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蓝色的苍菊窗帘掀开,夕阳从窗台缝隙中洒下,桌上有中午做的饭菜,只需要放进微波炉里热一下。

“叮咚”一声,加热键跳了过来,今天不用他热菜,他不由得看过去,男人的脸逆着光线模糊不清,随之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

空气中今天没有酒水的味道,李颂文从厨房里一瘸一拐地出来,拖着那条受伤的腿,米饭已经盛好了。

那双有些模糊的眼清晰了几分,男人粗糙的指尖稍弯曲,他们两个相对而坐,空气中的气氛有些尴尬。

江颂不由得看一眼对面的父亲,碗筷摆在面前,李颂文没有动作,他也没有动。

“颂颂啊……尝尝饭菜怎么样,你妈做的。”李颂文开了口。

江颂手指动了动,在某种期待的目光下,他拿起筷子,食物放进嘴巴里,慢吞吞地咀嚼着。

眼角扫向一旁,看到了桌上的东西,那里放着一套全新的油画棒,还有两本速写纸。

“上次是爸爸的错,爸爸对不起你……那个,今天正好路过商场,看里面的美术用品在打折………爸爸就给你买回来了。”

江颂低头吃饭,面前男人穿着陈旧的衣衫,格子衬衫一共就两条,几乎没怎么换过。

米饭在嘴巴里咀嚼了几十下,已经变得没有味道,甚至有些发苦。

“我这两天也出去转了转,有些地方可以接收残疾人……我准备去试试。”

“颂颂啊……能跟爸爸说两句话吗?”

江颂抬眼,那双眼漆黑一片,深长的眼睫落下浓重的阴影,眼睫稍颤,嘴唇细微地挪动了几分。

……应该跟爸爸说说话。

但是他讲不出来。

咽下去的饭菜仿佛一并把他的喉咙堵住,他低着头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像是有无形的东西把他们两个人隔开。

明明距离很近,却好像有一道巨大的沟壑横穿,让他没有办法向前一步。

他握着筷子指尖稍紧,低下头去默默地吃着饭菜,眼角扫到父亲的裤腿,那里沾了一些灰尘。

“………没事啊,你不要着急,先好好吃饭。”

“爸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饭菜吃的干干净净,吃完饭之后李颂文去了厨房,他坐在沙发上,手掌触摸到柔软的触感,沙发套今天换过了。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地板擦得发亮,电视上的灰尘一扫而净,今天爸爸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他盯着家里的变化,每一寸都掠过,看一眼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随之抱起了新买的油画棒和速写纸。

想去画画。

他没有讲出来。

抱着油画棒看一眼厨房的方向,稍稍犹豫了一番,今天爸爸似乎不会怪他。

他于是抱着油画棒踏入了房间。

他的房间并不大。偏室角落改成的居室,只放的下一张床一张桌子,衣柜在墙上做悬空衣柜,窗台边是靠着桌子的书架。

书架上是妈妈给他买的课外书,还有很多他画过的画,积累的画册塞满了书架。

油画棒用刀子削断一截,放在纸巾上碾碎,随之用刮刀抹在之上。黑色长发和充满笑意的眼睛,妈妈穿着长裙微笑,瘸了腿脾气很坏的爸爸,还有不爱说话的他。

三个人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家庭。

……

“今天的速写任务是男体,周三前上交,我们的地址仍然在渝东路,结课第一名的同学学费全部返还,还会赠送百元火锅券一张!”

……男体。

江颂抱着速写本,他掀开睡衣看向镜中的自己。月色下映出一具单薄瘦弱的少年躯体,肋骨隐隐可见,苍白没有温度,像是一具尸体。

他细瘦的手腕不由得放下来,唇畔微微抿起,自己的身体似乎没什么好画的。

眼睫随之落下,铅笔落在纸上,脑海里晃过某个画面。

清晰不失力量的手腕线条,修长弯曲的手指,蓝白校服掀起,腹部线条盘虬向下蔓延,汗珠顺着浸透校服裤边缘。

与那张艳丽面容格格不入的身材。

在他想象时,铅笔摩挲在速写本上,一点点地在纸上成型,一副少男半身像浮现而出。

“颂颂?起来了吗……该去上学了,便当记得带上,帮妈妈捞下鸡蛋。”

江颂闻言放下了铅笔,他身上睡衣还没换,先去洗了手,脑袋上睡得发丝乱翘,用漏勺把汤锅里煮的茶叶蛋捞起来。

旁边有两个蛋是捞过的,妈妈还帮他剥开了,他瞅一眼,随之拿了其中一个咬了一口。

有点咸。

“颂颂啊,还有没有零钱?没钱了记得跟妈妈说。”

声音由远及近,一截鲜艳的颜色从客厅渗出来,江琳穿了一身红裙子,颜色鲜艳的与周围格格不入。

江颂看过去,目光在母亲画过的眉毛和显色的口红上停留,为母亲的面容添了几分容光,像是苍白的白开水装点了颜色。

今天是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吗。

他想不明白,只点点头,嘴巴里咸鸡蛋咽下去,嗓音有点含糊,“……有钱。”

“宝贝儿子,路上注意安全。”沾着口红的唇印落在脸颊上。

江颂伸手一摸,摸到了一片芬芳的香气。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自己前一天画的画,这是魔法吗?前一天画过的漂亮妈妈,今天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真的有魔法的话。

……

“温黎,能不能麻烦你负责一下待会的早会,我可能过不去了。”乐明月抱着表格,急匆匆地对温黎说。

温黎:“可以,你去忙吧。”

“温黎,那个,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笔记本,昨天的笔记我记得不太好。”后排的女同学问。

“可以,只是我记得也不一定好。”温黎说,把笔记本递了过去。

“温黎,你的书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前排的同学们围绕在一起,正中央的少年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讲话认真温柔,从不吝啬给予别人帮助。

“喂,江颂,你也觉得他很假吧!”身旁有声音传来。

江颂扭头便瞅见了一撮黄毛,学校是不允许染头发的,身旁的少年染在了里面,只敢在老师不在的时候把头发掀起来,露出里面的颜色。

黄毛是他的同桌,他们开学到现在说的话不超过三句,对方很擅长絮絮叨叨,似乎和他讲过许多话,但是他都不记得了。

“你说怎么可能有人没有任何情绪啊,你看他……他每天那么装模作样,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过火哎!”

黄毛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又看一眼身边的哑巴同桌,虽然一开始因为江颂不理他很生气,但是时间久了发现江颂谁也不搭理,心里就有了微妙的平衡感,气也随之消了。

“不知道的以为是活雷锋呢……哼,虽然爹妈是检察官,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黄毛忍不住地嘟囔。

………雷锋。

江颂看向课本,历史课本上记载了西方的文艺复兴,课本上印有闭目双手合十的天使建筑图案,他觉得更像天使。

同学里,有像天使一样的存在。

他用橡皮擦擦掉铅笔勾勒出的草图,浅浅地勾勒出一对翅膀,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视线下意识看向前排,前排的少年不知和其他人说了什么,艳丽的眉眼稍弯,透出浅浅的笑。

倏地,似察觉到了什么,深褐色的眼珠转过来,邃明的眼与他对视。

江颂:“……”

他一瞬不眨地盯着人,温黎稍顿,随即朝他微笑了一下,阳光正好落在温黎身上,与在阴影之中的他格格不入,他下意识看向别处。

……想再看一次。

他手腕下露出画了一半的男体,细化成了石膏像,犹如断臂维纳斯,尚有一半残躯没能填补。

“江颂啊,你今天要去食堂吃饭吗。我知道你总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一起吧。”放学铃一响,八百年难见江颂愿意下楼,黄毛可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不要。

为什么一定要一起。

江颂瞅黄毛一眼,低着头没有讲话,视线掠过前方的某道身影。

黄毛在他身边道:“你要问为什么……因为我们两个都坐在角落,阴暗内向,出门都走下水道。”

一边说,黄毛吹了下自己的刘海,让那一撮黄毛露出来了几分,透出几分淡淡的伤感。

“………”江颂停下脚步,随之加快了步伐,把黄毛甩在身后。

“哎,江颂,等等我啊……”

“温黎啊,有没有感觉今天有点不一样。”程飞一边戳戳餐盘里的饭,一边有些操蛋地抬抬下巴,示意温黎看另一边。

“没有。”温黎毫无所觉,似乎并不在意。

没有个屁啊。温黎觉得是巧合,他可不觉得。

平常从来不来食堂吃饭的呆子,今天来了食堂,带着便当坐的位置只和他们隔了一条过道。

他不信是巧合。

而且那哑巴呆子还一直朝他们看,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眼,好像确定他们还在一样。

不知道那小子脑袋在想什么。

“行,那你继续坐这吃,我去买瓶水……”程飞有些暴躁,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溜了。

这片只剩下温黎和江颂。

温黎慢条斯理的吃着饭,身侧人的目光盯着他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他静静地等待着,最后还是先放下了勺子。

“……江颂同学,你找我有事吗?”

视线随之掠过去,对上一双漆黑清澈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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