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一年,九月十五,入夜戌时,江左庐陵。
小城的北城门关闭在即,士卒们打着哈欠,准备升起吊桥。
此时虽不算晚,城外却已经万籁俱寂,灯歇人息。
月光之下,从庐陵城里走出了一位少年。
他一身陈旧的淡蓝箭袖武士服,斜挎包袱,长剑提在右手,短剑插在腰间。
昂首阔步,速度极快。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为诺风露立中宵,双剑豪胆欲除妖”的金镖探花郎,李氏阿七。
“那不是骡马市李二郎吗?这是要去作甚?”
“哪个管他,且回家温上一壶酒,与佳人共度良宵去咯。”
“马家大姐确是佳人无疑,不过却应该算是两位。”
“爷就喜欢这个调调。乳毛未退的小子,懂得甚么叫做肉床。”
两个兵丁说笑着走去换岗,不一会儿,人影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他们不关心李阿七为何入夜出城,但有人很是关心。
比如五丈岭上的师兄弟二人。
“师兄,有人夤夜出庐陵,向北方而去。”
“大阵是否有反应?”
“没有。”
“那就莫要管他,凡人而已,身上也没携带宝物。”
“师兄,又有人夜出庐陵,还是向北方而去。”
“莫管,莫管,且随他去。”
“师兄,这次大阵有反应,是修仙之人。”
“什么?哪个?取出云镜,庐陵修仙之人俱有画影留形,速速比对。”
“不用,那人我认识,入云楼主、掩月仙子关莞尔。”
“是她,哎呀,不好。快,通知城里内线弄清原委,我来告知师门,百里布防,莫要被她带走了至宝。”
“师兄,事情尚未弄清,贸然使用如此多的手段,是否不妥?”
“你懂个甚。她从不出城,此次必有大事。我等宁可谨慎万遍,也不能疏忽一次。速速去办。”
……
师兄一声令下,门内在庐陵城布下的多条暗线闻讯而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其他各门派也嗅到了异样。
于是小小庐陵城里,各路龙蛇纷纷现身,明面上虽无刀光剑影,私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对此,人在城外的李阿七一无所知。
少年人赶了近一个时辰的路,走出了三十几里,又困又饿又乏。
他现在只想赶紧找到个歇脚的地方,填饱肚子,好好地睡上一觉。明日再直取道吾山。
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李阿七刚刚起了休息的心思,眼睛已经瞄到远处有一盏如豆的灯火在闪动。
随着灯火指引,复行了不到一里,少年人便来到了一处村落。
村口有石碑,上刻“石碣”二字。应该就是村名。
石碑旁,一个高约丈许的木杆,杆上挑着行人灯笼。
灯笼内,有棉芯蘸着灯油在燃烧。
村子不大,二三十间茅草屋。
此时一片寂静,没有人影不说,甚至听不到犬吠声。
见此情景,李阿七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走到了村口一处茅草屋的院子外面。
茅草屋共有三间,一明两暗。房前,是篱笆围成的小小院落。
村子里,只有这间房子有光亮透窗而出。
少年轻叩柴门。
“谁啊?”
屋内主人问道,声音略显苍老。
“逆旅行脚客,讨上一碗水喝,老丈可否行个方便?”
“贵客稍待,且容老朽片刻。”
屋内人影闪动,不一会儿,走出了一个年约六旬的老汉。
老者个子不高,面容瘦削,皱纹满脸,两腮无肉,眼神倒是清亮,腮上留有几缕许久未曾打理的斑白长须。
衣衫尚算整齐,只是衣襟左掩。
“老朽腿脚不便,劳烦贵客久候了。贵客是从哪里来啊?”
老者说着话,手持油灯,走近了李阿七。对着少年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李阿七抽了抽鼻子,沉吟了一下,方才回答老者:
“回老丈,小子是从淮阳而来,想要去庐陵寻亲,不小心错过了客栈,老丈能否收留我一晚,小子必有答谢。”
“贵客说得哪里话来,出门在外,免不了会遇到难处,随我进屋吧。虽是家贫,但一顿吃食,老朽还是有的。”
老者说完,伸手虚引,带着李阿七走过小院,进了屋内。
屋里还有一人,抱着双腿,蜷缩在角落阴影里。
李阿七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个梳着丫髻的小小女孩,又枯又瘦,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
李阿七又转了转身,环顾了一下屋子。
屋子不大,土床土墙。
屋中间摆放着一桌两椅,桌子缺角,椅子少腿。
入门处的墙角处,散落着一个竹篓,几只豁牙土瓮。
土床上铺着稻草,堆叠着几床破棉烂絮。
墙上挂着五七件农具。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贵客稍等,家中剩有一碗粟米,如若不嫌弃,老朽给贵客热上一热,先填饱肚子,再行入睡也不迟。”
“那就麻烦老丈了”
“不麻烦,填一把火而已。囡囡,随爷爷来。”
老者说完,来到角落,拉起了丫髻女孩。
爷孙二人齐齐向着灶间走去。
“老丈,小子有个请求,不知老丈能否答应。”
李阿七看了看丫髻女孩,对着老者说道。
“贵客且说来听听。”
“小子几日不知肉味,腹内馋虫翻涌。老丈门口那只肥鸡,不知能否割爱?一饱小子口腹之欲啊?”
“老朽以为是甚大事,一只鸡而已,且稍等。囡囡,去生火。”
老者非常豪爽,话刚说完,就提起一把刀来,走向了鸡舍。
约莫盏茶的工夫,一盆鸡肉,一碗粟米饭已经摆上了桌子。
餐具虽然有点残破,鸡肉却是香喷喷,油乎乎,让人垂涎欲滴。
“小娘子,先来吃上一口。”
李阿七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递向丫髻女孩。
小小女孩双目茫然,没有接鸡肉,也不说话,只是身子“哧溜”,又缩进了角落阴影里。
“老朽孙女年幼,少见生人,贵客勿怪。”
“无碍,无碍。老丈,这石碣村怎的有些奇怪?禾在田间,却看不见农夫收割,难道村民们不怕误了农事?”
李阿七收回了筷子,不以小女孩为忤,随口和老者闲聊了起来。
听到少年发问,老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不瞒贵客你说。大概十多天前,附近来了只妖怪,每隔几天就会吃一人。村子里面人心惶惶。能动的、附近有亲戚的都逃难去了。只留下我等无依无靠的老弱妇孺,苟延残喘着,也不知能挨到几时。”
老者说完,举起衣袖拭了拭双眼。
借着油灯的光亮,二郎看到,老者的衣袖湿了一块。
“老朽贪言了,贵客先吃饭。吃完早早安歇。”
“不急,老丈,小子还有一问,村里为何不请人来除妖啊?”
“村子贫困,哪有余财?没钱,有本事的人又怎么会来?”
听到少年的问题,老者也是颇感无奈。
而听得老者这样说的李阿七,则是皱起了眉头。
他想了想,伸手,从腰间掏出了九枚铜钱,一一排开,放在了桌上。
“老丈,这些算是饭钱,就是不知是否足用?”
“贵客不必如此。先吃饭,明日再说。”
“老丈莫要推脱,您就说是够,还是不够。”
“够,够,足够。老朽惭愧,贵客有心了。”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子旁边,准备把九枚铜钱收起来。
“且慢。”
李阿七用手按住一枚铜钱。
“老丈,小子我有些勇力,也有些手段。我想试试,看能不能除了那妖怪。能杀了它,这一文钱当做赏金。杀不掉,这一文就算我的卖命钱。如何?”
“贵客万万不可。那妖神通广大,不是一般人能够对付的。贵客还是歇息一晚,明日早早上路去吧,莫要平白丢了性命。”
老者连连摆手劝阻,其意甚是恳切。
李阿七没有继续理会老者,而是把脸转向了角落里的丫髻女孩,对着她说道:
“小娘子,你意下如何啊?”
小女孩头都不抬,话也不答,只是抱着腿蜷坐在角落。
“不言不语,那便当你默许了吧。钱,收你一文,这个活儿,我李二便是接了。”
言罢,李阿七把那枚铜钱拾起,放回腰间。
脸转了回来,不再说话。
举起筷子,夹向那盆鸡肉。
筷子行到了一半,少年人突然停了下来,低头端详着鸡肉。
看了一会儿,李阿七抬头,对着老者说道:
“老丈,鸡肉中怎么会有几条蛆虫?”
“嗯?怎么可能,容我看看。”
老者很是疑惑,边说着,边把头探在了盛放鸡肉的土碗之上。
“死来。”
李阿七突然起身,轻喝一声,短剑带风,呼啸着,自上而下,扎穿了老者的头颅。
后脑入,嘴巴出,老者被重重钉在了桌子之上。
他双目圆整,满脸的不可置信,嘴巴抖动两下,没有发出声音,就已经气绝身亡了。
少年人疯了吗?
他为何要杀死款待他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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