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城头铁鼓,匣里金刀(伍)

北面城墙的战斗胶著已久,光火在城外燃烧,箭雨炮石越过长空,偶尔的震动在城内摇晃。城墙一侧,云梯各鳞次,光影延绵如栉,黑潮似的敌兵于其间涌动,密密层层的长矛往城头蔓延。

武二郎的面色凶戾而冰冷,扬刀劈杀几个使抓钩登上城头的敌兵,跟着回头肃声喝令“去俩队搬运滚石,喂,那边的高个,速找几个兄弟另起油锅,什么,脂膏没了?苏家不是派人送来了么……”之际,余光再一次瞥见——

那叫蓝玉的兵卒丢了长矛,只用一口环刀,这时从敌兵咽喉软骨之间拔出锋芒,血光随之泼洒,黑影在下一刻飞起,却是猛地一脚踹出,那具死尸霎时跌下城头,滚石似的,连带着兵刃,砸向云梯之上更多纷涌杀来的敌兵的身影。

武二郎每一次转身,都会有大片熟悉的面孔消失,陌生的新兵撤换了伤残的旧兵,而这个人,却是为数不多依然固守于此的身影了……这样的念头迅速掠过的时候,另一侧,南面的天地终于剑拔弩张起来。

……

前些时阿速军一战,小靳战功显赫,表现优异,无论军职亦或军衔皆得以擢升,眼下率定远团一营二营拢共千人上阵,一对眼睛漠然而沉默,凝注着对面不远处膀阔腰圆的汉子,日光拂过,那边满面油亮的横肉清晰可察的抖动,在其身后,是一千披坚执锐的步卒与重骑,自西北吹起的初冬晨风卷地而过,蛮荒似的呜咽响在凛凛交错的长矛之间。

随着通长一尺、宽二寸的香烛燃起青烟,渐渐凝聚的香云在半空拢散,对峙双方的气势陡然攀升,憧憧身影晃动,道道寒光乍起,大地在下一刻轰然摇撼,连声的杀喊里,是鸟铳飞逝火光的清越之音。交战便这般突兀的爆发在卯时已过的光景里。

张翼站在城头来回踱步,时而迅速回过身,瞧一眼下方甫一交错便是激烈的战况——五百重骑洪流似的撞来,小靳的面色颇为平静,手头长矛横空划过,矛头便如雷亟点刺。

他的武艺不算厉害,身手总归处于中游,到得这时,几处部位已然飘血,但他足够狠辣与果决,往往迎着从重骑落下的长矛,面色不改地旋身扎出,面色不改地旋身抽回,随后沐浴着鲜血复又杀去。

面对重骑的碾压,有人闪躲不及,残肢断臂勾着血淋淋的肉块横飞半空,密匝匝的铅弹撕裂气流,势如破竹地自血肉洞穿而过,射向重骑的双瞳、裸露的马腿、挥舞长矛的骑兵……

偶尔的鸟铳瞄准那边与小靳激战正酣的横肉汉子,火绳燃尽的刹那,扳机在下一刻扣动,金属的撞击响起时,缕缕烟雾轰散,火药池爆炸掀起的强横威压推入枪膛,张翼的目光便随着飞去的铅弹,越过这片战场,瞪向远远的一道身影。

缘于郭子兴一番排兵布阵,未能在第一轮便上场一现勇武之姿的张天祐苦闷难言,散漫地瞧着那边的战况,视线却时不时眺向城头隐隐的靓丽姿影。

不久前,当郭子兴挥了挥手,准许马秀英与朱兴盛一齐离去时,他几乎难以遏制心头涌起的拦截冲动。

眼下瞧到城头的日光里,彷佛有一对男女尚在言谈欢笑的模糊画面,右手不禁攥紧锻钢长枪,目光似欲喷火,简直要杀人。

便是此刻想起一些事,张天祐仍觉得荒谬至极。

那驴牌寨说到底不过是贼寇纠集的匪寨罢了,而那所谓的寨主便是有几分鄙浅学识,可他竟敢在姐夫面前一番故作姿态,那般恣纵而不傥,当真以为自个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

张天祐细细思量只觉荒唐无礼,也罢,且在等等,秀英岂是你可以夺得的,呵,到得第三轮,我必求姐夫让那朱兴盛一齐上场,也好叫秀英瞧瞧,此人实际上却是如何的狼狈……

如此暗自思忖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一束笔直射来的目光,满是恶意与不屑,抬头迎去片晌,终于逆着光线察觉到那束目光的主人,缘是那燕颔虎须,面黑睛黄的大汉。

张天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不知为何,这人从一开始盯住自个似的,不久前似乎想要直入战场,但瞧见自个并未出现在第一轮的列阵当中时,这人便远远地,扬起下颌,拇指向下对着自个,随后在他的一头雾水里,干脆利落地转身退出第一轮的交战。

张翼的身后响起李善长“好汉可是惧战否”之类的言笑,张翼立时瞪起眼睛,回身嗤笑一声,跟着对朱兴盛喊冤道:“寨主啊,咱岂非惧战!实在是那白袍亮银甲胄的小子并未出战,咱须得养精蓄锐,届时与之交战,方可不落下乘……而且这一轮,寨主本就无意叫咱出战……”

“嗯,其实第一轮的目的不在胜负之间,只为藉机练兵,此前你与阿速军一战怎么说呢,其间多有不实之处,阿速人从庐州路逃出,士气萎靡不振,我们有些士兵仗着战绩自视甚高,只觉打仗不过那般云云,敌人弹指可灭,好杀得很,但真正的、势均力敌的交战是什么样,他们并不清楚,得让他们看一看才行。”

朱兴盛负手站在城头,淡淡的目光扫过城外的战场,继续说道:

“你若上阵,戚家刀荡去,重骑撞去,有你在前面挡着,就和之前的战斗一样,很多士兵自然看不到惨烈的一幕,更不会主动去提高警惕,苦练杀敌本领,听说阿速军一战过后,不少士兵的训练松懈了,这样自然是不行的,既是士兵,必须常备不懈,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此理颠扑不破。”

“难怪不少上阵的士兵总觉得有些可憎,缘来是这些天瞧着怠惰荒废的小子……”张翼怔了怔,先是微微颔首,随后叹道,“寨主练兵之心咱能明白,可倘使他们皆在此处身亡……”

朱兴盛看他一眼,摇头道:“以前我便说过,我想着让第一师的七千余众尽可能的活下去,毕竟是咱们的第一批兵众,可同样说过,如今时代,募兵从来不会是问题,这片大地,不缺人,更不缺好兵,何况……”

笑了笑,又道:“战士总要从不断的战斗当中练出来,他们只是懈怠几日罢了,瞧着水准倒是犹在,你要对这些士兵有信心,也要对姜丽留下的兵法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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