之余,手笔也是相当的大方。举凡实心用事,查出确有功绩者,缺地的赐土,缺衣的赐布,最后再大笔一挥,统统加两倍的工钱。这样一番连环拳打下来,别说当事人感激涕零不能自已,就连冷眼旁观的林貌都不由心笙动荡,感动,几乎要拜倒在那张黄袍子之下了。
——怎么说呢?物质利益外加无敌嘴炮,另外还有毒辣眼光时时洞察底细,直抵人心,这大抵就是所谓千古一帝人格魅力的些微展现了。某种意义上,这些政治高手应该能算是另一种领域的顶级魅魔,并非以美色惑人,而单纯以理念打动人心;个人的理念看
似抽象而遥远,但当此类人物娓娓道来之时,那种直击魂魄的感染力,却的确不是凡人可以抵挡的。
在辛苦接见之余,皇帝陛下检查谈话纪要,订正亲信的报告,还颇为自得的询问林貌:
“先生亲眼所见,朕仿效得如何?”
林貌幼自沉浸在那种非凡魅力的震动之中,闻言不觉一愣:
“陛下仿效了什么?”
“先生不也读过那位姓李的扶贫干部发过来的资料嘛。其中关于下基层做调查研究的部分,便很有意思。”皇帝眼眸闪动,兴致盎然:“朕还记得,有一份八十几年前在湖南做的农民调查,那便是字字珠玑,高屋建瓴,真正是望尘莫及……”
“什么湖南的农民调查……”
林貌忽然反应了过来,然后就顺理成章的噎住了。
——怎么说呢,大概是顶级政治家之间莫名其妙的声息相通、同类相感吧。能一眼从浩如烟海的文献中精准的找出这一份天花板级别的文章,这眼光确实也准得吓人了。
他只能干巴巴回应:
“我说陛下高见。”
“高见倒不敢当。”皇帝挥一挥手,潇洒自如:“不过听了几日汇报,我倒是摸清楚了一点底细。以这些的人反应看,地方上大概是昔年被炀皇帝折腾怕了,无论朝廷怎么劝说,对水利都是颇为冷淡,所以才这样的木讷呆愣,死板难堪——这样的心情,靠嘴皮子是抹不去的;朕的意见,还是要把真金白银发下去,才能让大家放心做事。”
这倒真是一针见血,提纲挈领,摸准了要害。仔细回想先前召见的民夫官吏,那个不是战战兢兢,颠三倒四?只有皇帝出手赏赐下去,他们才渐渐放松,敢于开口。这样的赏赐,倒不一定是纯粹的物质刺激,更是态度极为鲜明的宣示——隋炀帝征发天下民夫,什么时发给过工钱?而今皇帝愿意老实给钱,不正表示大唐朝廷与隋氏截然不同,绝不会重蹈覆辙么?这一笔开销,比千万次宣讲还要有力。
不过,林貌提出了更一针见血的问题:
“钱从哪里来?”
据说长孙皇后在现代世界卖奢侈品割阔佬的韭菜,而今勉强也攒了点家底;但以这个花法,皇后一年割的韭菜,未必够皇帝半个月败的家罢?
“这倒不必忧虑。”皇帝镇定自若:“朕还可以再贷一笔嘛……听说组织对南海的那什么‘石油’很感兴趣?海外的真腊、扶南,都有倾慕王化的意思嘛。朕以此为本,典当个几十亿总不成问题。钱先发下去,后续的工业品才会有市场——这不是你们的扶贫经验么?朕打算明日当众宣示,也好叫上下沾沾喜气。”
在签订的一揽子协议中,第一步要转移过来的就是小型高炉炼钢厂、成体系的纺织产业;钢铁制造农具,纺织锻炼工人,轻工业重工业彼此搭配,是相当初级也相当可靠的体系。但工业品造出来总得有个销路吧?寻常的农民保守封闭,未必愿意冒这个险,还是要先把钱发到做河工的民夫手里,这样有水快流,才能让小小的工业市场活动起来。
这是相当经典的投资路线,自然绝无问题。但林貌嘴唇蠕动,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皇帝巡视河工以来,大小公文都要经林长史过目整理后再送电台签发;而他现在想来想去。也实在想不起中南半岛的诸国,什么时候这么“倾慕王化”了……
当然,这话就实在不好出口了。毕竟吧,不提“倾慕王化”,又提什么呢?——但凡有石油的地方,都会长出唐军?还是南蛮恬不知耻,居然提前数百年将自家王城设在大唐的油井之上?
他只能长长叹一口气,感觉自己要学的果然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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