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声一句又一句砸下,虽颇带几分少年意气,但听在席上诸位大周臣子耳中,却是莫名觉得解气与痛快。
众人的目光随着少年人的质疑,投射在冒伊身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涌上心头。
冒伊看向坐在首席的周帝与卢贵妃,此时的周帝正挽着贵妃的手,后者羞怯低头,前者着面带关切,不管是哪一个,都没有想要出面理会此事的意思。
冒伊只能颇有几分无奈地看向佐努。
如果真的因为此事惹怒了大周官员,纵然可以达成出使的目的,但最终却会是大金落人话柄,不管是伤人还是辱人,说出去都会让人指着金国的脊梁。
眼下的境况来看,是不得不让三皇子殿下主动低头认错了。
反正也是一个傻子,就算是皇子,日后传入大金,也没有人会觉得是此举辱没了汗王与金人的尊严。
若能以此平息周人眼下之怒,倒也不是不行。
想明白了这些,冒伊很快便释然,对着那少年人道:
“这位公子言之有理,三皇子虽无坏心,但冒昧冲撞,却也的确该为此道歉赔个不是。”
说到这里,冒伊对着卢贵妃躬身行了一礼:“还请贵妃娘娘稍待,微臣这便劝劝皇子殿下。”
说着,冒伊前行几步走到佐努身边,低声与他说着些什么。
那边出言劝阻有所表示,这头大周的官员们自然乐见其成。
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此刻也有所缓和,趁着这间隙话题也引到方才无畏直言的少年人身上。
“卢公子果然少年英才,如此胆气与魄力,该当是我大周少年该有的模样。”
“是啊是啊,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少年意气如虹!”
“卢御史教出此子,往后定当是我大周栋梁之才!”
一句又一句的夸赞绕着少年人与少年身边的中年男子展开,没有人留心到旁边的树影半遮的那一桌旁边,有人颇不服气的轻哼了一声。
林回春看一眼身边的姬老爷子,不由忍笑出声:
“怎么,卢家那个小子当众出彩,你这是不服气了?”
姬老爷子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
“一个毛大的孩子,我有什么好服气不服气的?”
林回春带着几分揶揄:“你是没什么不服气的,不过为了你家那孙子,可就不见得了吧?”
上都城中谁人不知,姬家小少爷和卢家独子卢光彦之间互相不对付?
虽然同样名列云阳四大公子,但姬修齐凭借的是与那些狐朋狗友之间的往来,以及那风流倜傥的皮相,而包括卢光彦在内的剩下三位,则皆出身名门清流。几人同样的相貌不凡,但其才名却更胜样貌,是以更得上都男儿的吹捧。
文人相轻本就是读书人中间的常态,如今四大公子当中混入一个不学无术的商户公子,自然成为被群嘲与拉踩的对象。
不过有意思的是,作为姬家三代单传的一棵独苗,姬修齐从来不是一个吃亏的主儿,每次被拉踩,总会变着法儿的让背后乱嚼舌头的人出丑给报复回来。
因此这恩怨打从四公子的名号出现的时候,就一直没有任何停歇的到了如今,现在更是愈演愈烈。
而这四人当中,与姬修齐恩怨最重的,自然还是卢家独子卢光彦。
当年姬老爷子领着小孙儿应约来宫中赴宴,宴席过半,姬修齐偷跑出去遇到了同样在外头的散闷气儿的卢光彦。
那个时候卢光彦还一直养在卢贵妃身边,宫中内侍与宫女上上下下都将他皇子一般捧着看着,乍一看一个愣头小子见到自己不行礼,顿时便不大乐意了。
到底是年纪小的孩子,话不投机半句多,没过几息,竟还你来我往地动起手来了。
最后惊动内侍和宫女们将人拉开的时候,打小被卢贵妃宠着的卢光彦已经挨了皮猴姬修齐的狠揍,脸上更是被抓伤了几道。尽管姬修齐也受了几下,但相比于卢光彦来说,却远没有那么惨。
自此之后,卢光彦便被卢之南接回了卢府教养,除却逢年过节或是贵妃召见,再也不好在宫中露面;而姬修齐则在回家之后被姬老爷子抽着藤条教训了一顿。
有些时候有些事,小孩子过后就忘,但有些事情,却能一直被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好巧不巧,姬修齐和卢光彦二人关于这场架的事情,便属于再怎么也忘不掉的后者。
论说起来,这恩怨从小时候到现在,惶惶然间已经有快十年了。
姬老爷子纵然教训姬修齐,但到底也是一个私心护短至极的人,该做给别人看的事情不落下,可私下纵容姬修齐在外头教训卢光彦等人的事情却也没少干。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是有乐子在。
这一点别人清楚与否说不准,但作为姬老爷子的老友,林回春对他这一点小心思却是再熟悉不过。
不然他若是真要管教孙儿,如今的姬修齐哪里会是这样的脾性,哪里会有这样的纨绔之名?
“那些人也就是看在卢贵妃的面子上吹捧两句,修齐那小子若是在场,只怕比他说得更好。”林回春出言宽慰自己的老友,一脸我都懂的神色。
姬老爷子颇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
“虽然你说的没错,但日后见了那混小子可不能这样说,他会骄傲的。”
林回春听到这厚颜无耻的话,登时恨不能打自己一嘴巴子。
就在他准备再与老友闲聊两句之际,一道熟悉的洪亮的声音再次划破夜空,在整个宜春园的宴席当中响起。
这话一出,莫说大周官员们如何作想,就连此刻的冒伊,也有些止不住的头疼与额顶冒汗,恨不能掐死眼前这个憨傻皇子。
“父皇说做错了事情才需要道歉,我没有说错话,也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也要给人道歉!这个女人就是没有我们大金的女子好看,脸上涂的东西也怪丑,闻起来也难闻至极啊!”
一句一句啊,如同轰鸣雷声,击打在卢贵妃头顶,就连原本觉得佐努傻气可利用的冒伊,此刻也才发现自家这个皇子简直就是一道不定时的惊雷,随时都有可能不经意间劈得他里外具焦。
被众人目光投射的佐努好似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甚至还开始使起自己的小性子,干脆将手中的筷子摔在面前的桌子上,嘟着嘴气鼓鼓的背过身去,留给众人一个后脑勺。
冒伊闻言一噎,颇有几分尴尬。
若说方才的事情他还能强词夺理以三皇子的童言无忌混过去,如今这小祖宗一句两句往大周贵妃娘娘身上攀扯,哪里还能以无心之言为由?
若不是早知道佐努是个实打实的傻子,冒伊差点都要怀疑他已经被大周策反,故意想要大金在此次出使当中将周人得罪个遍!
此刻的冒伊已经不敢再看首座上的周帝和卢贵妃。
如果说方才大周的皇帝还能但笑不语的看着这一切,贵妃也能一时忍气吞声,那么到了眼下这时候,怕是早已超出他们的底线。
想到这里,冒伊再顾不得去劝说佐努。
左右一个傻子,没有人真的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而对这些大周人来说,他们需要的,也只是一个来自大金使臣的态度而已。
冒伊深吸一口气,对着上座的周帝和卢贵妃行礼:
“鄙国皇子心智不足,若有冲撞之处,还望陛下和娘娘见谅。皇子小儿心性不明事理,冒伊便以此行副使之名,代三皇子殿下给大周陛下和娘娘致歉,还请二位宽宏体谅。大金此来,乃为两国睦邻友好之谊,此心还望陛下与娘娘明鉴。”
这一次,冒伊再没有像先前那样继续使用大金礼节,而是规规矩矩的使用着以往朝觐的大周之礼。
周帝面上的寒冰终于散去一些,但那笑意却依旧有些不明。
在座的大周臣子面色也不怎么好看。
要求的礼仪大金使者照做了,要求的道歉大金使者也没有再推脱,一切都按着自己的心意来了,可是心头的那口气却好似依旧无法舒畅下去。
一个副使道歉,看上去颇显恭敬,但正使却是一个以泱泱大国之尊不好计较的傻子,这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想要解气,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而场上众人当中,最气的一个,当然还是要数气得咬牙的卢贵妃。
若是当真怒气可见,那么说是七窍生烟也不为过。
且不说这一次出席宫宴卢贵妃在装扮上费了多少心思,便是如今这一身打扮,至少在她自己看来,应当也是无可挑剔。
可是如今却被一个异国蛮人皇子说丑,这简直是她死也不能忍受的事情。
尤其是在她身后,还坐着今日同样出席宴会的各宫妃嫔,若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要继续忍下去,那么往后在后宫之中,她便要真的成为众人的笑话了!
若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她一点也不甘心!
还有方才这傻皇子说什么来着?
卢贵妃冷笑一声。
是了,美人,脂粉。
想到这里,卢贵妃昂起头颅,看一眼周帝之后,颇显几分雍容大度:
“贵使有这份心意,话又到了此处,陛下与本宫自然体谅贵国皇子的难处。大周与金国为修友邻之好的诚意,哪里又是因为这一两句话便受到影响。”
说完这句话,卢贵妃顿了一顿:“不过方才贵国皇子所说虽是无心,但到底也是以他之目所见。不过其中误会,本宫倒是免不得多解释两句。”
“说到长相,我们大周女子娇美多姿,各处美人自有不同风采,诚如皇子所言,本宫确然不过庸平之姿。故此幸得陛下赏识,心中亦有谦愧。但听贵国皇子此言,金国美人儿应该是不少,大金这些年的脂粉,应当也比咱们大周的要出彩许多咯?”
话到此处,卢贵妃看一眼周帝和众臣工:
“人皆有爱美之心,若是诸位没有意见,咱们不妨好好看看大金的美人儿,见识见识大金的胭脂水粉。若是当真有什么好,往后咱们大周的英雄也可求娶金国美人儿,大周的姑娘也可以利用两国通商之便,变得更加漂亮。商路互通,利两国亲民之好,不也是陛下当初结盟的本意么?”
不管是席上官员还是旁边的周帝,显然都没有想到卢贵妃会将话题转到这上头。
但是场上有不少了解大金情况的臣子,很快便明白了卢贵妃的目的。
大金是马背上的江山,草原上的牧民生活粗野简单,男子生得体型剽悍粗蛮,女子亦是好不到哪里去。
常年的日晒沙吹,再加上草原上放牧的生活,使得大金女子常年暴露在阳光之下,就算是贵族女子,也大多骨架宽大皮肤黝黑之人,与大周女子相比,可谓毫无美感可言。
这也是为什么方才佐努一进来,就惹得众人吃惊不已的原因。
因为像他这般俊美的相貌,根本不像一个金人该有的样子。
不过有熟悉的人想起这位皇子的母亲乃是波斯美人儿,一切倒又可以说得过去了。
但不管怎么着,那依旧不是真正的的大金女子。
所以卢贵妃这话一出,显然是在以另一种方式作出回击。
至于大金的脂粉?
要知道大金这些年连茶叶丝绸瓷器等物品都是从大周购买,脂粉这样讲究的细腻之物,又哪里是这些粗野的牧民可以制作的出来的?
众人几乎可以完全料想,大金在这温声细语的“讨教”之下,会是何等的尴尬。
莫说众臣工如何,就是周帝也在听完这些话之后,轻笑着点头应和:
“贵妃说的是,咱们这些年来只从大金购置马匹,却不知大金还有旁的好物,此番正好使臣在此,正巧咱们一道看看,往后通商的盟约之中,可还需要再添些别的东西。”
冒伊伏跪在地,微微抬起头瞪了一眼又开始坐在原处没事人一般吃着东西的佐努,忍着声气开口:
“陛下与娘娘厚爱,不过此次出使,随行未带美姬。若是大周陛下与娘娘需要,冒伊今日回去便给汗王书信,请汗王送上美姬。”
“至于这脂粉……大金近年来确有商户研制,但相比于大周脂粉,想来还是颇有不足,便不拿出来献丑了。”
卢贵妃显然是没有想到冒伊最后一句话会这样说。
不拿出来?
那就说明本是带着来的。
都是男子的使团,却带着脂粉,那么便说明这脂粉要么是通商之物,要么别有他用,不管哪一条,都证明大金对此物有着绝大的自信。
卢贵妃正愁没有法子让朱记出彩,好名正言顺地将朱记揽为皇商,如今来了送上门做踏板的大金使臣,她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
登时一声轻笑传来,卢贵妃再次轻启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