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何以为人

当方孝孺说,有人在质疑诋毁他的时候,陈景恪马上就猜到那些人的目标了。

所以直接就说出了答案,人权部。

方孝孺也丝毫不意外,陈景恪掌握着锦衣卫,若是不知道那才奇怪,所以他只是说道:

“你这一步,可是把达官显贵和民间富人全都得罪了。”

陈景恪颔首道:“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他们比我想的还要畏首畏尾。”

“都几个月了,人权部的机构建设都下伸到了县一级,他们还是只敢腹诽,不敢公开反对。”

方孝孺苦笑不已,圣皇可还活着呢,谁敢大张旗鼓的反对?

况且,新皇明显也不是善茬,大家都不想将他逼成下一个圣皇。

“但此事得罪的人太多,恐怕没那么容易落实。”

陈景恪说道:“我知道,有些人最擅长断章取义,将善政变成害民的恶政。”

“儒家的思想,不就被曲解了数千年。”

“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孔子将话说的很明白,儒家思想是用来约束自己的。”

“让自己成为道德榜样,去感染身边的人,从而实现社会的和谐。”

“可是那些打着儒家旗帜的人,有几个做到了?”

“多是用纲理伦常去要求别人,用所谓道德去指责他人。”

“如果孔子地下有知,恐怕会气的大骂彼其娘乎。”

方孝孺哭笑不得,这话传出去恐怕又要惹出一番非议了。

陈景恪也是被憋的太久了,别人只看到了洛下学宫大儒云集,新思想层出不穷。

事实上,在繁花似锦之下,隐藏着太多的勾心斗角。

很多腐儒真的是抱残守缺,打死不愿意承认自己那一套的缺陷。

你和他讲道理,他和你讲礼法;你和他讲礼法,他和你讲传统。

你和他讲传统,他和你讲祖宗之法。

换成别的时候,陈景恪早就掀桌子了。

什么玩意儿,敬酒不吃老子就请你吃罚酒。

但洛下学宫的盛况实在太难得了。

又有几个人,能将全国大多数学者齐聚一堂,共同研究学问?

虽然有不和谐的地方,但总体上来说,依然是积极的意义更大。

作为活动的发起者,他不能掀自己的桌子,破坏目前的大好局面。

有些尖锐的想法,只能憋在心里。

今天因为解缙的原因,他有些破防了。

再加上方孝孺是为数不多,能在思想上和他正常交流的人,所以他难免就多说了几句。

“孔子是千年前的人,他到底怎么想的谁都不知道,大家各有各的解读。”

“朱子和陆子(陆九渊)是近在眼前的人,你看看这才多少年,他们的思想就被曲解成什么样子了?”

“朱子存天理灭人欲,他后半句解释的很清楚。”

“吃饱穿暖、娶妻生子都是天理,穿金戴银、三妻四妾、奴役他人,是人欲。”

“可是那些所谓理学门徒在干什么?”

“他们无视了后半句,处处以前半句来要求别人,来指责别人。”

“他们指责的是权贵、是富人也就罢了,可事实上他们指责的是饭都吃不饱的穷人。”

“认为穷人想上进就是人欲,是不符合圣道的,简直无耻至极。”

“陆子(陆九渊)一辈子都在研究如何做人。”

“他那句【若某则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读之振聋发聩。”

“为了降低普通人学习的门槛,他主张简化礼。”

“可是后来呢,那些腐儒打着他的幌子,将六艺等等全部废除。”

“如果不是我阻拦,算学也早就被他们逐出国子监了。”

陈景恪也是穿越后,从头学习华夏传统文化才知道,理学其实是分成两派的。

一派是朱熹为首;一派以陆九渊、陆九龄兄弟为首,当然主要是陆九渊。

两个人的根本分歧,在于礼的简化。

朱熹认为,君子是需要训练的。

通过六艺、琴棋书画、诗词礼乐,来陶冶自己的情操。

这其实比较符合孔子的想法。

陆九渊的学问可以浓缩成两个字,做人,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但是,儒家训练君子的方法太复杂,普通人哪有条件去学习这些东西?

基于现实,陆九渊就提出了一个观点。

不学这些东西,就不能做个有道德的君子吗?

所以他认为,应该简化礼,道德直通本性。

【若某则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

我连一个人字都不会写,可我也想堂堂正正的做个人。

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陈景恪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让他想起了前世听过的一句话:

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素质差,就剥夺他的权力。

这里的素质差,指的是读书少、对礼仪律法所知也不多的人。

我们常说的素质差,比如随地吐痰之类的,其实指的是道德低下。

可是上面那句话,是基于现代人权思想所说的。

他没想到宋朝时期,就已经有古人的思想,达到了如此的高度。

不能因为老百姓不识字,就剥夺他们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

陈景恪语气有些激动的道:“就凭这一句话,陆子就应该封圣。”

方孝孺若有所思的道:“所以当初你力主陆子入圣贤庙,位仅在先秦诸子之下?”

陈景恪点点头,惋惜的道:“可惜,陆子终究还是被成规给限制住了,未能跨过那临门一脚。”

“若他能再前进一步,天赋人权的思想,或许就能提前两百多年出现。”

“若能多出两百多年时间,华夏文明将会比现在更加辉煌灿烂。”

方孝孺却并不同意,说道:“孔子的思想都能被曲解,更何况是陆子?”

“就算他能再进一步,又如何保证他的思想不会被人曲解?”

陈景恪长叹一声道:“是的,既得利益者们,总是会用各种方法曲解圣人的本意。”

“将利国利民的思想,变成维护他们利益的工具。”

方孝孺看向他,问道:“你呢?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准备用什么方法,来确保你的思想不会被篡改。”

陈景恪摇摇头,说道:“没有办法……但,我可以为他们设置障碍,增大他们篡改的难度。”

“只要我的法不灭,早晚有一天有人能重新领悟我的真意,正如朱子和陆子能领悟孔子的本意。”

方孝孺心道,也正如你能理解孔孟、朱陆之意。

“你准备如何设置障碍?”

陈景恪伸出两根手指:“立法、普法。”

方孝孺疑惑的道:“立法?普法?”

陈景恪解释道:“不论孔孟还是朱陆,他们都未能将自己的思想变成成法。”

“是后人根据自己的需要,先是曲解他们的思想,然后根据曲解后的思想制定礼法。”

“主动权交到了别人手里,就只能任凭别人摆布了。”

“我不同,我有能力将自己的思想变成法,然后推广天下。”

“他们想曲解我的思想容易,想曲解国法还是有些难度的。”

大明这些年的改革,就是他的思想变成法条和政策。

方孝孺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你提议组建人权部,也是为此吧?”

陈景恪颔首道:“是的,人权部就是基于人权思想建立的,目的也是维护人权。”

“我之前主导制定的一系列律法,也会在人权部手上落实。”

方孝孺明了的点点头,继续问道:“普法呢?”

陈景恪并未直接解释,而是先说道:

“历史上不乏灭佛的君主,你可知为何他们无法成功?”

这个问题很复杂,方孝孺没有长篇大论回答,而是给出了一个简略的答案:

“佛教扎根民间,除非将所有百姓都杀死,否则无法真正消灭佛教。”

陈景恪说道:“是的,因为佛教扎根民间,普通百姓都会念一句阿弥陀佛。”

“这一点我们的先贤做的就有些不足,他们始终没有将自己的思想普及开来。”

“当然,他们是开学授课,教授了不少弟子。”

“可他们的弟子才有多少人?”

“普罗大众又有几人知道他们,又有几人知道他们的思想?”

“百姓们所了解的他们,也只是被曲解后的他们,已经不是真实的他们了。”

“百姓们生活在信息茧房之内,从小接触的都是被曲解后的思想。”

“他们就天然认为,被曲解的思想才是正确的。”

“等他们长大了,就算接触到正确的思想,在感情上也无法接受。”

“最终他们会变成卫道者,去守护被曲解过的思想。”

“我绝不会走前人的老路,我会将我的思想告诉最普通的百姓。”

“当所有百姓都知道我的思想,并且认为这就是对的,有人想篡改所付出的代价也将是无比巨大的。”

方孝孺被这番话震动的好半天说不出话。

他知道陈景恪懂很多常人不懂的道理,也知道对方有着全盘计划。

可他没想到,对方的计划竟然如何宏大。

但,让万民都了解他的意,这真的能做到吗。

“百姓多不识字,你要如何让他们了解你的真意?”

陈景恪说道:“教育,将来所有读书人,都要学习我的思想。”

“当然,能读的起书的人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在短时间内,很难得知我的思想具体是什么。”

“所以,我要学习陆子,对我的思想进行简化,简化到普通百姓一听就懂。”

“经过数年的思考,我将我所有的思想提炼,最终得到了两个字。”

方孝孺接话道:“人权。”

陈景恪说道:“是的,人权,这也是我将这个机构,命名为人权部的原因。”

要知道,这个名字可没少被人嘲讽,说他取名没水平云云。

“正如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佛,也不知道佛经具体的内容。”

“可他们知道佛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知道积善行德。”

“一句阿弥陀佛,就胜过千言万语。”

“百姓们不需要知道我的思想具体是什么。”

“他们只要知道人权二字,知道作为人他们拥有最基本的人权,就足够了。”

“面对不公的时候,他们知道这是不对的。”

“即便无力反抗,内心也会有一股情绪在酝酿。”

“等他们有机会读书了,自然会去探究何为人权。”

“等他们明了真正的人权,那股情绪就会化作滔天焰火,焚尽世间一切不平。”

看着激动的陈景恪,方孝孺一时间有些失神。

他竟然真的相信万民,将一切希望交给万民。

可是,他就如此笃定,万民能继承他的意志吗?

不过方孝孺也承认,如果陈景恪的计划能成功,想要再曲解他的思想,确实会很麻烦。

从小听着‘人权’二字长大的人,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忽悠。

但他也有自己的疑虑:

“人权部将达官显贵和民间富人全部得罪,恐怕想要落实会很难啊。”

陈景恪说道:“是的,很难,所以我才选在此时组建人权部。”

方孝孺不解的道:“此时?有何不同吗?”

陈景恪说道:“大明缺人,大分封让本就不足的人手,更加的紧缺。”

“现在愿意出来做工的人变少了,因为工商业发展,需要工人的作坊却变多了。”

大分封造成人口分流,全国各地都缺人。

土地面积增多,人口分流,意味着更多的百姓即将拥有自己的土地。

华夏民族对土地有多痴迷,就不用做过多赘述了。

但凡有二三十亩地,又有谁愿意出来给人打工?

想要和土地抢人口,那得拿出更多的好处才行。

“达官显贵、士绅豪强,他们支不支持人权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他们想雇人,想要留住人,就必须要拿出更多的诚意。”

“拿不出足够的诚意,百姓是不会去给他们干活的,大不了拍拍屁股回家种地。”

“在这种情况下,你说他们还有心思找人权部的麻烦吗?”

方孝孺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他们反人权部,是为了少掏钱,是为了继续享受压榨人的特权。

现在有没有人权部,他们都得多掏钱,都得对雇来的工人好。

那么又何必冒着杀头的危险,得罪陈景恪呢?

就算有人不甘心,也无法建立统一战线,来反对人权部。

只要那些人团结不起来,就注定会被各个击破。

等那些人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人权思想已经深入人心。

他们再想反对,也为时已晚。

想到这里,他敬佩的道:“你的布局,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明啊。”

“我现在真的有些相信,你能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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