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上岸

林貌猝不及防,连声调都变了:“姓羊的方士?”

“不错,姓羊的方士。”陛下道:“据说还是同一个师门出身的三兄弟,也不知是哪里学来呼风唤雨的法术……”

显然,皇帝陛下虽然草草浏览过西游原著,观看过重播数次的经典电视剧;但以至尊的脾气,最为留意的毕竟还是正儿八经的国事,对于如此以幻想为主而近乎荒诞不经的神魔,基本不过走马观花而已——他大概还记得西游记开头时大唐作为配角登场的剧情,至于之后斩妖除魔的九九八十一难么,能有个映像便不错了。

所以,什么羊力虎力鹿力各位大仙的神奇斗法,多半是看过就忘,绝不可能再有什么记忆了。

林貌张一张嘴,本想解释解释这“羊力大仙”的来历,但看看被压在山脚的猴哥,却又忽的一愣。

“陛下适才说,那姓羊的与他三个师兄弟,只是不知名的‘方士’?”

猫猫陛下矜持颔首:“不错。王庭被冷落的祭祀悄悄查过这几个方士的底细,但无论如何都不得要领,只能归为招摇撞骗的野人。只是野人归为野人,法力却实在高强,难以应付。”

说到此处,陛下语气中也微微有了几分忌惮。野人不野人陛下未必在乎,但能在野蛮血腥的草原王庭争斗中立住脚跟,手腕与神通都实在是非同小可——要知道,突厥王帐大祭司,生平擅长的可不是什么抽风跳大神,而是至为阴狠毒辣的诅咒与巫蛊;这样的人物都拿可汗的新宠毫无办法,唯有咬牙切齿大加辱骂,岂不正说明了这三个“野人”的本事?

他道:“无论如何,若此三人真有呼风唤雨的邪术,那的确是不小的麻烦。”

中古时代的作战严重依赖于天气,要是在两军对垒时来个天有不测风云,那才真是足以瞬间扭转战场局势的巨大祸患。

林貌默了一默,心想这三人——三兽招引云雨的本事,还真未必是什么“邪术”;以原著的内容而论,他们所学的应该是最为正统的玄门秘术,一点都不掺假的祈雨道法,和茅山、终南山决计脱不了干系——要知道,即使在浩如烟海的道藏之中,祈雨行雷的法术也绝对是最为顶尖的机密,非亲信心腹,嫡系弟子,绝不能与闻。

所以,与茅山正法关系如此密切的术士,又怎么会平白流入草原,成为頡利可汗信任的新宠呢?

林貌心中大为狐疑,却不知如何解释。若以原著而论,这三只修炼五雷正法的妖怪并不算了不起的大敌,也没有依附什么显赫的靠山,除了在过三关时为猴哥提供了装比打脸扮猪吃老虎的素材之外基本乏善可陈。只是行事之时,却莫名对权利名位表现出了非一般的热衷——就算赌赛时先后身死道消,但为了区区车迟国国师的位置,居然都还要咬牙赌上老本,直到梭·哈掉小命为止。

以此观之,这三个妖怪千里迢迢跑到草原作妖,似乎也不算奇怪了。特别是——特别是再想一想猴哥方才欲说还休的暗示,所谓妖魔争相下注,谋划洗白上岸的种种操

作。那这种对于权力的热衷,便显得尤为意味深长了。

不过,陛下显然没有想过这么多。大战在即,朝中事务繁杂,他可没有功夫与林长史闲聊。匆匆交代了几句事项,提醒林貌留意战场余波之后,猫猫陛下四腿一挺,尾巴直竖,再次返回长安,料理朝政去了。

等到自己紧急拉来的外援跑路了事,林貌却还是呆呆坐在原地,一言不发;一面是在守着这几个包裹,等拴柱与拴花回来搬运,另一面却也是在反复推敲,疑虑满怀。

如此呆楞许久,连被压着的大圣都看不下去了。他从五行山中挣出一只胳膊,拎起一根树枝敲大手子的后背:

“有什么好烦忧的?做出这幅样子!”

林貌终于回过什么,期期艾艾的出声:

“我在想,大圣说的那‘上岸洗白’,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怎么能引得妖魔如此前赴后继,甘冒奇险呢?”

大圣哼了一声,脸色登时有些微妙起来——显然,大手子或许是随意的探问,却实实在在戳中了猴哥至为尴尬的要害,以至于回答时难免有点尴尬。毕竟吧,当年他之所以抛弃花果山美猴王逍遥自在的日子,心甘情愿到天庭做那不入流的弼马温;其中固然有仙神们蓄意蒙骗的因素,但又何尝不是名心作祟,渴望能在天界谋一份正式的公差?

所谓“前赴后继”、“甘冒奇险”,那美猴王也是不遑多让啊。

“……三界之中总是有秩序的。”他勉强解释:“杀人越货、敲骨吸髓,当然是爽快到了极点。但妖魔的寿年动辄数百,总不能日日的杀掠下去吧?妖魔人人得而诛之,但只要套上一层正统的皮,那年深日久,也能顺利洗去往日污点,以正神面目示人。从此坦坦荡荡,可以放心享受香火,如何不好?”

晚近的事姑且不论,而今幽冥诸位神将之中,不就有许多是上古食人的夜叉恶魔,归正后安身立命的么?有这样的前例在此,无怪乎后来者要趋之若鹜了。

林貌若有所思,连连点头:“那敢问大圣,不知妖魔要想上岸从正,又有什么法子呢?”

大圣道:“这本也不难。以实际而论,大约有三条路可以选。其中最为轻松的么,便是占山为王,自立门户;等到成了气候,能挡住天兵一二次的围剿,那时天庭震动,自然会有神仙下凡招安。所谓‘要当官,杀人放火等招安’。“

林貌:…………

不,虽然有猴哥亲身实践,但这条路应该没有那么轻松……吧?

“至于其次,便是老老实实混资历了。”猴哥悠悠道:“以人间的法理而论,占据正统的朝廷可以以天子的名义‘敕封’正神;或是威望崇高、德行贵重,近乎于圣贤的高人,也可以向天庭上表,举荐贤能的神明。”

林貌张了张嘴,心想不愧是华夏文明的神系,连晋升体系都洋溢着如此熟悉而动人的美感……大概是受九品中正与征辟制度的影响,而今天庭取人——取神还是以举荐为主,等到大唐全面铺开科举,恐怕上界也要“逢进

必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

不过,如此说来……

“那也不算太难吧?”大手子慢慢道:“如果只是敕封的话……”

他心中稍稍动了一动。

归根到底,“敕封”不过只是皇帝的圣旨而已。圣旨这种东西,郑重的可以郑重之至,真要随便起来也不过就是一张纸罢了。真要是皇帝愿意,敕封多少不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真要是一张圣旨便可以,那古往今来、敕封无数,恐怕还真要把神位搞出个通货膨胀来。

“哪有那么容易?”大圣哼了一声:“你小子没有听那些穷措大口口声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就算同是朝廷册封的神明,能否世世代代得香火供奉,那最终也要看底下千百万芸芸众生,是否愿意长久的供奉。偏偏——偏偏中原百姓嘛,自古以来,就很难伺候……”

听到此处,林貌喔了一声,心领神会——所谓四海八荒,不养闲神嘛,这个他也明白。

以寻常百姓的习惯,即使有朝廷圣旨敕封,也未必便会依从敬奉。千年以来,官方推行的神明常常湮灭无闻,反倒是民间自发的信仰荣获擢升,这样白云苍狗、彼此变幻的事情,不是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了么?所谓强推之耻,实用至上,本就是这片土地的惯例。

大概也正因如此,寻常的妖魔才不能仅仅满足于皇帝的敕封—妖魔当然没有什么“为百姓谋福利”的本事,要想长久维持他虚妄的香火,便必得朝廷出力,一代又一代反复以恐怖与强压震慑民意,直至将信仰以恐惧的方式刻入骨髓,形成另一种“习惯”为止。

在这个层次上,蝗神大概是最为成功的先驱者了。无论以强力消灭它再多次,只要百姓还未曾从蝗灾的恐惧中摆脱,那总会有新的“蝗神”诞生,荼毒天下。

想到这一步,大手子也不觉默然了。显然,如果大圣所言不虚,那么在争夺妖魔的支持上,大唐便天然的处于劣势了。皇帝陛下若撕下脸面不要,当然可以一纸诏谕、滥发神位,但圣旨归圣旨,他还能强压着百姓信奉自己敕封的那些稀奇古怪么?

从这个意义上讲,妖魔们的抉择还真没啥问题——要实现他们的夙愿,那当然只有投资于最厚颜无耻、毫无底线的一方。

如此一来,大手子试图以神位分化瓦解诸位邪神的阴谋,便算正式落空了——天庭洗白上岸、宝贵之至的编制,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

他想了又想,终究还是不愿死心,小心询问:

“那大圣所说的‘圣贤举荐’,不知又是什么……”

“那算是三界纲纪特例中的特例,没有什么好说的。”猴哥不以为意:“神位之存废往往牵系于民意,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民意变幻,却决计不可揣测。以古往今来的历史而论,大约只有品行与功业均臻至绝顶,近乎于圣贤的高人,才能以百姓之心为己心,能令天下归之若水,以一人的意愿而牵系千万人的意愿。这样的人物所上的表章,与其说是举荐,倒不如说是命令—

—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德行到了万民信从的地步,那就连上天也不能违逆了……”

他停了一停,慢吞吞道:

“以咱师——咱听别人的解释,这大概才是成神唯一的正途。只不过克己修心、先人后己,实在太过艰难而已。”

儒家所言内圣而外王,当内在的功业与道德修持到某个极点时,就连汹涌不定、动荡变幻的民意都将为他倾倒;于是德行的号召力无远弗届,他便自然而然成了天上与天下的王。

竭尽热血与智慧为天下奉献的,也自然会被天下人抬举得很高。这同样是这片土地运行百代的规律

大概是察觉到了大手子问话中隐藏的小心思,大圣瞥了他一眼:

“……所以,你小子就别痴心妄想了。与其幻想什么‘圣人’,还不如想法子灭魔降妖——后者可要容易多啦。”

“便这么艰难么?”

“你以为呢?这么说罢——自春秋至如今,修炼成仙的不说数百,好歹也有几十;但天下芸芸众生之中,有几个的德行功业,能称得一个‘贤’字?!嘿嘿,上古周公、孔子之辈,差相仿佛;要论两汉以后,大概也就只有西蜀诸葛丞相,或者还离脚踪不远。这样凤毛麟角的人物,是随意可以碰到的么?与其期待功行完满的圣贤,还不如自己成仙了道,来得实际。”

贤明如诸葛武侯,功业辉煌如周公姬旦,方才能永留令名于世,千载以来,追思不绝。这种高到离谱的道德与实践标准,世界上有几个可以达到?

但大手子略一沉思,却微微而笑了。

“大圣也说得太绝对啦。”他慢悠悠道:“在下不敢揣度圣贤,但也不能这么下定论呀……”

功业与德行均臻至极点,泽惠万民而感召天下的人物,怎么会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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