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蔚这一次进宫, 已经做好了殉国的准备。
倒不是他对温靖有多忠心,只是这一路走来,温靖也是在他们这些人的扶持下, 才步步登高。作为他最重要的谋主, 王蔚在其中所占据的分量,自不必多言。
所以此刻即将倾覆的, 是温靖的江山,又何尝不是他王蔚的事业?
一生心血付之流水,生亦何趣,死亦何惧?
王蔚知道温靖私底下必定有所安排,所以是把家里都安顿好了才来的,来了就不打算再回去。
但他也没想到, 温靖的打算竟然是这样。
虽然自古就有出海寻仙的传闻,但江州就在海边,他们这些人比谁都清楚,海上除了茫茫波涛和零星岛屿之外,什么都没有。那些岛屿也都是蛮荒之地,大部分无人居住, 偶尔有些土人, 也都是尚未开化的。
谁会放着这中原大好江山不要, 扬帆出海?
红巾军会。
是的,虽然温靖口口声声说明月霜不过一介妇人,但是现成的事情放在这里, 王蔚自然一眼就能看出, 他想到乘船出海这样的主意,八成是受了红巾军报纸的影响。
此前的桩桩件件,早已证明了那位红巾军主的眼光, 她既看重这些海岛,其中必有缘故。xizu.org 柚子小说网
对在这片土地上已经难以立足的南黎朝廷而言,远避海外,确实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纵然不能再如今日这般风光,但远离了红巾军,未尝不能再创一番功绩。
王蔚虽有求死之志,但能活着,而且不要活得太糟糕,那他也不是那么想死了。
既然温靖找到了新的出路,他自然是继续跟随对方。
打定了主意,他就朝温靖拱手道,“陛下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便该趁着红巾军未至,速速离去才是。”
“王卿所言甚是。”温靖道,“朕意也是如此。”
说着,面露迟疑之色。
王蔚眸光微微一闪,他对温靖是十分了解的,自然能猜到此刻对方心之所向,“陛下可是顾虑这里仅有两艘船,安顿不下这许多人?”
温靖长叹一声,“可不就是?”
虽然是要远遁海外,但为了维持往后的身份和生活,金银财物必不可少,忠心将士也得带上,后宫美人温靖也舍不得……更不用说还有数量庞大的田氏宗族、文武百官了。
这两艘船,能装下多少?
选择谁?舍弃谁?
这个决断,温靖是做不了的,那就只有王蔚来做这个坏人了。
“陛下明鉴,如今事态紧急,也顾不上这些了,只需择选心腹之人登船便是。”他凑近温靖,压低声音道,“至于剩下的人,只要陛下能替他们安排好之后的事,想来也必当无虞。”
温靖闻言似有意动,“大军马上就会兵临城下,还能如何安排?”
“红巾军素来仁义,一向没听说过有杀俘的习惯。若陛下能留书一封,命他们开城门请降,想来必能免此刀兵之祸。”王蔚说。
见温靖微微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建议,他又低头道,“自然,陛下那时已经不在宿城,恐怕他们无人做主,难免误事,既如此……何不于皇子之中择选良才,禅位于他?”
反正他们已经要走了,这个大黎皇帝也只剩下一个空名头,若是能用来安定人心,也不算坏事。
而对温靖来说,只要投降的皇帝不是他,那这亡国之罪似乎也就减轻了许多,也不会有对着红巾军低了头的憋屈感。
事实上,温靖自己难道想不到这些吗?
自然不是。但他是君父,这样的话不能从他口中说出来,只能由王蔚这样的臣子请愿,他再“顾全大局”,“迫不得已”答应下来,这才能全了所有人的体面。
证据就是,在同意了王蔚这个提议之后,他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就干脆地定下了随行人员和禅位人选。
显然深思熟虑已久,只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不过王蔚现在也没心情计较这些,红巾军明天就能到,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若想更从容一些,就要走得越快越好。所以,接下来的一整夜,他都没有休息,一直在忙这件事。
首先是秘密将那些被温靖选中随行的人召进宫来,对他们说明情况。若是愿意走,自不必多说,若是不愿意,就暂时将他们限制在宫中,以免消息走漏。
光是办这件事,就耽搁了大部分的时间。
然后才是找到被温靖选中的那个倒霉皇子,举办一个简单的禅位仪式,将宿城和大黎的未来都交托到他手上。
最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扬帆远行!
天蒙蒙亮时,连通皇宫和大江之间的那道闸门被打开,大船缓缓从中驶出,离开了这个即将成为牢笼的地方。所有上了船的人都忍不住回头遥望,在心头失落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出来了!
至于他们走后,宿城会如何混乱,剩下的人会如何惶恐,就暂且顾不得了。
……
被温靖精心选中的倒霉蛋,是他所有儿子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这孩子名叫温慎,今年才十岁。
他的母亲只是江州节度使府中一个普通的婢女,连姿色都没有,只是在温靖酒后服侍了一次,甚至都没被他多看一眼记住长相和名字,之后也依旧是做着婢女的活计。
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孩子,自己却难产而亡。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温靖倒也没有薄待他,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按照份例来的。但节度使府内部也不是一片祥和,即使是温靖不喜欢的孩子,毕竟也是个儿子,总有人看不惯他。
在仆人的辖制、兄弟姐妹的欺压、长辈们的数落之中,温慎跟他的名字一样,活成了一个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人。
温靖平常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如今到了危急时刻,倒是又想起他来了。
他选择温慎,也有个道理:温慎年幼,还是不懂事的年纪,想必明月霜也不会对这么小的孩子做什么。而且温慎性情怯弱,绝对不敢跟红巾军硬抗,必不会反对投降的决策,也能保全这一城之人。
当然,后面这一点,究竟是为了保全留在宿城的人,还是不愿意在自己遁逃的情况下,听到继位的儿子组织全程人手力抗红巾军,就只有温靖自己知道了。
他可没有忘记大黎的前车之鉴——昏庸无道、骄奢淫逸的温瑾,在雁孤云的起义军攻破洛京城时,匆匆将皇位传给小儿子温镕,就落荒而逃。谁知温镕上位之后,竟是临危不乱,一边召集藩镇勤王,一边派人劝说雁孤云的部将,最终力挽狂澜,夺回了洛京城。
消息传到各地,人们在庆幸新皇英睿的同时,也不免痛斥一番先帝的昏庸无能。
虽然温镕也就是将大黎的王脉又延续的两三年,最终还是敌不过天下大势,但世人对他的评价并不低,倒是出逃之后不知死在了哪里的温瑾,谁还记得他呢?
温靖可不想成为那样的笑话。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的儿子们能成什么气候,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杜绝。
选择温慎,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
他既没有那样的气魄,也没有那样的能力,年纪又小,说的话根本没人会听,温靖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因为温靖将几位用惯了的重臣都带走了,剩下的人便都成了一盘散沙,等他们第二日入宫,发现温靖已经离开了宿城,只剩下一个抱着禅位诏书的温慎,立刻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直到红巾军兵临城下,他们都还在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没有想出任何有用的办法。一听说大军围城,最后一点心气也跟着散了,只能哭天抢地的跪在温慎面前,求他投降。
温慎便在一片茫然之中,被这汹汹民意裹挟着,素服散发,带着投降的诏书出现在了城头。
城头上先升起了一面代表投降的白旗,然后是一面代表红巾军的红旗,最后,城门卫在上峰的命令下,战战兢兢地打开城门。
城外的起义军已经看到了城头升起的旗帜。
“投降了?”卓芳没什么真实感地抬头仰望着高大巍峨的城墙,“怎么这么容易?”
宋游不由得生出了一点不太妙的预感。
要知道,为了这一战,她还特意从明月霜那边将花蕊夫人徐芙借了过来,就是想用她“十四万人齐解甲”的技能,尽量降低正面作战带来的伤亡。
徐芙没有拒绝这份邀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画完了那幅《瞿塘滟滪图》之后,她好像一下子喜欢上了大场面。
那幅《水师出海图》,也是她领头创作的。
徐芙还预备把《红巾军入燕城图》补绘出来,只是当时的印象已经淡薄了,很多地方都有些模糊,所以就算只是为了取材,她也会欣然答应宋游的邀请。
何况还能再画一幅《起义军入宿城图》?
结果现在技能还没用,对面就已经举旗投降了。
就像是蓄力许久的一拳,还没打敌人就自己倒下,虽然似乎是胜了,但心里总不太得劲。
宋游皱起眉头,附和卓芳的话,“是太容易了,恐怕城中有变。”
她说着,抓过一个眼神好的情报人员,问道,“你看看,城头上站着的人是谁?”
要是下面的人不想打仗,割了温靖的人头来做投名状还好,要是温靖已经不在城中……
情报人员的眼神是很好,但这么远的距离,要看清城墙上的情形也是不可能的。她仔细地从腰袋中取出一支千里镜,放在右眼前方,慢慢调整焦距,很快就看清了那边的情形。
“不是温靖。”身为情报人员,这点敏感度她当然也是有的,在宋游问话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所以一看到城头上站着的人,就惊声道,“站在最前面的是个孩子,大概十岁上下。”
宋游听得十分着急,从对方手中抢过千里镜,放在眼前查看。
等看到城头上被大臣们簇拥着的温慎,她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黑得仿佛能滴出水。
“温靖跑了?”卓芳也反应过来了。
“是的。”宋游咬牙道,“他倒是警觉。”
“还不要脸。”卓芳忍不住补充,“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一仗都还没打,就丢下这一城的官员和百姓,自己跑了,可真有本事!”
然而,任由她如何轻蔑,看不起温靖,但人跑了,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她们的主要目标是收复整个江州,能不能抓到这些重要人物,对红巾军来说都是次要的——反正看现在的样子,他们也绝对没有躲到什么地方去,等积蓄了力量再卷土重来的机会。
但是跑了这些人,怎么看都觉得这一仗打得不是很圆满。
毕竟对现在的起义军来说,江州军已经没有太大的难度了,占领江州全境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在这种简单难度之下,还让温靖带着人跑了,连她们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
没怎么犹豫,宋游就做出了决定,“追上去!”
卓芳立刻就要去调动大军,被她拦住了,“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他们要走得没有痕迹,必然不会带太多的人,拨一支精锐跟上去就够了,别的事情也不能放下。”
若是为了抓温靖,影响了在江州的布局,也是本末倒置。
卓芳闻言,也冷静下来,“是我气糊涂了。”
“先进城吧。”宋游又说,“总得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要去哪里,才好追索。”
幸好如今的宿城已经没有半点抵抗的意思,大军在半日之内尽数入城,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势。而宋游在代替明月霜接受温慎的降书之后,便率领一支人马进驻了皇宫,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就打探到了温靖的去向。
尽管温靖的保密意识很强,但毕竟是弄了两条大船进宫,这样的动静,是瞒不住人的。虽然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知道的人其实并不少,只不过那时候温靖还在,自然也没人会随意传递消息。
在得知温靖离开的第一时间,宫内众人就已经发现,后苑湖中停泊的那两艘大船也已经跟着消失。
那么温靖是怎么走的,要往哪里走,便都不言自明了。
“乘船……他们这是打算出海?”卓芳看着地图问。
虽然江州水网稠密、交错纵横,但是能走大船的水路并不多。既然交通工具限定在船只上,那么温靖的去向就很好推理了——其他的路线,都难免要走到红巾军的地盘上去,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一路向东,出海。
“八-九不离十。”宋游笑道。
“姐姐……”卓芳转头看着她,面上露出几分疑惑。
宋游问,“怎么了?”
“我怎么感觉……姐姐好像不着急了?”卓芳斟酌着措辞说,“我虽然没见过海,但听说海面广阔,更胜陆地许多,他这么一走,岂不也是蛟龙入海,再难觅影踪了?”
宋游笑了,“如果他能走出去的话,确实如此。”
咦?
……
大江到了江州一带,水势已经变得十分平缓了,这才冲击出了这块肥沃丰美的平原。
但这也意味着,温靖等人所乘坐的船只,在水面上行驶的速度注定不会太快了。所以,虽然渐渐远离了宿城,但船上的人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温靖几乎每天都在看地图,算着距离入海口还有多远。
如今他们还在内陆,若是起义军的人走陆路,未必不能追上来。只有进入大海,那才是真正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好在起义军不知是被绊住了,还是没找到他们的去向,这一路上都没有出什么意外。在船工们日夜不休的努力下,船只终于来到了入海口附近。
温靖提着的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总算不再时刻忧虑,甚至有心情组织身边的人到甲板上去看风景。
他要亲眼看着船只驶入海中的画面!
虽然比不得红巾军的水师那样声势浩荡,但温靖本人,对自己的这个安排还是颇为自豪的,认为这是值得载入史册的一刻。
唔……待到了海外,安顿下来,或许也可以命人将这一幕绘制出来。
虽然这船上没有画师,但温靖手下的这些能臣们,谁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思量间,他已经领着众人来到了甲板上。
因为有两艘船,所以温靖自己带着后宫嫔妃,几个比较器重的儿子,一些与他关系亲近的田氏宗亲以及重臣们,由一支亲兵护卫着乘坐第一艘,剩下的人就都塞进了后面那一艘。
此刻,被臣子、亲眷和嫔妃们簇拥着的温靖,总算消去了心头的那一股惶恐,重新振作起来。
众人都默契地不去提身后的江州,和那些被留在江州的人,而是指点着周围的环境,各自抒发自己心头的看法,其间难免也有人吟诗作赋,引得众人赞叹不已。
眼看着这场盛事即将抵达高-潮,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海平面,众人面上都不由得露出欣然欢喜之色。
然而下一瞬,看清远处的情形,一部分人脸上的神情立刻就变了。
“船、船……”温靖的一个儿子结结巴巴地开口。
温靖还在听身旁的大臣们作诗,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异样,闻言不由皱眉斥道,“有话就好好说,支支吾吾,成什么体统?”
“船、大船!”儿子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语言能力,几乎是尖叫着道,“前面有好多大船!”
“什么?!”温靖面色骤变,一边脱口询问,一边抬头往远处看去。
不等旁人回答,他已经看到了儿子口中的大船。
一艘又一艘的船只,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入海口处,将他们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就连原本苍茫壮阔的海面,在这些船只面前,似乎也变得逼仄狭窄起来,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在场的人,几乎都看过红巾军那幅《水师入海图》。
甚至不需要看到船只上飘扬着的红色旗帜,他们就已经猜到这些船只是从哪里来的了。
红巾军的水师,竟然沿着海岸线,千里迢迢地航行到了江州,正好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当然不可能是巧合。
前一刻还在欣喜于很快就能获得自由的重任,面色都转成了惨白。没有人出声,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船头蔓延,众人就这样愣愣地看着远处的船队,仿佛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红巾军还真是阴魂不散,不管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她们。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瞬间,温靖的脊背都变得佝偻了一些,似乎无法承受这骤然间压下来的重量。
亏他机关算尽,以为自己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沾沾自喜之际,哪里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就已经尽在旁人的掌控之中?
红巾军,明月霜。
既然大黎的毁灭注定会带来乱世,既然为他们这些野心勃勃之辈搭建了舞台,老天又为何还要生出一个明月霜来?
当尚未改名的秦秉忠逼死了小皇帝温镕,灭掉大黎国祚时,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必将是个群雄逐鹿、群星璀璨的大争之世,但是所有人都错了……哪有什么群星璀璨?唯有一轮皓月当空。
萤火之光,岂能与之争辉?
温靖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的那一点精神,在这汹汹大势之中,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只需一个小小的浪头,就被扑灭了。
——他输了。
而且输得如此狼狈,如此可笑。
厚重的阴霾笼罩在温靖的心上,让他提不起任何一丝斗志。
事到如今,他似乎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温靖闭了闭眼睛,不再去看远方那遮天蔽日的船队,趁着身边的人都还在愣怔之中,他扶着船舷纵身一跃,坠入了脚下这片深蓝之中。
早知如此……
身体急速坠落时,他脑海里不由得冒出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早知如此,当时还不如就在宿城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