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域自然不是说走就走的,事先要做很多准备。
都带什么行李,带多少吃的,如何携带这些行李,每天走多少路,都要经过严格计算。
不过这些都和普通百姓没关系了,自有上面的官吏们负责。
百姓们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
在出发前,朝廷给每个军屯所分配了十辆牛车,帮助运输行李、粮食等物品。
这让百姓们松了口气。
但十户人家一辆牛车,携带的物资是有限的,取舍就成了问题。
看着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一点资产,大家哪一个都想带走。
很显然这是不现实的,官吏直接出面规定了每户能携带的物品。
每人只允许携带一套棉衣、一套单衣和一张褥子。
其余所有东西,一律不允许携带。
加起来约莫十一二斤。
再加上弓箭、长枪和砍刀,总重量在十六七斤。
别误会,这些东西是要自己背着走的,牛车只拉粮食、孕妇。
开动员会的时候,千户窦大冲说的很清楚:
“没有粮食大家都得饿死,孕妇需要照顾。”
“就这,孕妇也不能一直坐在车上,牛会受不了的。”
“必须要轮流坐,每个人坐一段再换下一个。”
“都别和劳资抱怨,这么安排是为了大家考虑。”
这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孰轻孰重大家自然分得清。
至于背负一二十斤的东西赶路会不会太重……
医师桑文斌很是佩服的道:“先让这些人在陕北种树,表面看是怕他们闲着浪费粮食。”
“实则是为了让他们锻炼身体。”
“只有身体好了,才能在长途跋涉中坚持下来。”
“经过大半年的调整,这些人的体格都非常强壮,二十斤的行李对他们来说并不构成负担。”
“朝廷真的是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关键是,还一石多鸟,把树种了,身体也打磨好了。”
“这么高明的法子,真不知道是哪个大人物想到的。”
窦大冲笑道:“你管那么多干啥,反正都是我们接触不到的大人物。”
然后他严肃的道:“我们所有二十三名妇女怀孕,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
桑文斌说道:“我一个人自然忙不过来,所以准备从这些妇女里,选几个有生育经验的帮我。”
“这一路,我会教她们一些基础知识,关键时刻能帮我打下手就好。”
窦大冲说道:“那我就放心了,这些人真踏马的顾头不顾腚。”
“明知道要长途迁徙,还那么努力做什么,不是找麻烦吗。”
桑文斌笑道:“这些人七成以上都没碰过女人,好不容易有了媳妇,又怎么能忍得住。”
“放心好了,每天让她们走几里路,反而是一种锻炼。”
“将来生产的时候,更不容易难产。”
窦大冲说道:“这事儿你比我在行,我就不多说了。”
“从这里到且末,有七千里路程,只希望我们能顺利到达。”
七千里路,就算每天走二十里,也需要三百五十天才能走到。
这注定是一场艰苦的旅程。
朝廷的准备可不只是这些,还有大批的中成药被送了过来。
其中七八成都是治疗风寒和拉肚子的。
甚至各军屯所的医师,还让每人装了一小袋土带在身上。
“家乡的土对水土不服有奇效。”
“虽然你们大多都不是陕西人,却也在这里生活了大半年,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水土。”
“携带一些,说不定关键时刻就能救你一命。”
如此十天后终于开始出发。
两百个军屯所,也就是两万个家庭,算上官吏等人员共计四万五千多人。
这么多人不可能同时出发。
朝廷以军屯所为单位,将目的地相邻的十个军屯凑成一批。
又按照路程远近,分批次出发。
路程最远的最先出发,最近的最后出发。
苟不凡他们这一批是第五天出发的,属于路程较远的那种。
即将离开生活大半年的营地,大家都有些舍不得。
尤其是这一去,基本没有再回来的机会,很多人都泪洒当场。
苟不凡哭的是最伤心的那一批。
他已经五六十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孙子,他是宁死都不会离开这片土地。
哪怕当乞丐死在路边,这也算是叶落归根了。
苟飞跃毕竟年幼,还无法感受到这种情绪,只是默默的陪在爷爷身边。
小溪就无所谓了,这里本来也不是她的家。
苟飞跃去哪,哪里就是她的家。
即便再不舍,该出发的时候,还是得跟随大部队踏上征程。
前几天,属于适应性行军,每天只走十里路。
对于做惯了苦力活的众人来说,大家都没有察觉到累。
走在路上,大家说、笑、唱、吼,以各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复杂心情。
在这个过程中,离乡之情渐渐消散,大家开始畅想到达西域后的生活。
中午大家生火将面饼烤软,就着酱菜吃了一顿。
晚上到了安营地点,男人去捡柴,女人则负责煮汤做饭。
大家一起干活,倒也其乐融融。
晚上,除了留下警戒的人员,大家裹着被子围着火堆睡成一圈。
第二天早上起来,用过饭继续赶路。
在第五天,见大家都适应了赶路,队伍开始提速。
每天增加一里路,加到每天十五里就不再加了。
然后就保持着这个速度,一路向着西北而去。
在路过城镇的时候,他们会停下来歇息一天。
城镇的官吏早就接到了命令,为他们补充食物和干净的水。
之后他们再次启程,就这样一路进入了河西。
春去夏来,时间很快进入了五月。
天气变得炎热起来,大家统一换成了单衣。
经过三个月的跋涉,大家已经没有了初时的兴奋,脸上的笑容也变少了。
队伍的氛围开始变得死气沉沉,斗气吵架之事也开始频繁出现。
一个名叫祁子和的教谕,有些担心的找到窦大冲,说道:
“我怕这样下去会出事儿,得想想办法安抚一下大家。”
窦大冲笑道:“不用担心,马上就会有好事发生,到时候这些人恐怕会笑的合不拢嘴。”
祁子和先是惊讶,随即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说道:
“你看我,光顾着赶路把这事儿都忘了……马上就要到山丹县了吧?”
窦大冲说道:“还有三天的路程就到了。”
官吏们放心了,百姓们却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他们依然被压抑的氛围笼罩着。
就这样又过了三天,他们终于进入山丹县地界。
又用了一天时间,来到了一个城镇外面。
就在大家以为,又是例行休息的时候,上面下达了一个通知。
“各家派一个管事的男人来抽签。”
抽签?心神疲惫的众人都愣了一下。
又要抽签?抽什么东西?之前没说过啊?
但不管怎么说,肯定是有好事儿,大家都不禁精神一振。
苟飞跃和其他人一起,找到千户窦大冲,从箱子里摸出一根竹签。
拿出一看,上面用朱笔写着一行字:
甲区十一圈二一一号。
即便是赶路,他也没放弃学习,得空就去找教谕求教。
所以现在他已经能将常用字认识的七七八八,可以阅读一些半白话的书籍。
这一行字并不复杂,他自然认识。
又看了一下其他人的,都是甲区,只是号不同。
他能猜到,这很可能是按照号领一个什么东西。
可是,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他人也和他一样的疑惑。
问窦大冲,这些官吏都故意吊人胃口,只说是好事儿。
确实是好事儿。
当窦大冲领着他们来到另一块地方,看着被圈起来的一群群毛驴,就算再傻大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竟然是分牲口。
本以为是到地方才会分,没想到现在就给了。
窦大冲笑道:“如何,是好事儿吧?”
众人纷纷点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些毛驴,就像是看婆娘一般。
这可真是个巨大的惊喜。
说句毫不客气的话,对于大多数农家来说,视牲口如亲人。
每一头能劳作的牲口,那都是家里的宝贝。
驴能驮运、能耕田、还能骑,而且耐性好、不容易生病,寿命还长。
除了力气小了一点,别的可以说完美。
尤其是适合他们当前的情况——长途跋涉。
有了它就可以携带更多东西,自己走累了,还能短距离骑行一会儿。
只是想一想,他们就觉得妙不可言。
之前的颓废疲惫,也一扫而空。
看着这一幕,窦大冲再次感慨,朝廷真的是将一切都算到了。
虽然是低级军官,可也听到了不少消息。
比如朝廷早在前年就开始采购毛驴,放在张掖的霍去病马场养着。
为什么要放在这里,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将驴分给大家?而不是在陕西就分给大家?
恐怕不仅仅是因为霍去病马场在这里,更大的原因,是已经算到了长途跋涉会让百姓变得疲惫颓废。
在这个时候将牲口发给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刺激。
有了驴代步,接下来的路会更好走。
每天二十里乃至三十里都不是什么问题。
而且,为什么朝廷准备的毛驴,而不是骡马牛?
除了以上的优点之外,恐怕更大的原因是驴的食量小、食性杂、不挑食。
走在路上时不时扯把草,都能将它喂饱,省去了寻找草料的麻烦。
朝廷有能人啊。
就是不知道这套计划是哪个大佬做的,竟如此面面俱到。
百姓们可不懂他的感慨,兴奋的拿着竹签,把属于自己的毛驴领了回来。
苟飞跃领到了一头青灰色的母驴。
他牵着驴跟在众人后面,心里已经在想着爷爷看到驴,肯定会很开心的。
有懂牲口的检查了一下,这些毛驴都是一到三岁龄,正好刚成年可以用来劳作。
以驴的寿命来算,至少能为他们劳作十五六年,照顾的好能劳作二十年左右。
这更是惊喜中的惊喜。
这还不算完,领到驴之后,又在另一处地方领了一袋子青豆。
“这些青豆是用来给驴补膘的。”
“草料充足的情况下,可以只喂草,草料不足的时候就适量喂一点青豆。”
“不要喂太多,捧上一捧就够了。”
“别小看这一袋子青豆,它能让你们的驴多走千八百里路。”
事实上,这是喂养军马的方式。
骑兵都会随身携带青豆、黑豆之类的,用来给马补充营养。
朝廷也是考虑到他们要长途跋涉,才会额外配了一袋青豆。
合理使用,能让驴多走千里路,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而且这并不是唯一一次补给。
在后续的的补给点,比如敦煌、高昌等战略要地,还会再次给他们补充各种补给。
确保他们能安全到达目的地。
当一群人牵着驴回到临时营地,百姓们是如何开心的可想而知。
苟不凡不停的抚摸这头驴,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小溪也同样非常开心。
日本缺少男人,很多苦力活都得她们女人上。
她从记事起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年龄大一点就开始干体力活。
最近这两年,她甚至要帮家里拉犁耕地。
那时候她就非常羡慕邻居家有头牛,可以不用人拉犁。
梦想着将来有一天,自己家也能有一头。
没想到刚来大明没多久,就获得了属于自己家的牲口。
免费给百姓分牲口,大明果然富庶啊。
有了驴,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大家再次恢复了活力。
休息了两天之后再次启程。
行李之类的让驴驮着,大家轻装上阵果然更加轻松。
当然,也有人舍不得让驴太辛苦,继续自己背着行李。
其中就有苟不凡,他实在心疼牲口。
还是窦大冲等人看不下去,呵斥一番才给自己减了负。
有了驴,确实减轻了大家的负担,赶路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当天就走出了二十里的距离,大家还都没觉得累。
这更是让窦大冲等人感到高兴。
现在他们终于有信心,在年底到达目的地了。
接下来几天他们又试着提速,当天走出了二十五里,大家才感到疲惫。
于是大家就决定,暂时将每天的行进速度定在二十五里。
因为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走在路上,碰到有草大家就会去割上一些,边走边喂。
为了割草不少人之间发生了矛盾。
以至于官吏们不得不出面,给大家编好号,确定谁先割谁后割,才将事情给解决。
就这样,五十天后他们到达敦煌。
正所谓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和玉门关都在这里。
队伍在这里休整了足足三天,才再次出发,几日后正式走出玉门关。
接下来的路越来越荒凉,天气也越来越炎热。
大部队也调整了赶路的时间,不再是昼行夜伏,而是黎明就出发,中午十一点左右歇息。
一直到下午四点左右才再次出发,到晚上八九点左右歇息。
又用了两个月,他们才到达传说中的高昌。
时间已经到了七月底,天气最是炎热的时候。
高昌地处盆地,四面高中间低,四十多度的高温连一丝风都没有。
可把大家给热的够呛。
不过有坏也有好,这里坎儿井众多,大家不缺水了。
有水就有草木,毛驴也不缺吃的了。
长途跋涉,大家是真的有些累了,就连耐性最好的驴都瘦了。
更别提那些即将临盆的孕妇了。
于是大家就决定,在这里歇息半个月修养一下。
就在这个过程中,有三名妇女分娩了。
头两个非常顺利,让大家非常的高兴。
只是第三个孕妇才刚刚及笄,年龄太小加上胎位不正,难产了。
胎位不正,在这个年代几乎必死。
即便陈景恪弄出了剖腹产,可因为缺少相关医师,大多数百姓依然享受不到这种医疗服务。
桑文斌虽然知道剖腹产,却没有学过。
况且就算学过又能如何,这里什么都没有,也没办法做手术。
这种情况,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一路几千里,大家互相照顾,早就视对方为家人。
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自然很难过。
就在这时,桑文斌深吸口气,大声说道:
“别急,还有一线希望。”
说完,带着两名有经验的妇女进入帐篷,很快里面就传出孕妇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大家都不禁露出担忧之色。
很快孕妇的声音变得嘶哑,到最后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这让大家更加的担忧,莫非……
但没人敢去打扰。
又过了两刻钟,一名产婆神色慌张的走出来。
大家纷纷围上来询问情况。
那产婆似乎受到了惊吓,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说道:
“大人保住了,孩子……孩子……”
祁子和似乎想到了什么,打断她道:
“孩子没就没了,能保住大人就已经很不错了。”
“况且朝廷早就有相关旨意,凡是遇到难产,必须以保护母亲的安全为主。”
众人也纷纷应是,本来必死之局,能保住一个已经是神医了。
至于朝廷的相关法律,大家之前并不知道,但无所谓,现在知道了也一样。
那个产婆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闭上了。
她也知道,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公开说的好。
又过了一会儿,浑身是血的桑文斌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透着血迹的包裹。
大家都知道这个包裹里是什么。
窦大冲这时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即命两名手下接过包裹,找了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掩埋起来。
事实上,已经有不少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很简单的逻辑,在不动手术的情况下,如何把胎位不正的胎儿取出来?
过程会很残忍很血腥。
但还是那句话,母子必死的局面,能救回一个人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谁还管是什么手段?
就连未出生孩子的父亲,都对桑文斌感恩戴德,其他人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发生了这种事情,将新生命诞生的喜悦冲淡了不少。
这天苟飞跃照常来找祁子和求学。
他就问了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为何朝廷要规定,遇到难产以保护母亲为主?”
苟飞跃摇摇头道:“学生不知。”
祁子和说道:“我之前和你说过,安平侯提出了人权二象性。”
“这条法律,就是人权二象性的具体体现。”
苟飞跃恭敬的道:“还请先生指点。”
祁子和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叹道: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问保大保小,很多人都会弃大保小。”
“尤其是大户人家,他们不缺妻妾多会选择保小,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因此惨死。”
苟飞跃面露不忍,他虽然年幼却也知道。
被人放弃生命,对一个心智健全的成人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恐怖。
祁子和继续说道:“这条法律是安平侯力主制定的,当时很多人谴责他,认为他管的太宽。”
“还有人说历朝历代都如此,朝廷不应该过问。”
“还有人骂他放弃孩子的生命,是冷血无情。”
苟飞跃露出愤怒之意。
安平侯那可是贤臣,老百姓谁没受过他恩惠。
那帮人竟敢骂他,肯定是坏人。
祁子和顿了一下,给他反应时间,才接着道:
“安平侯的解释是,历朝历代不管此事,那是因为他们不尊重人权。”
“以前讲究君臣父子,男子对妻妾,父亲对子女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也就是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这种思想,违背了天意……”
“父母对子女的支配权,不得越过天赋予人的基本人权。”
“没有人能替孕妇决定她的生死。”
“未出生的胎儿不具有完整的人权,必须以母亲的人权为主。”
苟飞跃连连点头,原来事情还能从这个角度来理解。
“况且百善孝为先,如果弃大保小,就意味着孩子是背负着杀死母亲的罪名出生的。”
“虽然孩子不是故意的,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让孩子背负杀母罪名出生,乃是对孝道最大的践踏。”
苟飞跃忍不住说道:“妙,安平侯此言太妙了。”
祁子和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是的,此言一出,再也没有人敢质疑他了。”
“这条法律也因此得以确立,不知道多少母亲因此免于一死。”
苟飞跃附和道:“功德无量啊。”
这生动的一课,带给他的感触是巨大的。
以前他只学了一些理论,今天亲身体会到了,理论是何如应用于实际的。
这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甚至影响到了他今后的人生。
又过了七八天时间,那两名顺产的孕妇已经能自由活动。
难产的孕妇也能下地行走了,大家决定再次上路,前往传说中的那个古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