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26章 制度 别人可以,她们当然也……

“啪”的一声,厚厚的书卷被放在了桌上,明月霜两手撑着桌沿,威严的视线在台下一扫,沉声道,“上课!”

台下的学生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双手背在背后,一双双求知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目光灼热而明亮,真有点小学生的样子,拘谨又可爱。

遗憾的是没有班长喊起立,同学们也没有配合地喊老师好。

当然这也是因为明月霜在深思熟虑之后,终究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的羞耻心,让下面的人按照这个流程准备。虽说这会儿一切都在草创之中,她说什么她们都会相信,但正因此,明月霜才不能放飞,一定要克制自己。

她可不想将来后世评价自己,注重的不是功业,而是这些奇奇怪怪的细节。

所以此刻,她也只能暗戳戳地过一把当老师的瘾,遗憾着这个梗除了自己无人知晓。

言归正传,明月霜打量了一下台下的学生们,问,“李阿妹来了吗?”

“来了。”后排站起来一个瘦小的女人,她身上还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裳,不过因为已经不缺水了,洗得很干净,似乎还熨过,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只是此时,又被紧张的主人揉皱了。

李阿妹不敢跟明月霜对视,只能半垂着头,一眼又一眼地睇她。

明月霜见状,放柔了声音,“别怕,抬起头来,看着我,你就是李阿妹?”xizu.org 柚子小说网

“是、是我。”李阿妹听话地抬头,对上明月霜的视线,便紧张得不停眨眼,说话的语气也有些乱。

明月霜心下一叹,知道这种事不能强求,便也不再看她,免得她越来越紧张,只是转头对众人道,“大家应该都知道,这里和你们以前生活的地方不一样,这是咱们自己的地盘。在这里,我希望你们看人就堂堂正正地看,说话就大大方方地说。在我面前是这样,在别人面前也是这样,明白了吗?”

一片寂静。

明月霜笑了,“别这么紧张,明白了就回答我一声。”

气氛略微放松了一些,稀稀拉拉的“明白了”此起彼伏地响起。

明月霜也没有刻意去纠正,“一下子改不了也没关系,不要急,慢慢来,咱们有的是时间。”

提了这一句,她就跳过了这个问题,对李阿妹说,“我之前听君琢说了你的事,真是让我意想不到啊,你能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和觉悟,太难得了。正好我们今天要上课,就请你来分享一下你的故事,你的想法。”

顿了顿,她才问,“你愿意吗?”

这一点是她没有考虑周到,只觉得这是好事,一个现成的例子,可以启发一下其他人,一个好苗子,也可以拎过来培养,却忘记了问当事人的意愿。当李阿妹拘谨地站在自己面前时,明月霜才意识到这一点。

对于自己突然被叫来上什么课,李阿妹心底本来就有许多的猜测,其中君琢更是重中之重,毕竟她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一切服从安排,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只有自己管辖的村子里住着的这主仆二人了。

而且她之前才送君琢来过方县,那时万分羡慕他能被主公召见,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

现在明月霜让她说自己的故事,李阿妹立刻就明白了。

她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分不清是羞的还是激动的,但是听明月霜的语气,这似乎不是坏事,甚至还想让她向别人分享,李阿妹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股勇气,“我、我愿意!”

“那好,你……”明月霜顿了一下。

她本来是想让李阿妹站到讲台上来,面对大家,这样方便交流,但考虑到不是所有人面对这么多人都能侃侃而谈,况且台下坐着的不只有被选来听课的领民,还有上官婉儿和程夫人等,恐怕她会更拘谨。

还是循序渐进吧,这么想着,她便改了口,“你说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紧张。”

“哎!”李阿妹应了一声,想了想,索性从头——从那个晚上说起。

此时回头去看,那时候的惶恐与无知,是如此地清晰明了,似乎也让李阿妹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

窦娥立威这件事,其实流民之中是暗暗有传言的,此时在座的一部分人也听过,只是没想到,当事人竟然也在这里。这个故事,既然被明月霜提到,那就一定有她的用意,众人一边听,一边都陷入思索之中。

明月霜见状十分欣慰。

从君琢口中听到李阿妹的故事,让明月霜非常惊喜。

我们的人民并不是愚昧无知,只能像牛羊一样被放牧在这片土地上,除了耕种别无他事的!甚至不需要自己来引导,只是让她们接触到不一样的东西,她们自己就会觉醒!

这就是人,这就是思想的火花。

她不可能永远带着她们走,她们也不需要,这让明月霜怎么能不高兴呢?

今天让李阿妹分享自己的故事,除了引出这堂课的主题之外,也是想引发其他人的思考,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她灌输的一切,而是自己主动去想,主动去探寻。

正好李阿妹说的,又是她们每个人日常生活中都会遇到的,代入感很强,仿佛自己也跟着李阿妹经历了这一切。

所以当李阿妹对着秦海问出那句话时,甚至有人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脱口赞道,“说得好!”

说完了才意识到这不是跟邻居在场坝上谈天说笑,而是在上课。但等她们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的人也跟自己一样感同身受,情绪被李阿妹的故事鼓动着,纷纷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讲起了自己遇到过的类似的事。

而明月霜微笑地看着这一切,很满意逐渐热烈起来的气氛。

见她不在意,众人的胆子就更大了。她们不光抱怨,也在思考,为什么会这样?

李阿妹的“身份”说,就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

这比明月霜原本预计的效果更好。

她正想着,等她们讨论完了,自己再做个总结就行,便听到李阿妹说,“那天之后,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事,想来想去,突然觉得,这世道就像是一座塔,咱们每个人都是一块砖头。下头的砖垫着上头的,可上头也还有上头,层层叠叠,把你固定在一处,那就是你的‘身份’!一块动弹不得的砖,哪有什么‘自愿’呢?”

“啪啪啪——”明月霜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她以为李阿妹能够意识到压迫和剥削,就已经很难得了,再没想到,她竟然能将之形容得这么准确。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就学着明月霜的样子,也拍起手来。

“很好,很好。”明月霜连说了两个很好,“说得太好了!没错,这个世界是一座塔。”

明月霜转头,用炭笔在竖起来充当黑板的石板上,画了一座金字塔,一边画一边往里填充内容,“皇帝,权贵世家,豪族,小地主,普通百姓,奴隶——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塔,而这座塔的名字,我们叫它——制度。”

“每个人都被固定在自己的‘身份’里,而这个身份,还将子子孙孙地传下去,这就是制度。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也是制度。知道了什么是制度,才能更好地理解我们这堂课的主题。”

明月霜手指用力,一笔一划地写下一行字。

——谁是我们的敌人。

她回过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台下的人,“你们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学生们茫然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人小声说,“好像全都是我们的敌人?”

又有人说,“我觉得敌人就是制度本身。”

然后她们就忍不住想,会不会太多了?

这种举目皆敌的感觉,让她们情不自禁地惶恐起来。虽然在意识到“塔”的存在的时候,她们就知道,自己想要挣脱这一切很难,好像身上套着重重枷锁,令她们动弹不得。

可是让明月霜这么一说,她们才清晰明了地看见了,套在身上的枷锁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们生来就是底层的底层,身上天然压了一座大山,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只是以前不懂,现在被明月霜点醒了。可是,醒了之后,感受到的却是比之前更加强烈而深重的绝望。

敌人无处不在,而她们的力量是这样的弱小,不值一提。

不管是要颠覆皇权、反抗权贵豪绅,还是要推倒制度本身,似乎都只是妄想。

“你们说的都是对的。”明月霜先给与的肯定,却让她们更加绝望,甚至有人已经红了眼眶。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但明月霜浑然未觉,脸上依旧带着明朗的笑意,“不过,大家也不要觉得敌人如此强大,我们就毫无希望。”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一愣。

明月霜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方形木条,动作麻利地搭起了一座长得很不方正的塔,然后看向众人,“谁愿意上来配合我一下?”

第一个站起来的竟然是上官婉儿,其他人见状,便又都坐下了。

明月霜笑了起来,“怎么,难道婉儿来了,你们就不能跟她争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本能地觉得应该让上官婉儿上去,可是,此刻她们都是最敏感的时候,很快就意识到——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愿”?

于是,有几个人迟疑着站了起来。

明月霜笑着道,“好,你们一起过来。”

她先自己试着抽走一根积木而不让塔倒掉,然后让她们排着队,每个人从塔上抽走一根积木。

这种游戏方式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们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每一个人抽取积木。当最后一根积木被抽走,塔应声而倒时,还忍不住发出了遗憾的叹息。

“怎么了,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推倒塔吗,你们为什么还会遗憾?”明月霜问。

众人一愣,才想起来之前的主题。

再看那倒在桌上的“塔”,眼神就不一样了。

明月霜继续道,“这座塔看似稳固,但它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无数的积木搭建而成的,当一根根积木被抽走,它自然就会倒塌了——所以说,这个‘敌人’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强大。”

“可是,我们要怎么抽走积木?”有人问。

明月霜笑得更厉害了,她望着她们,眼神意味深长,“你们不就是一块块从制度之中脱离出来的积木吗?”

所有人的心都因为这句话而震动。

是啊,她们原本也是构建这座塔的一部分,但现在,她们已经挣脱出来了,自由了,不再被套在原本的身份与枷锁里了。这样想着,她们看向明月霜的眼神更加热烈。

被那么多人注视着,明月霜只觉得压力山大,她连忙道,“我很想说这是我的功劳,但很遗憾,并不是。虽然我的确做了一点小事,不过,你们能挣脱出来,是因为这座塔本身就出了问题。”

即使没有人去做什么,这座塔本身也会在时间的长河之中逐渐腐朽,最终垮塌。

事实上,翻开历史书,我们就会发现,它已经被推倒重建好几次了。

上官婉儿毫不犹豫地反驳道,“主公不可妄自菲薄,固然是这塔出了问题,可若没有您,我们纵然跳脱出来,又该去何处容身?”

这话立刻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

如果没有明月霜收容流民,让她们有一片安身之地,所谓的挣脱,就只是个笑话,她们只会在灾难之中被裹挟着,生死都不得自主,更不用说个人意愿了。

“咳……”明月霜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将话题拉了回来,“所以说,这座塔没有那么可怕。每一次王朝更替,都是一次推倒和重建。既然别人可以,我们当然也可以!”

这最后一句,迅速鼓动起了所有人的豪情壮志。

是啊,别人可以,她们当然也可以。

就算不相信自己,她们也应该相信明月霜,相信这个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建立起偌大势力,让她们免于颠沛流离,每天能吃饱饭,甚至可以坐在这里思考这种问题的主公。

“主公”,似乎直到此刻,她们才明白了这个称呼的分量。

那是她未曾彰显的野心,也是她们放眼可见的未来——打破这个世界,然后按照她们的意志重建。

或许并不是每一个在座的人,都能完全明白这番话的意义,但这就像是一颗种子,种在她们的心田上,只要有足够的雨水滋润,迟早有一天会破土发芽,生根分叶,长成参天大树,然后再将种子传播出去。

……

明月霜也想过,现在就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毕竟她们连温饱也还没有完全解决,人数又少,考虑这些就像是白日做梦一样。

但是思想工作这种事,本身就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如果不能在最初,确立一个比较鲜明的理念,后面就容易出乱子。就连农民起义,想要延续时间长一些,都需要提出一个吸引人的、朗朗上口的口号呢。

譬如刚刚才举起义旗反过大黎,最后被自己的部将所杀的雁孤云,他的义军倡导的就是“均贫富”。

虽然他失败了,或者说绝大多数的农民起义都失败了,但是毕竟成功过,还是有很多值得借鉴之处的。

就说雁孤云吧,明月霜认为,他的口号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他后续不经甄别地吸纳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依附者,看起来声势煊赫,实则已经埋下了隐患——连秦长志那种人都能混到他部将的位置,生乱也是必然的事。

这也反过来说明,思想工作必须要抓紧,要让大家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战斗,跟什么敌人战斗,想要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所以,在方县第一次对外交往开始之前,明月霜开了这堂课。

她也没敢讲得太深入,因为这并不是自己擅长的领域。好在她已经意识到,这种事也不需要她自己一个人去完成,只要给出提纲挈领的部分,其他的自然会有人去补全。

当然,也会有一点小小的困扰。

比如此刻,一堂课结束,她还没走出教室,就被朱淑真堵在了路上,“主公这一堂课,着实振聋发聩,令人醍醐灌顶。只是妾身还有一处不明,请主公解惑。”

明月霜此时已经没有了当老师的暗爽,现在面对“学生”的追问,只有满心忐忑。实在她这个老师也是半桶水,听起来虽然响亮,其实没多少东西。

她可不敢小看她们的智慧,生怕她说出自己答不了的问题,于是小心翼翼地道,“你说,咱们一同参详。”

“自古以来,儒家皆推崇上下尊卑之道,盖因若没有这样的划分,就容易乱了套。”朱淑真道,“诚然如主公所言,这其中颇有不公之处,也有许多人在其中受迫害,我等女子尤其如此,可若是尊卑纲常都乱了,又当如何治理天下?”

还好,这个问题明月霜会。

“这是在偷换概念。”她笃定地说,“治理天下的方法有很多,春秋时期百家争鸣,各有其道。如今之所以独尊儒术,不过是因为它最符合统治者的利益,以血脉和身份将人分作三六九等,尊贵的永远尊贵,卑贱的永远卑贱。”

“主公所言,淑真皆明白。这些都不合理,所以才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才有揭竿而起一呼百应,才有王朝更替,才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朱淑真坚持道,“但您还没说,没了尊卑纲常,天下又当如何?”

她抬起头,如明月霜在课堂开始时所要求的那样,直视她的眼睛,“或者说,您想用来取代儒家道统的,又是什么样的——制度?”

明月霜转过头,发现不止朱淑真在等待这个答案,其他人也正竖着耳朵听。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说,“我希望那是一个自由,平等,和平的世界。”

“自由不是没有规矩,而是在规矩制定之后,每个人都要遵守它,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平等不是每个人待遇都一样,而是按劳分配,按照对这个世界的贡献来分配,而不是看血脉和身份。和平不是无力反抗,而是我们拥有强大的武力,但不用它去欺凌弱小,而是寻求共存之道。”

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要说从来没有想过原本的世界,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明月霜常常在想。

可是这一刻,不知为何,她那已经随着时间淡去的思乡之情,骤然又变得浓烈了,让她忍不住鼻尖发酸。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大声对众人道,“让我们一起努力,去创造出这样一个世界吧!”

其实在这个时代说这些,多少是有些离经叛道的。但是,她们这些人、这个势力的存在,本来就不合常理,在这个时代同样格格不入。既然如此,再多一些,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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