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势 “这里……这里没有皇……

其实何四娘想错了, 君琢在方县这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自在。

指不过,在这里见识到的越多, 他就越是想见明月霜一面。没见到之前, 不甘心就这么走,再怎么不自在,也只能忍了。

一开始要种地,是真的辛苦, 后来找到当老师这个新职业后, 就好得多了。但君琢自幼聪颖,所有知识一学就通, 很难理解普通人的思维,现在要他去当老师, 依旧是一份足够磨练心性的工作。

但磨着磨着,心态好像渐渐就平和下来了。

因为自己也去做了, 才会知道这件事究竟有多难。他不过是参与了其中一个小小的环节, 尚且如此, 何况那个总领这一切的人?

虽然不知道明月霜是怎么做到的,但是, 在没有对外招募佐官的情况下,她就是将自己的领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比君琢所见的任何一地都更加安稳清平。

所以对于见到明月霜这件事,君琢其实已经不报太大的期望了。

因为他已经猜到,明月霜不会像其他地方的管理者那样,对他们这样世家出身的子弟扫榻相迎,求贤若渴。

谁知峰回路转,忽然就来了消息, 说明月霜要见他。

君琢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着急忙慌地换了一套衣裳,就被裹挟着出了门。xizu.org 柚子小说网

路上君琢本想问问怎么突然要见他,但来叫他的是李阿妹,他也只好缄口不言了——自从上次被说过之后,不知怎么,他和秦海都有些怕她,一对上她的视线,就格外地不自在,更不敢随意搭话。

不能问,他就只好自己琢磨。

这两天方县的大事,应该就只有蔬菜丰收这一件了。那天君琢其实也去看过,不过去得太晚,没能挤到里头去——方县的风气不像外面,女人看到男人就走避,而是反过来的,女人们肆无忌惮地挤在最前面,没几个男人敢去与她们相争。

按照那一日称出来的亩产量,只需粗略一算,就知道整个方县是吃不下那么多的,势必要拿到外面去交易。

这一点,的确是方县的劣势。大多数势力会轻视她们,未必愿意公平交易,所以这第一个打交道的势力,就须得好生挑选。偏偏她们对外面的了解不多,自然就用得上他了。

想明白这一点,君琢便立刻精神起来,一路都在打腹稿,想着该怎么说。

然而到了地方,看见明月霜,他愣怔了一下,原本想好的内容便都忘了。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君琢自幼长在洛京,因为年少成名,连宫里也去过不少次。他见过雍容的皇后,娇媚的贵妃,刁蛮的公主,还有自家知书达理的姐妹们……在今日之前,君琢与这世间大部分的男子一样,不可避免地喜欢用各种鲜花来比拟美人,但觉相映成辉。

明月霜无疑也是美丽的。

她像是造化所钟,亲手捏造的最完美作品,几乎没有一处不美。

可是君琢却很难用哪一种花来形容她。

若是非要比拟,他觉得明月霜更像是自己在北地游历时,见过的白杨树或白桦树,俊秀挺拔、参天入云。她没有高山之厚重巍峨,没有殿阁的庄严恢弘,但凡俗人等也只能抬头仰望。

难怪见过她的人都以为她是仙人。

即便是炊金馔玉的九重宫阙,也养不出这样一个人。

平常君琢自己在心里想的时候,对明月霜的称呼都是“那位明寨主”,但不知为何,此刻对上她的视线,他脱口就是一句,“君琢见过主公。”

明月霜笑了起来,“不必多礼,请过来坐吧。”

君琢有些拘束地在她下首坐了,问道,“不知……召见在下,可是有事吩咐?”说到称呼的时候,他含糊了一下,因为觉得继续称她为主公不合适,但改口似乎更不合适。

好在明月霜并不在意这个,她也不绕弯子,直接道,“听说你从洛京来,所以想听听外头的消息。”

君琢下意识地坐得更端正了一些,他自己没有注意到,此刻的心态,其实有点像是被祖父考校的时候,即使是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也生怕会表现不好,“不知您想听什么?”

“就从雁孤云的起义军说起吧。”明月霜说,“西周偏远,虽然有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可实情究竟如何,想来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能说清了。”

君琢没想到她问得那么远,刚刚想起来一半的腹稿,又被打乱了。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斟酌着词句道,“先帝性好奢靡,国库年年虚耗,朝野之间早有怨言。又恰逢大旱之年,民不聊生,被征发的民夫不堪苛刻,便在雁孤云的率领下杀入京城。”

“那时整个洛京一片动荡,许多消息都是后来才打听到的,据说先帝弃城出逃,不知所踪,而新君于凤州临危受命,诏令各地军队入京勤王,又屡屡派遣使者,招安雁孤云及其部将。”

雁孤云能够攻破洛京,是因为出其不意,待勤王军队赶到,便是合围之势,所以他没有留恋洛京的繁华,很快就从那里撤了出来,之后辗转数地,势如破竹,甚至各地都有举起义旗响应他的。

此人虽然出身草莽,却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无论是对局势的判断还是领兵作战,都有一种旁人所没有的精准直觉。

按理说,这样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应该不会在短时间内溃败。然而即便是天纵奇才的雁孤云,也没有算计到人心。他自己虽然是个坚定的反抗者,可手底下的将士们,却有不少对朝廷开出的条件心动了。

最终雁孤云被自己的部将秦长志所杀,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起义,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前后不过半年时间。

明月霜听到这里,不由为之一叹,又问,“那个秦长志,如今在哪里?”

君琢有些尴尬,甚至不敢看明月霜的眼睛,低着头道,“秦长志杀死雁孤云后,便率军归降,陛下为他赐名秦秉忠,加封云州节度使,自领一军。”

“呵……你们的皇帝倒是不挑。”明月霜嗤笑了一声,也不知在笑什么。

君琢的头压得更低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明月霜问,“后来呢?”

君琢松了一口气,继续道,“雁孤云的下属,也不是都服秦长志,不少都率部下出走,也有矢志为他复仇的,不过都没成什么气候,如今各依别处的藩镇,彼此间斗得厉害。”

“有到西州来的么?”明月霜问。

君琢精神一震,知道这才是今天的戏肉,他坐直了一些,“这倒没有。西州与外界交通不便,自古以来便偏安一隅,几乎没有受到此事影响。”

“怎么会?”明月霜语气很随意地说,“如今东西川打得如火如荼,不就是因为这一战之后,朝廷越加衰弱,已经无力节制这些藩镇诸将了吗?”

“是。”君琢抬手擦了一下不存在的汗,说,“西川节度使乔珩,乃是一位雄猜之主,这西川节度使之位本就是从他人手中夺取的,如今中原朝廷无暇他顾,他又岂会错过这个一统西州的机会?”

“照这么说,他很有可能成功咯?”明月霜问。

君琢摇头,“那倒不见得。人人都知道,他若是占据西州,便无人能制。无论是朝廷还是各地藩镇,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明月霜若有所思,“这么说,东川很有可能搬来救兵?”

“多半如此。”君琢说,“与西州接壤的凤州和华州,都极有可能来援。况且朝廷方面,即便无力出兵,也会遣使者前来宣谕讲和,多方施压之下,乔珩恐怕也只能暂退一步。”

明月霜听到这里,看了他一眼,笑着道,“我听说,逃往西州的世家大族大都留在了锦州府,想来多有为乔珩赞画者。即便这一次失败了,但有了这样的助力,想来也终有心想事成之日吧?”

君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明月霜的试探,忙说,“各地藩镇身边都有世家大族为之出谋划策,不独乔珩如此。胜败之事,不可一概而论。”

从立场上来说,君琢应该是跟君家一样,支持乔珩的。但想到总有一日,西川的军队会攻入方县,将这片太平宁静的土地也卷入战火之中,彻底摧毁,他心底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遗憾。

自五柳先生之后,读书人莫不追寻桃源。在君琢看来,此时的方县,就是这现世中的桃源。

如果它也消失了,那不仅仅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将会回到原本的生活,继续受苦,也代表着一种理想的破灭。

想到这里,君琢被心中的情绪鼓动着,忍不住又说,“家祖父倒是说过,以如今西州的局势而言,乔珩的胜算的确最大。不过纵使一切顺利,想要尽占西州,恐怕也需要三五年之功。”

所以,方县还有三五年时间。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就造出了一个方县。三五年后,这片土地又会是什么样子?

明月霜眨了眨眼睛,她听懂了君琢的暗示,不由有些意外。

但随之而起的,是强烈的警惕。

就算是身怀游戏金手指的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世家子弟是真的好用啊。他们的眼界和见识,都是一般人所没有的,最可怕的是,他们还可以随时请外援!掌握这样一支势力,何愁不能争霸天下?

可是在这个过程中,究竟是谁掌握了谁,明月霜有不一样的见解。

君琢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在拥有基本盘之前,不能贸然吸收这些好用的人才。否则,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潜移默化间,就将她的胜利成果变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

也许那样,并不会影响明月霜打天下的进程,她一样可以完成游戏给与的主线任务,甚至会更快更好。

可是……毕竟来这个世界走了一遭,明月霜还是想留下点什么。

“那便三五年之后再看吧。”明月霜说了一句,然后便将话题拉回了眼前,“大势虽然混乱,可日子还得过。今日请君琢前来,便是有一事请教——县里的蔬菜已经开始收获,数量太多,我们自己人是吃不完的,想要挑选一处适合交易的地方,不知君琢可有推荐?”

明月霜本来不打算那么直白的,但在刚才的交流中,她意识到,方县现在的情况,在君琢眼中一目了然,她想要什么,他应该已经猜到了。

既然如此,遮遮掩掩反而落了下乘。

听到这个问题,君琢也放松下来,这事先准备过答案的题目,他回答起来就毫无难度了,“方县位于东西川交界之处,周围有三座大城,其中一座隶属西川,两座归东川管辖,但只怕如今也已在西川治下。”

西川军势如破竹,已经打进了东川境内,这些在战场后方的城池,自然是要拿下的。

方县之所以被绕过,一是因为它规模太小,不起眼,二也是因为当时已经不在东川手中,便不再是主要目标。

刚刚才经历过战火,可以想见这两座城市的混乱,贸然前往,容易遇上意外。所以实际上,方县唯一的选择,就是原本属于西川的巴城。

这么简单的道理,明月霜和她手底下的人不会看不出来。

所以她们真正要问的,也不是选择去哪里,而是想知道这座城市的具体信息,君琢也只着重说了这个,“如今的巴城刺史陈炯,乃是乔珩的亲信,据说是因为招抚了山中的夷族,得以镇守巴城。不过如今东西川开战,正是建功立业之时,他恐怕已经率军出征了。留守者是巴城制置使宋之睿,他是朝廷派遣的官员,平日里不大管事,为人十分低调。”

其实祖父和父亲对他说起这些时,都会伴随着对这些官员的评价,这算是一种对他的教导。

但是君琢此刻没有说出来,不是想藏私,只不过,明月霜身为一个势力的首领——哪怕这个势力现在还很小,她对于局势也会有自己的判断,应该不会喜欢带有明显偏向的评价。

果然,明月霜微微颔首,并没有问他更多,而是直接向他道谢。

这就是谈话要结束的意思了,君琢连忙道,“在下来到方县数月,所见处处安稳,实乃人间乐土,只是有一事不明,还望解惑。”

明月霜本来都打算起身送客了,闻言又坐回去,“不知是什么事?”

她也有点好奇,世家公子看到方县之后,会作何评价。

不过,令明月霜有些意外的是,君琢要说的竟不是女子当先一事,而是另外一件,“我见流民从登记到分配,似乎皆有其道理,日常耕种与生活亦有人管理,遇事可以随时求助,所以人人循规蹈矩。只是我每一思量,又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还请您教我。”

明月霜一听就笑了,“你是想问,如果这么简单就能治理好一处地方,为何外界不见有人用?”

君琢先是一怔,继而恍然,“正是如此!”

这办法如此之好,难道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会想不到吗?明明——它是这么简单啊!

“我自然不比别人更聪明,这办法也的确很简单。”明月霜说,“那依你看,这办法始终未能被推广,是什么原因呢?”

君琢低眉思量,问题被明月霜指出来之后,他的思路就变得清晰了很多,也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是成本的问题。”

明月霜管的是一个小县,人口不过数千,而且大都是一些无处可依的流民,所以可以用这种方法。可是要将它推广到一州、一国,就不那么容易了。

就譬如说把人打散了拆开这个做法吧,朝廷若是想要将招安的异族这般拆开,只怕又要动一场武,而且日常也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去看管他们,费时费力,还不太好。

倒不如让他们聚族而居,既不容易与地方上的百姓起冲突,也可以让他们的首领自己去管辖,朝廷便省了力气。

并不是做不到,只是不值得。

有这样的人力物力,不如用在别处——

想到这里,君琢面色忽然尴尬了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这些省下来的人力物力,可能也没有用到什么有意义的地方去,可能是给皇帝修宫殿,也可能是宫中采选民女,更可能是大排筵席、酒池肉林地奢侈挥霍。

而明月霜呢?

尽管之前只是惊鸿一瞥,但是君琢也已经看清了,她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珠饰珍翠,就连衣服也是最便宜的布料,最方便行动的款式,没有任何一处彰显身份的地方。

她身上那种凌云之势,完全是她个人的气质。

所以当君琢抬起头,看到明月霜并不评价自己的答案,只但笑不语时,顿时有种无地自容之感。

哪怕如今君氏已经从洛京搬到了西州,不再辅佐大黎的皇帝,可是,以前的事并不会因此就一笔勾销。他们所侍奉的帝王,所任职的朝廷,是那样的衰弱而腐朽,也就难怪渐渐失去了对洛州之外的掌控。

他不好意思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又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来,您让百姓读书明理,可真是一项德政。在下初来时,就因村长的一席话而觉得振聋发聩,这才决意留下。”

“嗯?”明月霜来了兴致,“什么话?”

“因为我的仆人说是自愿为我做事,所以她问他,将来若是有了妻子,是否也愿意替她洗衣做饭,缝补衣裳。”君琢说,“我从未在别处听过这样的话,乍听似乎离经叛道,然而细细深思,又觉得暗藏机巧。从一民妇口中说出,近乎道矣!”

明月霜没有在意他的赞叹,她直起身,表情认真地问,“你们村长叫什么名字?”

“这……在下也不知。”君琢有些尴尬,“平日里都叫村长,未曾问过名讳。”主要是他还保持着士人的矜持,怎可主动询问女子名讳?

“唔,不要紧……”明月霜说着,就一首支着桌面,发起呆来。

君琢先是惊讶,继而就有些不自在了。他没想到明月霜如此率性洒脱、不拘一格,一点也没有把他这个客人当外人,反倒让他觉得不知所措。

好在很快就有一个蓝袍皂靴,头戴纱帽,眉心印着红梅的女子从后面走出来,自言复姓上官,是明月霜的副手。这位上官姑娘先是替明月霜向他道歉,说她一贯如此,想到重要的事就会出神,并非有意怠慢客人,然后就不由分说地将君琢送出门了。

……

回去的路上,君琢一直在想着一次的会面。

尤其是自己问的那个问题。

分明明月霜一句话都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下,但是君琢却觉得,自己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大抵他毕竟是个世家子弟,一直身在局中,所以很难有这样的视野。如今从中跳出来,再去看那些事,反倒清晰了很多。

但是,自己给出的答案就是全部了吗?

因为明月霜什么都没说,所以君琢的思路反而完全没有受到限制,可以沉到这个问题里,一路想下去。

想着想着,他的视线突然落在了走在前面的李阿妹身上——她是送他来见明月霜的,如今事情办结,自然也要跟他一起回去。

大概是因为最后跟明月霜提起了她的缘故,君琢看到她,思绪难得跳跃了一下,又想到了那个关于“自愿”的问题。

他比李阿妹读的书更多,所以也更容易想明白,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自愿”,每个人几乎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只不过人生于世,难免会囿于身份、立场和一些东西,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

就像是他年少成名,意气风发,以为自己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结果第一次随祖父入宫赴宴,嫔妃们听说了他的才名,便纷纷要他现场作诗。

君琢早慧急智,现场作诗也是常有的事,甚至还有限题的、限韵的。

可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跟筵席上歌舞娱人的优伶并不无不同。

而此刻,他又忽然想:我和优伶,凭什么就不同呢?

他和秦海,他和李阿妹,他和明月霜——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爹生娘养,都是一条性命,凭什么不同?

意识到这一点,再绕回去想之前那个问题,君琢又有了新的明悟。

是了,他想,明月霜这里,与外面最大的不同,不是什么仙种,不是人人读书,而是——所有人都是相同的。流民也好,世家公子也罢,人人都要自己动手做事,赚取衣食,没有主仆、没有尊卑、没有贵贱……

他猛地停住脚步,仰头望天,只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

“这里……这里没有皇权,也没有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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