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光景过得很快,五行村村民聚在了魔王降临的石板处。
虽然只有区区两日,但繁重的焦虑与恐慌已经压垮了这些可怜的流民。以至于克服了对魔王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即使最胆小、怯弱的人家,也不能不派出可信的亲戚,到现场打探消息。
所幸魔王没有欺骗他们。卯时三刻整,熹微的晨光中清风浩荡,狞恶的邪魔从天而降,肩头上站着一只极大的狸花妖猫,而身侧则是三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重重坠落于地。
族老们上前行礼,目光却不自觉的移到了麻袋上——麻袋敞口处露着金灿灿黄澄澄的麦穗,麦穗上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饱满而又硕大的麦种。
显然,魔王召集他们的用意,已经是不言自明了。
可魔王会有这么好意吗?
邪魔并不会搭理人类的疑惑。看着乌压压一地不敢出声的村民,他只是随意扬一扬头,示意拴柱上前来。
“村里的人头,都数清楚了?”
有赖于魔王下发的教材,村里的孩子们在压缩能量棒“毒药”的诱惑下,居然陆陆续续都能识数计算了。而大王下令之后,拴柱与拴花则发动了一切能背诵九九乘法表的孩童,分门别类将五行村男女老少都一个个清点明白。
这是他们从来没有做过的工作——中古时代绝无量化与精细的概念,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的精英之外,绝大部分人都是懵懵懂懂,终身在模糊与大概的印象中朦胧度过,可能想都想不到要将管理做到这个地步。但无论如何,在饥荒与邪魔双重的压力下,村民们还是老老实实服从了指令,第一次摸清了整个村庄的底细。
拴柱恭恭敬敬上前,从腰间的布包里摸出一张暗黄色的草纸,小心递了上去。
尽管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但这张用炭笔书写的纸张依然非常潦草。不仅字迹稚拙,统计的项目也是七零八落。拴柱与拴花搞不清楚村民的年龄,只能凭外表大致将人分为老、少、不老不少三类;而村民消耗的粮食量也很难把握,充斥着什么“一碗谷”、“两碗谷”之类稀奇古怪的描述。
这样粗糙、低劣的数据,恐怕都不能作为决策有效的依据。
但魔王不动声色,只是折好草纸,顺手塞入衣袖。
“你们也该知道,老爷是不养闲人的。”他慢条斯理说:“如果不是饿死了你们没有人肉吃,爷是绝对不愿意费一点精力。不过,虽然如此,你们总不能指望着爷给你们发救济吧,爷可不是做慈善的。“
上百人乌压压站了一地,却没有一人敢出声。这倒不仅仅是因为魔王积威所在,更是因为村民们茫然无措,并未能领会魔王的深意——“不会救济”?为什么要强调“不会救济”呢?以他们在隋朝大业年间混了十几年的待遇,别说是定位为反派的妖魔了,就是传说中子育万民的皇帝,不也基本没有救济过天灾中流离失所的苦命人么?
所以吧,这拒绝救济,见死不救,不也是挺……正常的?
特意把
这种事情拿出来解释吧……感觉就挺迷惑的。
对古代与现代道德标准差异浑然不知的魔王依旧在发挥他的精彩演技。他指一指麻袋,
“?,
老子能赏赐你们的,也就是这几袋种子,每日每人再发一斤红薯。红薯、鱼肉,再加村中的存粮来看,支撑到夏日不成问题。要是自己偷懒作死,夏粮收成不佳,那便是尔等无能,活该受饿,与老爷无干。”
说罢,他却意犹未尽,傲然瞥了众人一眼:
“……不过说起来,尔等大字不识一个,又能明白什么农作的道理?八成都要糟蹋了好种子”
这话听得村民们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说实话,讥讽他们在其余方面的愚鲁笨拙也就算了,但上来就开大斥责他们不懂农作,那还是太莫名其妙了——在土地里刨食一辈子的农民不懂农耕,难道还是你这高来高去满口胡话不知所以的魔王更懂吗?
这妖魔是不是太自信了点?
当然,没有人敢当面回驳妖孽歪门邪道的诡异言论。最有话语权的族老想了又想,还是只敢哆哆嗦嗦的保证:
“大王,小人……小人种了一辈子的地,绝不敢在粮食上不用心、捅娄子的……”
与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王公贵族与神仙妖魔不同,农民可真是视土地粮米如珍宝,哪里敢怠慢一丁点呢?
但魔王只哼了一声。
“种了一辈子地?就是种上十辈子,没有窍门,也不过是白种而已……尔等种了几十年一大把年纪,知道什么叫麦种的春化吗?知道什么叫覆膜吗?知道什么叫精耕细作、密植深挖吗?何时施肥、何时杀虫、何时间苗,尔等可成清楚?水利、物候、天气,应该如何观测?产量下降、良莠不齐,又是何等原因?——这些都不知道,不过是茫茫然在土地上混了一世而已!”
魔王语音朗朗如数家珍,将历年来自基建文包中积累的经验尽数倾倒而出,一时间真有滔滔不绝、如江河倾泻的雄浑气势,而顾盼之间自信非凡,更震得满地的村民不敢言语。
这些流民生平颠沛流离,那里见过这样气势汹汹不容反驳的雄辩?而且,而且什么“春化”、“覆膜”、“深挖”——乖乖,虽然一个个压根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总感觉是好厉害的样子。
毕竟,毕竟他们种了这几十年的地,除了按部就班挖地播种浇水之外,那可是怎么也总结不出这样不明觉厉、高深微妙的道道的呀。
能一口说出这么多道道,那总该——总该是真有些厉害的本事吧?
再说,再说大王先前指点他们炼盐、捕鱼,那可也是言出如响、百试百灵,从没有欺骗过他们一次啊……
村民们面面相觑,原本的那点固执的质疑与忧虑大为动摇,只留下游移不定的目光。
当然,农民对土地永远是最固执的,即使圣人也不能靠区区一席话说服他们。因此林貌也不再浪费口舌,直接从背包中掏出了平板,抛给恭敬侍奉在侧的两兄妹。
“既然一窍不
通,就得多学。”魔王下令道:“从明日起,村中老少分为两拨,轮流到此地看平板,学种地。不但要学,还要演练,一个个都要把平板里的东西记牢记熟,才可以领取种子,下地耕田。要是连这些都学不会,白白浪费了麦种,那就不要怪爷狠心了!”
眼见着村民逐一离开,猫猫陛下终于从林貌的肩头跳了下来。
“你要教给他们种地的本领?”他低声道。
“差不多吧。”林貌咧嘴笑了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再说这确实也是很大的技术推动。”
说来可怜。自南北朝至隋末,因为天下大乱人民流离,总体的农耕技术不但停滞不前,甚至有趋于倒退的势头。某些在《齐民要术》等农书早有记载的工具,居然也濒临失传,乃至于在唐朝时才被重新发掘出来。
对于长期缺乏技术更新的农民而言,别说是现代科技精心打磨过的耕作流程了,就是能完整复原东晋北魏时的农耕水平,都算功德无量,增产难以计算了。
猫猫皱了皱眉。在现代混了一个多月,他大概也知道了电器的局限:
“就算用平板教学,也未必能有充足的电量吧?”
“这不是问题。”林貌一挥手:“我已经下单了汽油发电机和蓄电池,用几个月都不成问题。”
这么说来,即使脱离了所谓的“电源”,现代电器其实也是可以使用的啰?
猫猫的眼睛闪了一闪。
林貌又道:“再说,只要五行村的村民都能学会这耕作的流程,将来推广应用不就方便得多了吗?“
猫猫沉吟片刻,向林貌微微俯首,毛茸茸的耳朵微微颤动。
“那就多谢先生好意了。”他低声道:“不过,推广农耕的事情恐怕要先拖一拖了——而今海内多事,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先料理清楚,才谈得上内政。”
林貌有些好奇:“陛下所言何事?”
猫猫干脆利落:“朕要解决突厥。”
说罢,他简单解释了几句。原来,自贞观初年突厥可汗兴兵南侵以来,皇帝卧薪尝胆秣马厉兵,无一日不是心心念念想象着能一雪大唐十余年的耻辱。原本筹措兵力还需数年,但而今恰逢其会,不但突厥连遭天灾实力大损,朝廷更能借由新推行的精盐、捕鱼大大充实税收,更能从后世的情报中窥探底细;两相抵消下来,居然已经提前数年到达了中原与漠北实力逆转的关键点。
所谓兵贵神速攻其不备,皇帝与重臣议论数次,而今下定了决心,非要在一两年内犁庭扫穴,彻底清算突厥不可。而今郑重告知,正是出于对盟友绝对的尊重。
“……兵锋一开,胜负难料。这五行村虽然地处偏远,但毕竟是身处边陲,未免不会招来突厥的觊觎。”皇帝认真警告道:“兵者凶事也,真有战火纷飞的一日,请先生千万留意。”
林貌微微一笑,尽显从容。
——开玩笑,虽然至尊口口声声“胜负难料”,但别人不清楚历史底细,他还
能不清楚么?真要两军对垒打起仗来,他不相信天策上将皇帝陛下,又还能相信谁?
天下难道有天策上将都应付不了的战局吗?退一万步说,要是事情真闹到不可收拾,连天策上将都应付不了局面,又还有谁能够依靠?——莫非他还能自己上?
菜得心知肚明,因而也菜得心安理得的林貌一片镇定,心想老子大不了右转去找市公安局,或者直接找武装部。
——且看尔等突厥骑兵,百战精锐,今日是能征善战,还是能歌善舞?
于是他矜持点头:“多谢陛下提醒。”
陛下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铲屎官神色下的心态。他犹豫再三,终于提醒了一句:
“突厥兵卒贵精不贵多,不会四处侵掠。但突厥久据草原,广揽贤才,在巫蛊方术上的造诣却很是不凡。”
林貌喔了一声,立刻反应了过来——这还是个有高魔存在的神秘主义世界!既然神秘存在,那么凡人对砍之时,术士又怎么能不下场?
他好奇道:“陛下宫中应该也有高人吧?难道还不能抵挡突厥巫术?”
皇帝默然了片刻。
“中原的法术,当然大大高出漠北之上。突厥的巫祝,更绝非华夏的对手。”他缓缓道:“……可是,草原牧民长年精习,却最是精通巫术邪法一类的诅咒,不是寻常可以比拟。当年汉武冠军侯壮年暴卒,便是极为可怕的例子。”
这句话不徐不疾,语气平淡,却震得林貌眉毛一颤——昔日强汉北伐匈奴,获河套焉支山之地,匈奴被迫北逃,临行前在河水边埋下死去的牛羊诅咒汉军。这在正常世界的历史,当然只是一段小小的逸闻,但在此处神秘笼罩的世界,却就真有某些可怖的诡异了……
要知道,冠军侯霍去病、霍嬗父子,可都是在壮年时无故暴亡,绝无征兆的步入死地;而彼时理智尚存的孝武皇帝,也是在亲眼目睹了冠军侯父子奇异的死亡后彻底脱轨,开始对巫蛊施展近乎癫狂的报复与清理,并最终波及三族,一地狼藉……
他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所以。”猫猫轻声开口:“请千万小心,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