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琳藏在袖中的手一颤。
他知道, 这是报复,也是嘲讽。
禅位之事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在这种情况下, 大概已经没人还能记起宋之琳之前的那封奏折——除了秦秉忠。
此人刻薄寡恩、睚眦必报, 宋之琳当朝上奏,等于是在公然打他的脸,而且还是在他勉强将宋之琳看作是“自己人”之后, 这份仇怨, 他自然要找机会回报。
而宋之琳并没有选择。
秦秉忠是个狠人,他杀宦官,杀朝臣, 自然也没道理放过宗室, 都杀得差不多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王朝覆灭之后, 各方诸侯都会去找皇室血脉, 想扶持自己手里的傀儡上位, 以博取更大的利益。这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秦秉忠和他的心腹们自然能想到,而他们解决的办法就是斩尽杀绝, 以杜绝这类情况出现。
所以温阳和温寒兄弟, 完全可以说是大黎皇室最后的嫡传血脉。
禅位之后,秦秉忠恐怕不会让温阳活太久。大概温阳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要为弟弟谋取那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而秦秉忠也拿捏住了这个机会,逼迫宋之琳。
——你不是要做大黎的忠臣吗?那就为了护住这个孩子,向我弯腰臣服吧。
宋之琳想着这些,只觉得一股苦意从心底蔓延而上, 扩散到口腔,苦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xizu.org 柚子小说网
秦秉忠不仅狠,而且还足够敏锐。
即便乱世出英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出头的,秦秉忠能在这天下大势之中占据一席之地,固然是因为时运,他本人也不可能是易与之辈。那封奏折一上,他就猜到宋之琳是为全自身名节,所以才故意给他出了这样一个难题。
是要个人名节,还是要君臣忠义?
“丞相?”秦秉忠催促了一声,“莫非丞相对此事还有异议。”
他从来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宋之琳抬起头来,第一次没有理会那些礼仪,正视了御座上的天子,也将对方惨白的面色与颤抖的身体看在了眼里。他比当初的温镕更年幼,面容更稚嫩,肩膀也更单薄,这大黎二百多年的国祚、这天下江山兴旺更替,原本就不是那个稚嫩的肩膀能扛得起的。
而自己……别无选择。
宋之琳将手更深地藏入衣袖之中,开口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带上了一股铁锈味,“老臣……遵旨。”
秦秉忠看着他终于低下的头颅,满意地笑了,“来人,为丞相铺纸磨墨!”
宋之琳的文采的确很好,将一篇禅位诏书写得花团锦簇,虽然意思稍显直白了些,但对秦秉忠来说,倒是正好。至于那一点有关秦秉忠篡位的春秋笔法,对方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会明白这有什么不好。
对秦秉忠来说,这是功绩——如果宋之琳愿意的话,看清秦秉忠这个人,对他来说多么容易呀!若他愿意屈事对方,也一定能让秦秉忠高高兴兴,但他不屑为之,甚至都不必谈什么忠义和名节,仅仅只是看不上对方而已。
写完这人生中最后一封诏书,宋之琳搁下笔,情绪已经变得十分平和。
秦秉忠见状,颇觉无趣,于是便只人去准备禅位典礼和登基典礼,不再理会他了。
到底是一件大事,准备起来也颇费功夫,尽管秦秉忠很着急,再三要求一切从简,但到底不能简到连个仪式都没有,况且量体裁衣也需要时间,所以最终,典礼被定在了三天后。
散了朝,宋之琳走出府衙,宋玑就从后面赶了上来,“今日朝堂上的情形,伯父也瞧见了,大势如此,奈何逆之?”
宋之琳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绕过他走了。宋玑恼恨地盯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这般不识抬举,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触怒秦秉忠,于自己不会有任何助益,便也不再坚持上前说话,自转身进了府衙。
燕城是一座依着大河而建的雄城,既有山川形胜、又是千古雄城,此地自古便是人文荟萃之地,无数诗家文士们于此登高望远、饱览河景,起兴赋诗,讽今怀古。
不过自从落入秦秉忠手中之后,燕城已经没有什么人文气象了,这些山川古迹,便也都冷落了下来。
一干洛京旧臣被掳到燕城来,心怀悒郁,倒是偶尔会在这些地方聚会,感时伤怀。不过如今秦秉忠在准备登基大典,其他人也正为自己的前程奔忙,也不会有空来这里。
所以,当宋之琳登上大河边上的楼阁时,四野寂寂,寥无人声,只能听见滚滚波涛拍打河岸所发出的轰鸣。
他抚着栏杆,低头去看昏黄的河水。
这条大河,灌溉着沿河的无数土地,养活了这中原大地上的无数人口,却也因为人类的破坏而淤积了无数的泥沙,渐渐由清转浊,成了如今的模样,听说沿河居民多呼之“黄河”。
不知千古以下,这黄河是否还有重新澄清之日?
宋之琳踏上栏杆,从容一跃,便跌入了浩荡河流之中。
波涛滚滚,浑浊的河水很快敛去了他的踪迹。
……
宋之琳跳河自尽的消息,直到第二日才传入秦秉忠耳中。
主要是确定他的行踪花费了一点时间,但毕竟是个世家家主,又是云州朝廷的高官,虽然如今的处境略微凄凉了一些,但也是走到哪里都有人服侍的。只是上山之后,他把人赶走了,然后就此失踪。
众人忙忙地找了一日,才从一个摆渡的船夫口中听说,看到有人从山上跌下来。
报给秦秉忠的时候,下面的人倒都说是失足。因为宋之琳在这之前并没有任何异常,上午出门时,还交代了厨房准备他喜欢吃的食物,说下了朝回来想吃,怎么想都不该是会轻生的样子。
然而秦秉忠如何会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宋之琳原本或许没想死,但经过昨日之后,就活不下去了。又或者,他本来就心存死志,所以才敢上那样的奏折。只是秦秉忠没有一怒之下砍了他,他只能去跳河了。
“可恨、可恨!早知道他要找死,不如我先把他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越想,秦秉忠就越觉得生气。
这些世家出身的老东西,实在是不识抬举!他已经给足了对方脸面,却还是只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秦秉忠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弱势在哪里,他本来也是有意招揽一些世家子弟,以巩固自身的统治,只不过这些人的态度让他很失望。
他们看不上他,秦秉忠知道。他的出身不仅是低,还有些不光彩,是盗贼出身,后来被抓了,充为苦役,却正赶上雁孤云起义,就这样出了头,踩着雁孤云,成就了自己如今的功业。他这样的粗人,连认字都是发达之后才慢慢学的,自然更没有机会读什么书——他也不耐烦去读那些。
只是他本以为,自己发达之后,出身的缺点自然会被掩去,有无数人会愿意投效自己,却不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为了掩饰这种失望,恼羞成怒之下,秦秉忠才提刀杀人。
杀得多了,他突然发现,也许是硬骨头都死得差不多了,那些原本对他不假辞色的世家大臣和子弟,竟然渐渐转变了态度。即便如宋之琳这样的存在,也软化了许多。
如此以来,他的行事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秦秉忠觉得,这些人如今没有臣服自己,无非是他名不正言不顺,等他登基之后,他们自然会为他效力,就像他们为大黎效力那样。
结果,登基大典还在准备之中,宋之琳就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这种时刻,他总是会有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即使他改了名字,变了身份,也依旧永远无法摆脱过去的影子,永远都是那个因为当了盗贼而被充作苦役的秦长志。
秦秉忠当然不会喜欢小皇帝温镕“赏赐”给他的这个名字,但他更不喜欢秦长志这个代表着过去的名字。
——秦长志是被充苦役的盗贼,秦秉忠却是大黎的云州节度使。
这些纷乱的念头此起彼伏地在秦秉忠的脑海中涌现,也让他的情绪越来越糟糕、越来越不稳定,即将到达某个爆发的临界点。
宋玑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他已经听说了宋之琳的死讯,对此同样恨得牙痒痒。宋这个姓氏,是他往上走的筹码,却也是束缚住他的枷锁。比如现在,宋之琳一死,秦秉忠必然会因为愤恨而迁怒他——嗯,即使是对宋玑来说,秦秉忠也实在是个很好看透的人。
所以他忙不迭地赶来了,一定要在秦秉忠厌弃自己之前,挽回局面。
宋玑的选择是告密。
他将那一天在宋之琳家中的聚会告知了秦秉忠,又说,“虽然最后事情没有成,但当时开口赞同宋之琳的人不少。他们没有在奏折上联名,但背地里是否还有其他的计划,臣就不得而知了。”
“哦?”秦秉忠眯起了眼睛,“你是说,当时你也在场?”他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魔鬼,“那么,你可愿意站出来指证这些人?”
宋玑身体发起抖来,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点头答应,自己将会成为千夫所指的存在。但他既然走到这里,就已经没有了退路,眼前是唯一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于是咬着牙道,“臣愿意指证!”
“好!哈哈哈!”秦秉忠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即让人去将那些洛京旧臣都宣了过来,然后让宋玑当场一个一个把赞同过宋之琳的人都指认出来。
这是一场残酷的刑罚,无论是对于指认者,还是被指认者。
但是秦秉忠很愉快,他将这些人的反应当成一场表演来看,越看越觉得可乐,因为宋之琳的死亡带来的愤怒与怨恨,总算稍稍减少了一些。
等到最后一个人也被指认出来,宋玑已经是浑身汗湿。倒是被他指认的人,一开始也害怕得发抖,但随着人越来越多,他们反而渐渐冷静下来,都摆出了慷慨就义的表情。
秦秉忠的脸沉了一下,他转头去问宋玑,“既然是你指认的人,那依你说,这些人该如何处置才好?”
“回禀陛下。”宋玑脸上的肌肉因为应激而绷紧,他用力咬住腮部的软肉,直到血腥味充斥口腔,才将想好的话说出,“这些人向来自诩清流,孤高傲慢,似乎有多么了不得。既然如此,何不如宋之琳那般,将他们都投入黄河之中,看看他们自诩能涤荡人间的清名,能否令黄河澄清?”
这个量着秦秉忠的性情想出来的惩罚,果然大得他的心意,又是连赞了几声好,大笑道,“就依爱卿所言,来人,备马!我要亲自看着他们被投入黄河,看看他们的一世清名究竟有多厉害!”
秦秉忠如此张扬行事,反倒没有在燕城引起多大的反响。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他的杀人如麻,就算看不惯的,在没做好舍身取义的准备之前,也不打算开口。只是城中的氛围,多少还是变得更加凝滞沉重了一些。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从河边回到府衙的秦秉忠,心里其实也没有多高兴。
爽快了那一瞬,他冷静下来,就能想到这个消息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想他。虽然他本来也没什么好名声,但人总有一些自讳的心思,想到会被骂得很难听,又哪里高兴得起来?
他自己想了一回,越想越不高兴,就打算召几个心腹来说话。
但是那些武将,都是跟他一样的粗人,如今他潜龙腾渊,他们也跟着水涨船高,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哪里能领会得到他在这个位置上的种种思量?
然而他手下也没有十分信任的文臣,思来想去,才总算想起一人,便命左右,“传刘飞星来。”
刘飞星来得很快,他本来就住在府衙之中。
一见到秦秉忠,不等对方说话,他就跪下道,“陛下今日行事,实在是过于冒进了。您如今已是陛下,要杀什么人,想什么时候杀,要怎么杀,只需依着规矩法度来便是,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如今这般,倒是闹得满城风雨,将来传到天下人耳中,只怕也要以为陛下行事不够庄重。”
虽然是劝谏的话,但说得委婉,而且处处从为君者的角度来说,秦秉忠便只笑道,“你倒是不怕朕生气。”
刘飞星低头,“陛下身边有能臣,也该有诤臣。臣虽不敏,愿为陛下直言。”
秦秉忠回头一想,刘飞星第一次在他面前开口,就是在温镕死后,提议他扶持宗室子弟继位,否则他如今还在坐蜡。之后从洛京回到云州,更是顶着他的怒火,建议他与凉州修好。
要知道,当时他们可是刚被凉州打了个措手不及,是狼狈地逃回来的。也就是这话是私底下说的,若不然,那些武将一人一口唾沫,早将刘飞星淹死了。
但若非是与凉州缓和了关系,秦秉忠得到传国玉玺之后,也不敢生出当皇帝的念头。
他是个粗人,但又不是傻子,当然清楚他能在云州称王称霸,却很难让天下人服气。所以,从决定让小皇帝温镕迁都开始,秦秉忠就一直在观望天下英雄的态度。
结果让他很满意,大家都在自扫门前雪,只有一个楚州多管闲事,但是真打起来,云州军可不惧楚州军。至于被楚州军捎带来的红巾军,当时根本没在秦秉忠的眼里。
谁知道半途冒出个凉州军,狠狠重创了云州军,也让秦秉忠十分丢脸。
但秦秉忠虽然喜怒不定,但是出身底层的人,关键时刻,也能忍人所不能忍。所以他终究还是在刘飞星的劝说下,捏着鼻子给赵元睿写了一封信。
如此你来我往数次,虽然赵元睿的态度不咸不淡,但也没有剑拔弩张,这就够了。
在秦秉忠得到传国玉玺之后,凉州和云州也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摩擦。又是在刘飞星的建议下,秦秉忠在给赵元睿的信里表示,我们完全可以平起平坐、划地而治、各帝一方。
而赵元睿的回应含糊其辞,显然是已经心动了,只是还没有做出决定。
这就是那天宋玑看到秦秉忠那么高兴的原因。也是因为解决了凉州这唯一一个让他警惕戒备的敌人,秦秉忠才觉得自己的称帝之路已经无忧。
想到这些,秦秉忠觉得,刘飞星确实是个难得的能臣,每每能在出现意外之后,想到描补的办法。
遂亲手把人扶起来,问道,“那你今日又有什么可劝我?”
刘飞星这才抬起头来,拱手道,“请陛下册封您的义子温寒。”
秦秉忠一愣,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此事看似跟他屠杀大黎旧臣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却是一种表态,他对大黎皇室如此宽容,自然也能挽回一部分人的印象。
而且,就像宋之琳会为温寒低头一样,那些心怀大黎的人,也会因此对他客气一些,甚至替他说说好话。
刘飞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秦秉忠一想明白,就半点不耽搁,当即叫人将温寒带过来,正式拜见他这位义父,然后他才好加封。在等人来的时候,他还跟刘飞星商量了一下,要如何封赏,刘飞星就一个意见,“须得比陛下诸子更加优厚。”
秦秉忠有些不乐意,但想想还是答应了。反正又不是只能封一次,以后再补偿儿子们就好了。
然后,他就开始期待起温寒的到来了。
抛开对于“将来可能会有人想拥立温寒”的担忧不提,一个皇族子弟要认自己为义父,给自己磕头行礼这件事,秦秉忠心里是不无得意的。
以他的出身,以前若是遇到皇亲国戚出巡,那是要跪下来避道的,他的名字秦秉忠,他头上这个云州节度使的官职,当初都是姓温的所赐,如今却能叫姓温的跪拜自己。
这可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光是想想,秦秉忠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很快温寒到了,因为人还病着,是被抱过来的。他的哥哥温阳就已经够单薄了,他看着还要瘦弱一些,几乎有点骨瘦如柴的样子,显得面上一双眼睛大得过分,清凌凌的。
秦秉忠不太喜欢这双眼睛,感觉有点像那个顽固不化的温镕。但是转念想到这孩子马上要给自己磕头,就像温镕给自己磕头一样,于是脸上又带上了笑。
温寒小脸煞白,中气也不足,说起话来跟蚊子哼哼似的,礼仪倒是很好,不哭不闹,整个拜见的流程做得一丝不苟,一声“义父”也叫得恭恭敬敬,让秦秉忠十分满意。
于是一开口,就给对方封了个郡王的虚衔——他本来只打算封个侯的。
此时的封爵,多半都是有实封的,所以通常没有专门的封号,而是以地名命之。比如秦秉忠的云中王,就是因为他是云州之主。但是秦秉忠当然不会给温寒封地,所以是虚爵,而且更恶心人的是,他还赐了一个封号:顺。
顺郡王,顺的是谁,想必所有人都很清楚。
但温寒看起来还并不懂,十分有礼地按照礼官的指引谢了恩。
于是,秦秉忠还没登基,第一封圣旨就已经先发了出去。不知情的人听来,倒是觉得他对大黎温氏有情有义,并没有随便作践人。
秦秉忠对这样的反响自然也十分满意,自此愈发亲近信任刘飞星,至于那个费尽心思献计献策的宋玑,反倒因为这次杀了太多人,让秦秉忠不喜。
又两日,登基大典终于到了。
虽然礼仪简略了许多,但秦秉忠还是在无数人的注视之中,身着天子衮冕,接受了温阳的禅位,手捧禅位诏书和传国玉玺,登上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位置。
登基之后的第一封诏书,便是为自己改名为秦霸,立国号为大燕,并再次将明年改元太平——之前小皇帝登基,他就将明年改元天庆,结果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明年还没到,皇帝先换了人。
燕城之外,浑浊的黄河滚滚向东。沧桑的母亲河见证了无数历史,却从不为任何人而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