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文中磨砺十余年,李先生的水平显然非同凡响。虽然讲述——或者说猜测——的是数百年前惊心动魄的往事,但当他娓娓道来时,语气中却并没有倾注过分的感情,而尽量保证了较为客观且冷静的态度。因此,虽然话题如此劲爆,可气氛倒并不僵硬,至少没有到谈不下去的地步。
或许是无言以对,又或许是词汇量实在不足以支撑祂的表达。酒神默然半晌,才涩声道:
“凡人果然很聪明,总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事情。”
“上神过奖了。”李先生很谦逊的说:“只是一个小小的猜想而已,实在上不了台面。”
酒神并不善于这样的言语应酬,祂直接了当的发问了:
“那么,你们又打算如何选择?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想——不想再树敌。”
“所以,我们最好服从上神的意志,不要妄想违逆,是吧?”虎斑猫甩了甩他的尾巴:“否则冠军侯的下场,就是我们的下场。所谓殷鉴不远,真正令人生惧……不过,上神也这么劝告过冠军侯么?”
“我曾在那少年将军面前展现真身,苦苦的劝说他,愿意给他想不到的好处。”酒神冷冷道:“但他很傲慢,非常的傲慢……我甚至都还没有把话说完,他就向我掷出了长剑。如此侮慢神祇的角色,也该想过自己的结果。
李先生只是平静笑了笑:
“霍骠姚弱冠之年,名动天下,所谓天生将种,无双无对。这样的人物,当然要骄傲一些。要是我能在二十岁讨平敌寇、威震漠北,那恐怕能在族谱上另开一页,先写它几千字丰功伟绩再说……不过,在下还有一点不解:如果上神对卫霍经略西域的举止如此反感,不惜冒此奇险,也要与强汉为敌;那为什么孝宣皇帝令郑吉设西域都护府的时候,却并不出手呢?”
酒神并没有立刻回话,似乎在费力思索那位“孝宣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直到许久之后,才慢吞吞回答:
“……你说的是那少年将军之后六十年的事情么?那时匈奴衰微,西域空荡,汉人强盛之至,实在不可抵挡。而且中原的皇帝似乎也很通情达理,虽然统御了整个西域,却没有效法他的先祖,强硬更替风俗。我自然没有什么必要与他为敌。”
虎斑猫若有所思的点头,用长尾巴啪啪拍打林貌的肩膀。
“孝宣皇帝的怀柔手腕的确要灵活巧妙的多。而武皇帝的思路嘛,有时候的确过激了一点——当然,我倒不是有意苛责先人,但要在古代的生产力环境下推行如此强力的统一措施……”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色变得更为微妙了。显然,虽说李先生称许孝宣皇帝“手腕灵活”,但在料理西域事务时,这位中兴之主的心思也未必温和到哪里去。以现下的考古证据来看,宣帝时西域都护府横行漠北,每一任都护都是名动一时的强横人物,不惜以暴力推行驻兵屯田,引入汉人种种的生产模式,强力改变西域维持千年的格局。所谓“日月所照,皆为汉土”,大抵如是。
所以,与其说是宣帝的怀柔手腕松懈了酒神的戒心,倒不如说是力量格局改变后的迫不得已——在被武皇帝拎起重锤丁零当啷敲掉天花板后,仅仅只是开个落地窗的皇曾孙就显得格外可爱了。
“所以。”虎斑猫道:“汉宣帝的举措,基本就是上神的底线了?”
酒神愣了一愣:“差不多。”
古神当然也想争取更多,但数百年冷眼旁观,祂唯一学会的就是明哲保身。听说现下唐军强盛,漠北突厥土崩瓦解,连可汗都叫人捉去了长安跳舞;西北实在再也没有能制衡汉人的力量。这样的局势与宣帝时差相仿佛,似乎也可以做出同样的妥协。
猫咪唔了一声,似乎很认真的思索了片刻。
“上神真是坦诚。”他道:“既然上神如此真诚,我等再以虚词回避,似乎也过于油滑……我可以很明确的阐释己方的立场——我们不会搞封禅,也对周礼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封狼居胥自是千古佳话,但后人亦只需瞻仰便可……”
组织自然没有搞封禅的兴趣,至于当今大唐朝廷么——在双方签订的合作协议中,曾明确限制朝廷的开销,严禁将借贷资金用于各色虚荣而无用的仪式。而毫无疑问,封禅这种被后世皇帝糟蹋干净名声的典礼,就属于典型的大而无用、奇奇怪怪,当然不可能被批准。
酒神喔了一声,似乎在费力的考虑对面的诚意。古神天然有感知一切有情众生心绪的神通,而祂再三探查,确认这只虎斑猫的确是真心诚意,并无虚言。于是顷刻之间心思变动,真有了长松一口气的错觉:几百年僻居西域,酒神的心气已经消磨殆尽;只要有一点可能,都绝不愿意与强横的外力为敌。
李先生又道:“当然,我们也有一些小小的要求。”
只要不像当年的霍去病一般骄横跋扈、藐视神灵,又有什么是不可以谈的呢?酒神心下快慰,居然绞尽脑汁,硬是从可怜的汉语储备中憋出了一句敬语:
“你……你请说。”
“好说。“李先生客客气气道:“我方的要求很简单。首先,西北及藏区是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领土,所以,我们将对此地实行直接的管辖,清理一切负隅顽抗的地方分裂势力,维持边疆基本的稳定。——当然啦,暴力手段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在用强力手腕清洗干净之后,我们会设法推进基础的识字教育,完善西北与中原的道路建设,争取在十年之内完成扫盲,解决迷信与淫祀的问题。至于之后进一步的整合与发展,就得大唐的朝廷操心了。
酒神:…………
“你——你在说什么?”
“如果口头传达不清楚的话,我们也准备好了文件。”李先生彬彬有礼,示意林貌从背包抽出一个文件袋:“文件含突厥语与汉语一式两份,可以相互对照。若是翻译有疏漏的地方,还请斧正。”
酒神显然没有校正文件的雅兴。祂从喉咙里发出了某种咕噜噜的响声,活像是烧涨了一锅开水。待到沸腾的水声达到顶点,祂终于勉力挤出一句:
“……这就是你的条件?”
“当然。”虎斑猫从容回答,甚至稍稍俯首,以示郑重:“上神应该能分辨出来,我绝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虚词掩饰。”
酒神的确轻易分辨了出来,眼前这只莫名其妙的猫咪是在认认真真、毫无掩饰的阐述他们的条件,就像承诺绝不会封禅一样的真诚。
但这两种真诚又怎么能共存呢?酒神实在不能明白。
当然,祂也不必想明白了。在漫长而紧张的喘息之后,林貌忽然听到了某声短促而狂怒的叫喊,尖厉刺耳之至;但传音很快被切断了,山谷中再无声响。
他等了半日不见回复,只能愕然发问
“祂怎么不回话了呢?”
虎斑猫低下头去,用爪子按动挂在脖子上的小小平板。在识别了猫爪指纹之后,这块屏幕联系上此时正高悬于空中的某架无人机,实时转播方圆数十里内的一切动静。
李先生仔细盯了半日,终于分辨了出来。
“这位酒神可能太生气了。”他慢吞吞道:“古神情绪波动过大,依附的人体便无法承受,有时会出一点意外……“
他爪子挥动,把屏幕上那张血淋淋的照片划了过去。从实景来看,酒神估计不是一般的生气,那景象基本和爆炸的南瓜差不多了——实在有碍观瞻。
林貌一时无语,只能默默瞪眼。
说实话,早在李先生开口揭穿酒神老底时,他就知道谈判必然破裂,双方绝不可调和;真正让他奇怪的,反而是李先生这出奇强韧的耐心,居然还当真与酒神来回掰扯十几回合,甚至准备了文件,让对方“斧正”。
——难道他还真以为古神会看文件批公文么?这思路是不是也太奇怪了些?
李先生大概并没有察觉到大手子的这一脑子官司,他只是叹了口气:
“真遗憾,本来还可以以较为平稳的方式收场的……”
“平稳?”林貌小声道:“难道你还指望祂妥协?”
“这倒不敢奢望。”李先生平静道:“但是,如果祂稍微有一点合作意愿的话,我们也可以为祂准备一些更为人道的处理方式……毕竟吧,能定点催生微生物的力量实在不多,再说僧多粥少,生物学领域的大拿未免也太多了。”
说到此处,虎斑猫不由又抖了抖尾巴。令它真正感到莫大压力的,并非酒神这狂怒到近乎失态的反应,而是资源上绝对的匮乏——催化微生物的能力实在泛用性太强了,即使以他那点门外汉的见识,也能想到这玩意儿会在生物学界激起何等的狂潮。
而不巧的是,生物学界——包括病毒、基因、临床医学领域——恰恰是大佬扎堆,神仙辈出的地方。这些大佬倒未必能拉下脸公开索要,但八仙过海,大可各展神通。作为大唐项目的实际负责人,这些神通多半便是要着落在李先生本人的头上了……
即使生性沉稳,见多识广,但只要想一想将来如雪片般飞来的条子与请托,他也忍不住要嘶嘶抽气。
所以,李
先生对酒神的心意的确是诚恳的……他是真心的希望这位古神可以好好合作,至少能尽量完整的将“祂”移交给实验室,最大限度的保存祂的力量。——想想吧,要是验收的大佬们看到的是一坨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玩意儿,那脸色得多不好看呀!
但而今也没有什么办法了。高悬在头顶的无人机可并不仅仅是传输信号,这台机器能精准的扫描地面的热反应,锁定酒神深埋于地底的本体,布置恰当的火力打击方案。只要两个小时,第一波搭载了高爆弹头的导弹就会降临,将地表烧得连鸡毛都不剩一根。
从酒神的神通来看,祂的本体大概率是一团根系交缠、盘根错节的真菌菌种。即使被火焰弹正面命中,应该也能残余相当一部分组织。至于这些残余的组织何时才能恢复全部的能力,那就要看生物学家们的组织培养技术如何了——酒神的意识大概是灰飞烟灭了,但祂的□□还可以长久存在,永远为科研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嘛……
这怎么说着有点瘆人呢?
导弹的发射是绝对的傻瓜式操作,简单得就像电子游戏——勘查地形、下达指令之后,剩下的事情都不必两位门外汉操心。林貌四处环视这即将被毁掉的风景,甚至还有心情思考某些无聊的忧虑。
“这位酒神很擅长诅咒吧?”他嘟囔道:“我们和祂谈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
“这就不必忧心了。”虎斑猫相当镇定:“林先生,你太高估这位‘酒神’的本事了。难道你没有听祂交代自己的往事么?祂只有在漠北势力最为强盛、且匈奴祭祀鼎力相助的前提下,才敢偷偷摸摸的施放诅咒。等到漠北的兵力衰退之后,祂折腾的本事可就大大下降了——这数百年以来,酒神可都是龟缩在西域,绝没有扩张的意愿呢。”
战报或许会撒谎,但战线绝不骗人。如果古神们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又何必缩在西北苦寒之地,不肯踏入花花中原半步呢?——难道是因为不喜欢吗?
要知道,过去三百年南北分据,算是华夏历史上罕见的顶级乱世;在这样天下崩摧,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各方宗教亦不甘寂寞,纷纷下场大展身手,堪称永垂史册的龙争虎斗——虽然他们都将被重归一统的皇权以铁拳清剿,但好歹还算是在民俗信仰中留下了一点痕迹;至于缩在西域连尝试都不敢的“六天故气”么,那就实在不好评价了。
“而且,祂的诅咒能发生效用,本来也是凑巧。”虎斑猫耸了耸毛茸茸的肩膀:“我倒不是有意议论先贤,但冠军侯的确也太不注重保养了……千里奔袭,身先士卒,本来就是要命的差事,他还一口气来了几次。身体亏空到这个地步,诅咒当然能趁虚而入。”
李先生停了一停,微微摇头:
“从现有的考古证据看,当年匈奴祭祀诅咒的对象绝不仅仅是霍去病。匈奴人不傻,当然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们祭祀下咒的重点,怨恨的主力,当然都应该是孝武皇帝;冠军侯也好,长平侯也罢,都不过只是诅咒仪式中的陪衬而已……鉴于孝武皇帝的寿数,恐怕很难说这种仪式有什么作用——喔对了,巫蛊不能算数,那是武皇帝自己发疯,锅还真不该扣到匈奴人的头上。”
当然啦,要按玄学那一套稀奇古怪的理论,武皇帝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大概还有所谓国家气数的庇护——但国家气数这种东西嘛,谁又没有呢?
“酒神已经谈完了?”
“谈完了。”
“结果如何?”
“愤怒之至,已经遣人送来誓约,绝不与中原汉人共天下。”
“愤怒之至?看来祂什么也没有得到呢。”黑影微笑道:“不过也正好,你可以把酒神的回话转告给我的老朋友们,让祂们明白现下的局势……我知道,有些老朋友对我的地位虎视眈眈,颇有不满;我也知道,有些老朋友被那些火雨雷霆吓得魂不守舍,已经不敢反抗。但祂们最好清楚一点——设若祂们服从我的命令,还能保有地盘,尚可苟延残喘,若亡于那些人之手,则纵肯为奴隶,亦不可得!”
“孰去孰从,该做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