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话 斗脂与鬼斧

“使臣不必这般谦虚客气。我们大周有句话,叫做见贤思齐。方才三皇子既然指出我大周脂粉的问题,便说明金国的脂粉会有更出彩的地方。今日在场的,除却本宫之外,还有后宫中的姐妹与各位官家夫人小姐。女子皆爱美,想来不止本宫一人对此感兴趣。”

“况且使臣此来,亦是为了交两国之好,彼此互利共交,咱们在这脂粉一道上的探讨切磋,也算是一次彼此提升学习的机会不是?”

说完这话,卢贵妃掩唇一笑,对着旁边的周帝行礼道:

“陛下可愿帮臣妾和诸位夫人小姐圆了这个小小的心愿?”

从一开始出现在众人面前,周帝便一直是这般唇角含笑的慈和样貌,如今听到卢贵妃的请求,亦是含着笑宽和大度的点了点头:

“贵妃有此之请,朕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左右今日宴席也是为了两国之交,若是大金的脂粉当真如此好,明年开始的通商货物里,便把大金脂粉算在里头,也让咱们的制香司和民间脂粉行好好跟着学学。”

这话一出,冒伊顿时抬起头来。

大周多年来经济与货物上自给自足,这些年来两国的贸易往来多处于大周货物销进大金的状态,茶叶、丝绸、瓷器等等一系列东西,甫一进入大金,便会被哄抢一空,填满了大周商人的口袋。

而大金能卖到大周的货物,则多为马匹,且基本是与大周官府直接进行交易,真正所得收益比起大周所赚,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因此冒伊此行的任务之一,便是与周帝协约在以往的盟约当中添加通商货物,好让大金子民在这场交易中也可获得一定的利益。

这些东西里面,就包括方才佐努所提说的脂粉。

当初汗王在与他说这些的时候,佐努也是在场的,但是冒伊却没有想到这个傻子居然将汗王的话记得这么准。

不过遗憾的事情在于,傻子到底是口无遮拦的,眼下根本不是最好的开口时机,这话一出,得罪了这位贵妃娘娘,大金的脂粉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就算真的好过大周,只怕也不会被认可。

但偏生话头已经赶到了这里,若是什么也不说一味的推诿,便证明大金脂粉是当真不行,往后他想要再寻机会与周帝说及此事,恐怕会更难。

想到这里,主意已定,冒伊也不再推脱。

“既然陛下和娘娘都这么说,那在下便献丑了。”

说完这句话,冒伊拍了拍身子从地上起来,对着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副使达尔耳语两句,便带着几分恭顺站在一旁。

被吩咐的达尔对着周帝与贵妃行了一礼,很快便从宴席上离去。

趁着这等待的功夫,原本剑拔弩张的宜春园中难得恢复了一些生气儿。

姬老爷子看着冒伊的一脸泰然,不由看向一直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中年男子:

“大金那边出了新的脂粉?”

男子闻言当即躬身:“据说是单家出的,不过具体是什么样的,金国那边还没有流通。”

姬老爷子眯了眼睛:“可是那个单云?”

男子小心回应:“正是此人。”

“果然是他。”姬老爷子轻哼一声。

这一声哼气儿,自然引来旁边林回春的好奇。脖子伸了伸:“单云是谁?”

姬老爷子看他一眼:“大金这些年来新冒出头的商户。有几分神秘,没露过脸,但应该是大周人士,且跟大金王室交好。”

这话说的简单,但话里的意思却足够让人震撼。

谁人不知大金王室向来排外,尤其是并不怎么相信异族人,就算是大周的商人在大金行走,也绝对不会有大金王室的人正眼相看。

可是这人却与大金王室交好,那便说明他对于大金王室来说,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最主要的,是一个大周人,一个大周商人,一个连姬家也查不出真实身份的周人,与大金王室交好。

如同所有人会有的猜测一样,乍一听这句话,通敌叛国四个字涌上林回春喉头。

但是很快,他似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当初从临安回来的时候,有人曾托他带了一样东西回来给制香司。

若是将那件事和前两日飞鸽传书里的叮嘱联系在一处,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那个傻徒弟,早在当时,就已经清楚大金此来的目的,知道那个叫单云的在做什么……

林回春蹙了眉头,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袭上全身,让他一时间思绪飘远。

旁边的姬老爷子见林回春颇有异样,不由用胳膊肘顶了顶他:“怎么了这是?吓到了?”

林回春回过神来:“没,没有。能吓到我什么?我一个治病的庸医,就算那些人怎么闹,都挡不住我的生意,跟你们姬家比可不一样。”

姬老爷子哼了哼:“我们姬家可不卖脂粉。”

“你那亲家卖。”

说完这句话,不止姬老爷子愣了愣,就连林回春也愣住了。

好似有什么东西忽然在他脑海中炸裂开来,原本不着边际的猜测生出一种莫名的可能。

不等林回春再说些什么,那头达尔已经带人前来。

来人显然是大金侍从的装扮,手中捧着一个盒子,外面雕刻着芙蓉牡丹的吉祥富贵图样,并以彩绘染色,栩栩如生。

随着那人走近,冒伊也上前两步走到跟前。

“烦请大周陛下搬一张几案过来。”

周帝闻言道了声“准”,很快便有一张几案被搬上来,放在最中间的位置。

冒伊从侍从手中接过托盘,小心的将托盘放在桌上,示意侍从让开两步。

卢贵妃看着这个比自己的妆盒而言,并没有出彩多少的盒子,不由笑着开口:“请问使臣,你们此行带来的脂粉,便在这盒子里么?”

冒伊颔首:“回禀贵妃娘娘,正是。”

“既如此,还请使臣尽快打开,好让我等好生瞧瞧。”

“娘娘稍待。”

说完这句话,冒伊蹲身在几案旁边,努力不让自己宽大的身子挡住桌上的动静。

这般大费周章,终于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四方盒子之上。

但见冒伊探出手,在盒子背后绘着碧茎的地方轻轻一按,顿时一声天籁般的乐声响起,让所有人皆是一愣。

不过若有人看得清楚,定然会发现,在坐诸人当中,最惊讶愕然的还是半张屁股差点离开凳子的姬老爷子。

“你怎么了这是?”林回春望着颇有几分失态的姬老爷子,不由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就算是会唱歌的盒子再稀奇,也没有道理能让这个见惯天下珍奇的老头这般失态。

“没……没什么……”

姬老爷子舔了舔唇,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但目光却已一直没有从那盒子上移开。

林回春见他如此,也重新关注起那盒子来。

随着叮当作响的清脆之声响起,原本四四方方的盒子好像忽然有了生命一般活动起来。

那些雕刻而成的芙蓉牡丹轻轻摆动,花瓣一片一片从原有的盒子表面伸展而出,宛如春风拂过的蔓延舞动,伸展着腰肢。

最神奇的是,伸展出来的花枝自旋拧成一朵朵新的花苞,一点一点在桔梗出拉伸出一只又一只新的小盒子。

流光溢彩的颜色填满了那些小盒,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些盒子里放置着全然不同的小瓷瓶瓷罐,一个个精致剔透。

盒子里的音乐很简单,很快便演奏完毕。

随着音乐的终结,盒子木刻花枝的动作也就此打住,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副美妙的画卷。

场上诸人哪里会想到冒伊呈上来的会是这么一个玩意儿。

就连卢贵妃此刻望着那盒子,都有些目不转睛了。

尽管她一点也不想承认,但她却不得不接受,这个精巧至极的盒子,让她动了占为己有的念头。

大周从来没有哪个能工巧匠可以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从来没有。

就连在下方的诸位臣子,也与卢贵妃生出同样的惊叹来。

这一刻,脂粉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只这一只盒子,便足矣让人为大金能工巧匠的手艺而惊叹。

“这手艺……宛如神工鬼斧,大周没有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人啊……”

惊艳过后,有人带着莫大的惋惜慨叹出声。

然而悠悠里,一只有近前之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响起。

“不,有的。”

“大周……曾经也有过这样……不,比这还厉害的工造大师。”

邻桌坐着的人闻言带着几分惊愕看向坐在隔壁的老者,虚心请教:

“易相说的是?”

然而老者在说完那两句话之后,便闭阖上了双目,如老僧般岿然坐定,竟是再也不再开口了。

那人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看向同桌之人:“方才易相说的那人是谁?”

“许是……”同桌官员犹疑片刻,“许是修建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的那位吧……”

问话之人闻言当即倒吸一口气。

那位!

前朝皇后蒋鸾的胞弟,前齐工造大匠蒋云山!

是了,如果是那位在世,的确可以做出这样神奇的东西来。

只可惜……

官员喟叹一声,摇了摇头,继续关注着场上的动静。

“还请娘娘着人来试妆。”

对于在座大周官员的反应,冒伊很是很满意。

果然只要单先生出马,一切将都会变得简单。

心放到肚子里的冒伊笑着冲卢贵妃行礼:“妆盒已经打开,请娘娘着人试妆。”

此话一出,顿时让很多人明白过来。

是了,今日比的是脂粉,不是雕工。

就算盒子再精美,也比不上放在里头的脂粉。

只要大周的脂粉可以赢,那么其余的一切,便不在话下。

想清楚了这一点,大周诸人又重新燃起斗志。

卢贵妃对着身边的琴心低语几句,很快后者便离开宜春园,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一个试妆娘一一跟在后头了。

“请使者为妆娘们上妆。”琴心行了一礼,而后站回卢贵妃身后。

冒伊倒也不客气不见外,虽是看上去的莽汉,竟然也真能亲自动手为妆娘描眉画腮。

清风拂过,带来畅春湖清凉的水汽,但扑在众人面上,却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与着急。

宴席灯光之下,所有人都清楚的看着那膀大腰圆的粗壮使者以小刷等物为介,蘸着脂粉在妆娘面上轻点轻染。

看上去滑稽的画面,在妆娘的妆容逐渐明晰后,再不显得可笑。

冒伊旋拧开手中手指大小的小棒,在妆娘唇上轻轻涂抹点染,以便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这一步一步,他已经练习了太久太久。

单先生说过,只要他将整个过程温习熟练,那么这趟出使,必能使得金国大放异彩。

这世间没有人再能有他这般上妆的技巧,便是大周的梳妆娘,也不会有这般能耐。

将口脂的盖子叩上,冒伊看着自己的作品,只觉赏心悦目。

而周围围坐的官家夫人小姐,望着这妆前妆后判若两人的试妆娘,也忍不住眼露钦羡。

那是完全不同于如今大周流行的妆面的画法,虽然从未见过,却自然新奇得好看至极,比之平日里的浓涂重抹,显得更加清秀可人。

原本颇为自信的卢贵妃看到这一幕,只觉手脚冰凉。

漫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胭脂水粉她见所未见,便是方才冒伊那上妆的法子,也是她毕生闻所未闻。

原本信誓旦旦的胜局,好似转眼便要一败涂地。

就在卢贵妃脑中飞旋想辙之时,偏生他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传来。

“请贵妃娘娘以大周脂粉赐教。”

冒伊难得恭敬而又谦虚的话听在卢贵妃耳中,宛如利刀劈来,让她耳中只剩嗡鸣。

似是见卢贵妃无所反应,冒伊再次诚恳开口:

“请贵妃娘娘以大周脂粉赐教。”

周帝此刻也觉察出不对,握着卢贵妃的手紧了紧,问询道:

“贵妃?”

卢贵妃终于回过神来,迎着周帝的目光清浅一笑:

“方才使者妆技超群,臣妾看得都有些离了魂儿了。不过论说起这上妆的手法,本宫倒是一窍不通,毕竟平日里都是宫中婢女们动手。使臣要是当真想看,本宫也只能让宫中婢女代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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