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们与巨兽保持距离。它们盘旋在巨兽上空,似乎化作巨兽头顶的光圈。
触手扫清一切障碍,建筑接连倒塌,巨兽在不断转向。
克劳利看出来,塔那尽量挑选着回转的街道。可再这样拖延也不是办法——巨兽总能扫清一切障碍,随后走出直线,二者的距离被不断缩短。
看见楼宇之间不详的身影,克劳利未经思考,果断举枪,向隐约可见的巨兽身影连续扣动扳机。
不知子弹是否命中,但有几条肉色的触肢开始在房屋间穿梭,如同利箭般袭向他。
他隔墙隐约看见赤红色光芒,预判触手的轨迹接连躲过,下腰、前扑,即便如此,动作还是有些许狼狈。
巨兽没有因为他的打搅转变前进的方向。建筑一处接一处不断倒塌,天空中触手四散,像是舒展躯体的水母,可供逃跑的区域在不断缩小……
“哥们,救救我们呐!”
似乎有事物在身侧浮现。
——
一个异样的虚影漂浮在空中。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面容与克劳利毫不相同。
但克劳利看他倍感亲切。因为他身穿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过分精细的衣服,左胸上缝着一个布制徽记,其上写着“海滨高级中学”六字。
【那是什么字?就是徽记上那些小小的字符……】
克劳利再三确认,难以置信地说:那是中文,是属于他家乡的文字。
——
身影的表情极度不耐烦。
“少拿别人的命绑架我,真恶心。”
“怎么算绑架你!你以前不是说过吗?我没有力量,可是你有,那你现在就将力量借给我吧。”
克劳利掏出匕首,与一段触手错身而过。匕首一路划过,豁出细长的破口,喷溅而出的液体染红半边的视野。
“啧……你个家伙怎么把这话记得这么清楚。”
克劳利没时间回应,他一个翻身再次躲避。身体开始迫切需求氧气。
心肺渗出撕裂的感觉,云端冰凉的气体割破气管,每一下呼吸都是刺痛。克劳利再次侧头,躲过袭来的触手。
他闯入一条横向的大路,终于与塔那碰头。
疲于奔命的女督察此刻面色铁青,仍旧抱着她装有相机与资料的皮包。支撑她继续前行的是过量的肾上腺素,她不能停下,停下便等同于死亡。
“我来了。”
站立在路口的身影似乎如此说到。
塔那的脸上闪过一阵惊异,感觉更多是对“你个家伙怎么来送死了”感到不解。克劳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勉强笑着,然后将两根手指贴在鬓角,顺着眼角划出。
“咚——”
对视的眼神被迫别开,一根潜藏在居所内的触手暴起。它掀翻了劣质的屋顶,毫无多余地动作,向塔那督察直勾勾袭来。
克劳利身体一紧,抬枪便射。子弹划破空气,刺穿触手,却只稍微改变了它的行动轨迹。触手狠狠插入脚下的地面,将塔那掀飞。
糟了。
时间似乎定格在空中那一刻,塔那表情绝望,手中皮包的袋盖掀起,照相机与无数文档洒满了天空。
时间过得很慢,又过得很快,克劳利回过神时,身体已经箭步向前,接住了摔倒的塔那。
没事吧?他将顺手接下的相机递给塔那,回头看向街道尽头。巨兽已然完成了转向,赤红的气息弥散在空间中。
每一个角度,每一处墙壁,每一个路口都存在隐约可见的红光。或许,那些都是潜藏的触手。要起身快跑,可有哪里是安全的?克劳利说不准,但滞留原地绝对是最愚蠢的决定。
他使劲拉着塔那起身。塔那的面颊却抽搐了一下:“我的腿……使不上力了。”
两人共同摔倒在地。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这家伙么?”
克劳利跪地,待在塔那身旁。塔那给不出回答。
不论是否有这种东西,现在找出都已经迟了。塔那被接连不断的震动束缚在地上,难以起身。她苦笑着说:
“你干吗要来找我?”
“我觉得我有办法救你。”
“别太乐观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生物……”塔那甚至无力看向克劳利,她垂头,将脸庞埋向大地,“我还没转正呢,这可是我的第一个任务啊。果然要听老爸的话,不该来干这行的。”
克劳利啧了啧嘴:“别说丧气话,你个大小姐。上次你这么说,不还是活下来了吗?”
“上次?”塔那叹了口气,“上次如果没有你,我或许也活不了吧。不过感觉,自从遇上你,就开始变得多灾多难了啊……”
“哈哈,有可能吧,我就是个这么倒霉的家伙,能把身边人全部克死。”
克劳利干笑两声。站了起来。
或许巨兽找上他们,也只是因为太倒霉了吧。
巨兽很庞大,阴影要盖住整条街道。它似乎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感到狂喜,肌肉群不住扭曲起来,身上多出了一个个漩涡。可克劳利宛如疯魔了一般,手中空无一物地朝着巨兽走去。
“来吧,哥们。不救我,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你……”
身影浮现在克劳利与巨兽之间,他向克劳利怒吼:“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巨兽踩下,身影看似被踩散,却又重新聚合在面前。
克劳利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着。他在伪装,他的心跳很快,快要跳出胸膛。头顶与脚底不断鼓动,与巨兽踩踏造就的震动混在一处,给人以生命力正被一个连着粗管的大泵不断抽离的错觉。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处变不惊。
“踏嘛的,踏嘛的啊……”幽魂咒骂着,一步步接近克劳利。
身影在碰触到克劳利身体后,仍旧前进着。虚幻的身躯穿透克劳利的正面,却没有在背部窜出。克劳利似乎变成了一扇通往异世界的门扉。
待到幽魂彻底被克劳利的身躯吞噬,他双眼泛白,身体骤然松懈,又瞬间恢复正常。
“谁要救你啊,冒牌货……我这是在拯救自己,还有一位深陷危机的女士啊!”
在巨兽将两人压扁之前,“克劳利”低头,对身后的女孩轻声说道,“闭上眼吧,淑女可不适合直面危险”。
随后,深吸一口气。他一脚塌落地面。
——
这一脚,让时间也被迫驻足。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此刻,极度的专注贯穿了身体。
心脏剧烈跳动,脖颈处血液流淌成为耳边唯二的声响。自己的手缓缓划过空气,观察者克劳利产生错觉——如同自己寻找可被操纵的水,这家伙也在寻找可被操纵的事物。
不出所料,一股巨大的阻力赴约,酝酿在手臂前方。“克劳利”勾起一抹笑,将手臂奋力抬起。
——
“咯咯咯嘎嘎……”
钢铁扭曲的声音。
预想之中的踩踏没有到来。双手缓慢抬起,受到了堪称伟岸的阻力。手指们不断颤抖、抽搐。
青筋自腕内暴起,蔓延至整个身躯,鼓动的血管由脖颈爬上发梢。克劳利面色狰狞,死死咬住牙关。
终于撼动了大地。
蹄足并没有粉碎渺小的身躯。面前,铁铸的地面在毫无外力的作用下猛然掀起,露出其下苍白的云层表面,随后,从腹部狠狠铡入「最终宴会」之兽的身躯。
腐臭的血液同瀑布般流下,巨兽被迫停下了脚步。
“克劳利”在此刻忽然松懈,抬升的双手舒展,如同将要迎接音乐轰击的奏乐师,又如同从高楼后仰坠下的解脱者,他的身躯向后倒下,右腿却向后一撤,支撑住了将要倾倒的身体。
他双手收回。
地面,楼房,桌椅,周遭所有铁质的物体响应这个动作,它们开始流动,随后变形作尖锐的刺,数以万计的刺,再以同一时间戳入巨兽的身躯。
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
周身的赤红色猛烈增涨,或许是掺杂了巨兽的血液,同时,无数触手发动了最后的总攻,克劳利的右脚抽搐了一下,再也无法保持诡异的动作,彻底倒下。
诸多的尖刺消失殆尽,化为铁屑纷纷落下。脱力的面庞在身体的带动下不断扭曲。
他力竭了。
巨兽轰然倒下,剧烈的震动将两位渺小的督察翻来覆去。
可巨兽受伤之处的血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再次站起只是时间问题。而在那之前,无数的触手便会将两人撕裂成碎片。
眼前的景象模糊。只能见到钢铁的青灰与逼近的殷红,克劳利的耳朵像是蒙上几层厚厚的布,身躯毫无保留地撞向地面,头颅最终被塔那尽力捧住。
她凑近他的耳边低语,声音有些颤抖:
“警长来了。”
是欣喜若狂的颤抖。
比殷红更加刺眼的红色出现在了视野中。
那是一团堪比夕阳最终落入地平线时的光芒,红得刺眼。它如同闪电般穿梭于触手之间,耳边能够听到的唯有斩断的声响。
唰唰唰唰,简洁又利落。
督察克劳利颤抖着抬起脖子。红光在空气中划出残影,触手的残躯们仍滞留在空中,那光便已经冲入了巨兽的体内。
刺耳的割裂声剐蹭着耳膜,巨兽惨叫着,挣扎着,直至最后了无声响。它的头颅忽然断裂,三瓣头脱离了身躯,向两位督察歇息之地袭来。
它精准停在了二人的身前,其上还冒着腥燥的白汽。克劳利看见丑陋的头颅上站着一人,他原本穿着东区督察局的青色制服,此刻却被染红作成一件艳红的华服。
他手握一把大剑,腥热的液体从其上滑落,却从不停留。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大剑,颜色同黑玛瑙般深邃。
他不合时宜地干笑着:
“哈哈,克劳利兄,我就说你是个活命的奇才,当混混头子就是在浪费天赋哇。遇到这种怪物都能活下来,看来,我的女儿也沾染上你的荒诞习气了呀。”
蛾群们似乎正在等待这个时机。它们从天空降下,瞬息间布满了整具尸体。
它们开始贪婪地吮吸怪物的营养。
一队穿着白色袍衫的家伙赶来。他们穿着粗气,讶异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埃德加警长,这是……”
克劳利侧眼看向他们。他们一手持着教典,另一只手却散发着虹彩般的光晕,兜帽之下有留长胡子的老者,也有面目光滑的青年。
他们面色肃穆,却被眼前的景象乱了阵脚。
被叫做“埃德加警长”的男人甩脱脸上的血液。
“教士们啊——那些诡异的飞蛾,就交给你们了?”
阻挡视线的液体从胸前的铭牌上滑落,东区督察局局长的名字暴露在空气中。
他全名叫埃德加·黑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