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 下部 非耶?中篇 十四
歆儿住的院落栽种着许多名唤花楸的树木,冰天雪地的季节里依然挂满了串串红果,宝石般晶莹璀璨,一众姬妾侍婢彩衣艳妆嘻笑其间,的确是一派节庆气氛。
卢若铭一贯地沈默寡言,独坐一角静观众人游乐,翔儿因为不良于行则在另一边轻轻抚琴,面上淡淡的笑意融于音韵,为周围平添了一抹喜乐。
面纱下卢若铭一双眼睛始终在追随著南王,他的面色已经没了病中的灰败,眼中也洋溢著政务以外的和悦,众人最初的拘谨很快便被他猜无不中的灯谜技巧驱散,就连孜莱也不再是平素的冷面厉色,良久,卢若铭才发觉自己的唇边一直噙着抹笑意。
欢中日月短,丰盛的晚宴吃得卢若铭几乎拿面纱当餐巾,南王的眸光在掠到他的吃相时总会显出丝爱怜的笑意。众人都喝了不少,渐渐显出狂态,卢若铭则是完全醉在了那丝笑意里有些腾云驾雾般的轻飘。当歆儿第不知几首曲子唱罢,南王一边叫著好一边唤孜莱适时退席,给大家留下了恣意尽欢的空间。
酒照例是蕤儿所调,劲道如同口感般腻人,是玟儿率先抗议:“蕤儿,今儿这酒恁甜,换点清爽口味的可好?”
蕤儿也已有了几分醉意,摇晃著当席调弄起来,几种几滴酒水果汁进去後,他笑眯眯地请大伙儿品尝。
“哇,怎么又苦又涩。”
“好,有味道,我喜欢。”
“怎么好像变烈了。”
“皎皎白驹 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 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 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 食我场藿 絷之维之 以永今夕 所谓伊人 于焉嘉客 皎皎白驹 贲然来思……”连下数杯,玟儿的歌声在酒盅轻敲的脆响中悠扬而起,知他又想起故土故国,卢若铭心往下沈,看来今晚的合欢氛围要到此为止了。
果然,随著曲调的一路高昂,玟儿声音渐见苍凉,趁他停下灌酒,歆儿上前劝慰:“玟儿,你喝醉了,要不要进去躺一躺?”
“醉?歆儿,醉的人是你。”以手撑头,他的目光转向卢若铭,“铭儿,你那么有学问,可听过一句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为春闺梦里人?”
卢若铭缓缓摇头,感觉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不,你当然不会听到过,你是要做名将的人,怎麽可能听过。可是,可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为春闺梦里人啊……”紧闭的眼眸泪水汹涌,昭玟消沈的语气神情有种锥心刺骨的酸楚。
隐约明白他的心意,卢若铭语声沈稳:“但是,战争中牺牲是难免的,而战争有时是终极和平的必须,我不做,或是你不做,总会有人做。”
“呵呵,是啊,”玟儿抽噎著深深吸气,面孔在竖起的臂间用力挤擦,“王者,王者只看见建立的东西,但是,我不是王者,我不是,”停下动作,玟儿的眼睛痴痴地看著灯影深处,黑瞳里一片火光耀动,“我所看见的是被摧毁的东西,是婴儿的啼哭,是母亲的血泪,是天翻地覆的屈辱与疼痛。……”
看著昭玟在烛光摇曳中益发深刻的眉目,卢若铭再度打破了屋中的沈寂:“所以,如果有机会可以安抚婴儿的啼哭,清洗母亲的血泪,找回失去的尊严,用你的智慧与能力帮助人民治愈疼痛,在废墟里重建家园,你就应该牢牢抓住。昭玟,人的命运要靠自己把握,比起这里,那里将有更多的可能,甚至是你渴望的爱情与尊重,以及,安乐。”
直觉自己的一番话在座诸人都已入耳进心,卢若铭起身走出了屋子,也不知是谁的目光如此威力,锥得他後背一片火烫。打发了南筇南筠,他独自来到内书房,廊柱回旋的建筑里隐隐有吆喝暴笑传来,南王的屋里一灯晕黄。
值夜的小厮见他过来微笑拜年,他也裣衣回礼道:“王爷可是已睡下?我瞧瞧就走。”
轻手轻脚移至榻前,南王的睡靥安详,只微微皱起的眉心透出了心中的万千思虑。
“修,但愿我还能够帮你更多。”那一夜,滚滚烛泪里卢若铭在南王床前默默守到天明。
“想不想去参加旋儿的婚礼?”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屋时,南王起床的动静惊醒了伏在床沿刚刚眯著的卢若铭,抬头看见南王神清气朗地倚着床头冲自己微笑,他不由得一阵心神荡漾,懵懂迷惘中身不由己地怔怔点头,但是下一刻他便清醒过来,面上红了红开口道:“可是仓!如今是什么武林盟主,您这样贸然前往是会授东园怀以勾结江湖势力的口实的,为了边境战事他如今正巴不得有机会明枪暗箭呢,王爷您的目标太大了,我看还是派个代表得了,不能为了世子基於江湖意气的要求陷入更加被动的情势,大王可正在猜忌的关口啊。”
“战轸是我的旧部,他的后人我理该视同子侄,若非当年政事纠葛又岂会让他流落江湖,总算这孩子自己争气,运气也还不错,那个仓!配他也使得了,他们既然已经没了长辈,我出面主持婚礼也很应该不是吗?”
“而且这些江湖势力也许会成为世子日后的强力助援是吗?”卢若铭的语气酸味十足。
“铭儿,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以後会明白的。来,打起精神来,陪我吃了早饭再回去补眠可好?这一阵累坏你了,我身子现也好了,今儿又是初一,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记得明天要起大早随我去仓远镖局。”
整夜未眠,卢若铭回屋的路上有些头重脚轻的犯晕,阳光非常好,空气更是现代社会少有的清透,他眯了眼仰起头感受著这份滴水成冰的明亮。
他该怎么办?如果有一天南王开口要他身心与共地辅佐世子?这个用意早已显而易见,问题是到时候他该如何答复?如果选择在那之前逃离呢?但是逃离以后他就能获得安宁吗?
毫无征兆的,母亲血淋淋的死状清晰鲜明地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