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在石后等了片刻,见一女子婆娑地走过来,四下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月光洒落,狄青只见那女子容颜清减,微显憔悴,竟然是与李用和交谈的女子,也就是李用和的姐姐李顺容!
那女子四下张望,憔悴的神色中带着焦急,只是自语道:“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呢?”她看起来心力憔悴,突然跪倒在地上,向明月拜道:“救苦救难的菩萨,求你保佑他平安无事,若有什么苦难,只求你加到民女的身上,民女就算立即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赵祯见到两行泪水从那女子的脸颊流淌下来,又闻女人祷告,心中突然有所触动,只是想,她想保佑的是谁?那个人得她牵挂,真是幸福。赵祯虽是皇帝,但极为孤单,就算是生母都对他极为冷漠。见天上明月凄清,突然想到,不知何时,在这样的明月下,也有一个亲人对自己如此的牵挂?
狄青早就打定主意,低声对赵祯道:“你留在这里,我先出去打探情况。”不等赵祯多言,狄青已抽出裤腿上插着的匕首,飞身到了那女子身边,匕首已递到女子脖颈之处,低喝道:“莫要声张!”
李顺容骇了一跳,差点坐倒在地,见到是狄青,眼中却闪过喜意,说道:“我认识你,你叫狄青,你是狄青!”她一把抓住狄青,有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狄青反倒被李顺容骇了一跳,低声道:“你认识我又能如何?你们的诡计,我早就看穿了。”虽说李用和不顾性命救了赵祯,但狄青总觉得这李家姐弟有所图谋。
李顺容诧异道:“我……我有什么诡计?”狄青冷冷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莽撞,差点让人发现了,险些坏了大事。”他模仿李用和的腔调说出这句话后,又尖着嗓子道:“谁发现了我?”接着冷笑道:“还用我多说什么吗?”
狄青所言正是李顺容和李用和二人私语的两句话,他本不明白其中的隐情,但狄青素来多变,觉得这么一诈,李顺容多半就会觉得计谋败露了。
李顺容秀眸带了分惊诧,只是道:“你……说什么?”
狄青冷笑道:“‘圣上要在五时三刻祭拜,到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李顺容,你们欲对皇上不利,还要我多说什么吗?”
狄青以为说到这里,李顺容就算不大惊失色,也会掉头就跑,不想李顺容只是望着狄青,神色中有了凄婉之意,摇头道:“原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你若是知道,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话未说完,双眸竟然垂下泪来。
狄青如坠雾中,不知这女子到底在说些什么。
李顺容哭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急道:“狄青,你是不是和圣上在一起?”
狄青立即道:“没有呀,我也正在寻找圣上。你们一直在暗算圣上,现在不知道他的下落吗?”
李顺容伤感道:“我怎么会暗算圣上?”她脸上忧伤如刻,急道:“你没有和他在一起?可王珪说应该是你救走了圣上呀,他怎么会骗我呢?”
狄青心中微喜,急问,“王珪到了永定陵吗?”
李顺容点头道:“王珪已带着我弟弟到了永定陵,他正派人四处寻找你,说你应该和圣上在一起。可是你怎能舍弃了圣上独自逃命?”她急得落泪,不顾狄青手上锐气森森的匕首,泣声道:“定是你为了逃命,舍弃了圣上。狄青,你到底在哪里丢下的圣上?快带我去找!”
狄青难辨真假,硬起心肠道:“命是自己的,只有一条,我就算逃命又怎么了?”说罢一推李顺容,喝道:“好了,你害圣上,我不追究了。可我逃命的事情,你也莫要说出去。以后你我天各一方,互不相见。”狄青作势要走,不想却被李顺容一把抓住了衣袖。狄青低喝道:“放手!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
李顺容泪水滚落,突然跪了下去。狄青一惊,跳了开去,说道:“你做什么?”
李顺容跪在地上,泪水中都带着那难解的忧伤,“狄青,你为保自己,弃圣上不顾,我不怪你。这世上,本来看重自己性命的人就多,怎能强求?我只求你带我去离开圣上的地方,好不好?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求过别人,你带我去……我……就算死,也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她心情激荡,突然哇的声,竟然喷出了鲜血。
狄青一惊,不等再说,一人已道:“朕就在此,你要见朕吗?”那声音略带颤抖,夹杂着难言的感伤,原来赵祯已站了出来。
李顺容一听,急急转头望去,见到赵祯那一刻,身躯晃了晃,颤声道:“你是益……圣上?”她似乎不堪承受激动之情,竟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赵祯见李顺容倒地,轻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伸手相扶道:“你怎么了?”他在大石后听了良久,只觉得李顺容对自己极为关切,他这一生,从未见过对自己安危如此关心之人。见李顺容吐血,赵祯更是心情激荡,忍不住站了出来!
狄青见李顺容眼中惊喜中夹杂着柔情,伤感中带着些怜爱,心头狂震,一时间竟然呆了。他记得当年母亲临死前望着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眼神!李顺容不过是先帝真宗身边的一个顺容,和赵祯本没有什么关系,为何用那种眼神看着赵祯?她说的“益”又是什么意思?
这时明月渐隐,繁星满天,照得天地间柔情点点。微风吹得绿草刷刷响动,像是母亲安慰着哭泣的孩子。
李顺容见赵祯伸出手来,浑身轻颤,终于探出手去,抓住了赵祯的手掌,那一刻,泪如雨下。狄青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没有阻拦。
赵祯不解李顺容为何哭泣,可直觉中却认为,这女子绝不会对自己不利。见李顺容极为伤心,赵祯安慰道:“你不要伤心了,朕没事。你有什么为难之事,说出来,朕说不定可以为你解决。”
李顺容突然笑了,风情如雨后的彩虹。狄青一旁见了,心道,这个李顺容,以前应该很美呀。只是现在太过憔悴,让人一眼看到的都是心累。
赵祯见到李顺容微笑,也跟着笑起来,至于自己为何会笑,却也说不明白。他只感觉到李顺容的目光中,蕴藏他从未经历过的关爱,一时间竟然痴了。
狄青在一旁担忧敌人赶来,忍不住道:“李顺容,你若真的为圣上着想,就要为他找个藏身之处。”
李顺容如梦初醒,连连点头道:“是呀,我真糊涂了,怎么会忘记这个。圣上,你跟我来。”她拉着赵祯的手,并不松开。
狄青问道:“去哪里?”
“当然是去永定陵。”李顺容忙道:“王珪和一帮侍卫都在那里,那里也有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定能卫护圣上周全。圣上,你要信我……”
赵祯不由道:“我信你……可是……”他扭头向狄青看去,欲言又止。狄青道:“我虽信你不会害圣上,可我不信你有保护圣上的能力!”
李顺容的目光终于从赵祯身上移开,望着狄青道:“就这样去陵寝,的确会是有危险。但我知道有条密道离此不远,从那里可进入先帝的玄宫,我们从玄宫返回,必定没有人发现。”
赵祯听到可去玄宫,目光闪动。他方才被追杀,早就将此行的目的抛在脑后,这刻听说可去玄宫,怦然心动。见狄青还在犹豫,赵祯坚决道:“我信先帝在天之灵会保佑我平安,狄青,我们跟她走。”
狄青盯着李顺容双眸良久,缓缓道:“好,你前头带路。”他手持匕首跟在李顺容身后,赵祯又跟在狄青的后面。
三人走了盏茶的功夫,前方古树参天,乱石嶙峋。李顺容从乱石中穿过,到了一株古树前。她拨开杂草,绕到树后摸索了半天,突然用力一提,合围的树干靠地的部分,竟然出现了一个树洞。
树洞幽幽,深不可测,狄青望见,暗自戒备。真宗的玄宫内,怎么会挖个地道出来?这本来就是极为怪异的事情。
李顺容似乎看出狄青的疑惑,说道:“这本是当年建墓的匠人挖的一条隧道,他们只怕被人埋在墓中,所以留下一条逃生之路……”
狄青恍然,知道历代帝王为防后人掘墓,陵墓建好后,多会将建墓之人斩尽杀绝,以绝后患。工匠这么做,只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顺容脸上有些惨然道:“后来那些人还是死在了里面。我是无意中,从唯一逃生的匠人口中知道这秘密。不想……”她望着树洞发呆,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心道,李顺容多半想说,真宗为了陵寝的秘密,杀了工匠。不想当年工匠逃生的道路,救了赵祯。这其中的冥冥天意,谁能说得清楚?
李顺容回眸望了赵祯一眼,轻声道:“我们从这里下去,可入玄宫侧翼,那里有条密道通往陵台,不过那密道极为隐蔽,少有人知。我们只要到了陵台,见到那些侍卫,就可保圣上无事了。”
赵祯点点头,一颗心不由得怦怦跳起来。他既怕陵寝内有古怪,又怕在陵寝中找不到想要之物。
狄青见树洞幽密,问道:“这下面很深?”李顺容道:“丈许的高度,想以你的身手,不应该有事吧。”狄青道:“我和你一起下去,圣上一会儿再跳下来。”他扣住李顺容的手腕,探头望过去,见到洞下黑黝黝的一片,不由心中发毛。
李顺容从怀中取出颗明珠道:“这是先帝所赐的夜明珠,可用来照明。”那珠子有半拳大小,夜色中发着淡淡的光辉,有如清冷月色。狄青伸手接过,探过身去,当先跳下,李顺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跟随跳下。
狄青人到洞中,只觉得身子急坠,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蓦地脚一踏实,屈膝缓力,这时候李顺容也随即坠下,狄青怕她受伤,伸手接住。感觉到触手温柔,才想起对方是个女子,立即松开了手,退后一步。
树下孔穴虽深,但并不宽绰,狄青虽退,但仍与李顺容贴身而立,不由脸色微红,幸好夜明珠只能照尺许的方圆,让人看不见他的脸色。
李顺容吐气如兰,突然道:“狄青,你这般照顾圣上,我很感谢你。”
狄青不解道:“我保护圣上是本分之事,你谢我做什么?”
李顺容不答,已仰头向上道:“圣上,快下来吧。”不等狄青再说,赵祯也跳了下来,狄青伸手接住。
三人在树洞中沉默半晌,李顺容才道:“我左手处有一洞穴直通玄宫,妾身先行吧。不过洞穴稍矮,委屈圣上了。”
赵祯苦笑道:“逃命要紧,也不算什么委屈。”心道,当初那些匠人亦是为了逃命,这才事先挖了这条道路来,当然不会雅致大气,自己该恨他们呢,还是该谢谢他们?
狄青沉吟道:“我先走,李顺容在我后面,圣上最后吧。”他这番安排大有深意,只怕李顺容熟悉道路,让她逃了。
李顺容道:“好吧。可前面到底如何,我只是听匠人说过,却从未走过,你一切小心呀。”
狄青不再多说,寻到洞穴,躬身而入。洞穴不高,有些地方甚至要跪爬而过,狄青心道,赵祯恐怕是这辈子第一次钻洞,不知道他能不能挺住?不过他和我认识后,不是钻猪圈,就是爬鼠洞,也真难为他了。
赵祯手脚早被磨得鲜血淋漓,却还是咬牙挺着。只因为他见李顺容虽是女子,却并不叫苦,他堂堂一个男人,自然不肯堕了威风。
不知行了多久,狄青见前方地势稍阔,可却突然没有了去路,不由诧异道:“前面没有路了,好像都是青石墙壁。”
李顺容微喘细细,低声道:“据匠人说,左手尽头有一凸起的石头,只要左转半圈,就能启动玄宫侧的一块青石。”
狄青沉吟不语,心想如果已到玄宫,一定要小心从事。历来君王的陵寝都有些古怪,赵祯的老子也不会例外。
李顺容见狄青不语,已知他的心事,挤过来道:“我来开启吧。”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在夜明珠映照下,李顺容的一张脸如观音般圣洁,无半分邪恶,终于道:“我来吧。”
他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终于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头,石头上还有孔洞,可供把握,狄青一咬牙,将那石头用力向左转去,只听到咯咯几声响,眼前陡然一闪,那封路的青石竟然向上提去,略带清新的空气扑过来,让人心胸一畅。
狄青借着微弱的珠光望过去,只见到前方赫然是个宽敞的石室,可珠光尽头处,依稀有两个人影伫立!
狄青一凛,低喝道:“谁?”他声音虽是低沉,可石室极静,回声嗡嗡作响,反倒把狄青自己吓了一跳。
李顺容喜道:“哎呀,这是朝天宫,我知道这里。那匠人果然没有骗我,这里离陵宫不远了。”见狄青惊疑不定,李顺容低声道:“那些都是陪葬的石人。”
狄青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两人果然是雕像,那雕像做武士打扮,手持巨斧,甲胄纹路极为细腻逼真。狄青舒了口气,暗叫惭愧。
才待从洞口跳下去,李顺容已道:“朝天宫有古怪。你看到地上的格子了吗?”
狄青微凛,低头望去,见到石室地面是由格子石板铺就,地面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有什么古怪?”
“在朝天宫行走,只能在白色的格子中走,千万不能到黑格子中。”李顺容紧张道,“如果在黑格子上走动,会触发机关。”
狄青盯着李顺容道:“你如何知道这些呢?”
李顺容脸上突然有分古怪,半晌才道:“先帝生前曾说,他死后肯定很寂寞,他希望我能经常过来陪陪他,因此他告诉我这里的机关所在。”
狄青只觉得李顺容言不由衷,甚至有些荒诞。难道说……李顺容平日的时候,还会来玄宫陪真宗的鬼魂?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赵祯却信了。多年的委屈,逃命的惊吓,让赵祯已变得脆弱不堪,他喃喃道:“父亲,孩儿不孝,没有经常来看你。”他说着说着,几欲落泪。
李顺容眼中,有着难名的慈爱和怜悯,见赵祯落泪,李顺容不由伸出手去,抚摸着赵祯的头顶,哽咽道:“圣上,你放心。我……和先帝,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危。”她动作自然而然,狄青看在眼里,更是奇怪。
李顺容对赵祯的感情,绝非一个普通顺容对前夫之子的感情!李顺容为何对赵祯如此关切?
不待多想,李顺容反倒坚强起来,说道:“我先下去。”她不等别人反对,纵身一跳,已落在白格之上。
狄青和赵祯的一颗心均是揪起来,幸运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顺容露出自豪的笑,脸上光彩更浓,招呼道:“你们下来吧。”
狄青当先跳下,又接了赵祯下来。朝天宫名字虽是好听,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狄青举目望过去,突然一怔,发现方才看到的那两个石像在石室的正中。石像之间竟有张石桌,而石桌之旁,尚有一石凳。
石桌、石凳当然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狄青望见,心中却升起一股寒气。
赵祯顺着狄青的目光望过去,也不由心中一紧,失声问,“这里为什么会有桌椅?”他虽去地面的献殿祭拜过几次,但也从不知道玄宫的结构。
房间中有桌椅很正常,但这是墓室,赵祯从未听说过,墓室要放桌椅。这桌椅本是给活人用的!
李顺容倒是脸色平静,但在珠光下,也显得有些诡异森森。她幽幽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先帝所设。他什么意思,没有人知道。”
狄青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一步,盯着那桌子,仿佛见到——有个幽灵在暗无天日的陵寝中,孤零零的坐着……也许不应该说是孤零零的,因为那幽灵还有两个石像武士护卫。
这种想法有些荒诞不羁,但不知为何,在狄青的脑海中,却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赵祯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
石室空旷,除了四壁外,只有这桌椅。石室在幽幽夜明珠的照耀下,有着说不出的诡异阴森,更有那夜明珠照耀不到的地方……
赵祯突然低呼一声,举步要走。他久在金碧辉煌的大内,见到这种地方,惊惧之意更浓。可他前行的仓促,一脚竟向黑格踏过去。
狄青只留意着桌椅的古怪,李顺容的双眸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赵祯。她的目光中,有着怜惜、爱护、慈爱,甚至可说是有种贪婪……
见到赵祯举步,李顺容突然低呼声,“小心!”她一伸手,已拉住了赵祯,但她被赵祯一带,却一脚踏向了黑格。
狄青霍然醒转,身子前扑,一把拉住李顺容。他身子失衡,好在前扑时已看准石桌,用力抓住。
李顺容借力站起,脸色苍白,狄青这才缓缓直起腰来。赵祯想起方才的惊险,脸色发青,低声道:“谢谢你们。”
狄青松了口气,突然举手看了下,他手上满是灰尘。原来石桌上早有一层浮灰,他方才抓住石桌的边缘,留下了四个手指印。
“这里没人来吧?”狄青鬼使神差的问了句。
李顺容强笑道:“当然没有人来。先帝虽希望我能常来转转,但是……我也有几年没有下来了。要不是因为圣上,我也不会到这里。”
李顺容说的也是实情,谁会到这里来?
狄青心中满是不解,暗想古代君王要妃嫔陪葬,也是常有的事情。但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君王会让活着的妃嫔在他的玄宫中走动。
李顺容似乎不愿在这里多呆,急道:“这里危险,我们出去吧。”她对狄青道:“狄青,你把夜明珠给我,你保护圣上,我找出口。”
赵祯低声道:“你小心。”
李顺容本就脸色苍白,看来也极是畏惧,听到赵祯关心的言语,突然间容光焕发,眼中也有了说不出的勇气,微笑道:“我会的。你们要小心跟着我。”
她默想了片刻,缓缓举步向来时洞口的对面行去。
夜明珠毕竟光亮有限,光线照耀下,石室更显得幽冷森静。狄青隐约看到四壁刻有图像,但一时间看不清楚刻的是什么,他也无心去看。
李顺容小心翼翼地走着,终于到了对面,突然惊喜道:“是这里了!是这道门!”
前方赫然有道玉门,是那种晶莹的白,在夜明珠的照耀下,门上似乎有晶莹五彩流动。这时候突然见到这样一扇门,狄青没有欢喜,只觉怪异。不知为何,自从他进入了这石室,就感觉这里诡异重重。
李顺容低声道:“我们运气很好,直接找到了入口那道门。从这里出了朝天宫,过了彩云阁,就能到生死门。从生死门上去后,就是献殿了。当然了,这里岔路重重,我说的,是最正确出去的方法。”
狄青背脊发凉,心中暗想,出去的方法?陵墓中,为何要设置出去的方法?他愈发觉得心惊,一颗心已怦怦大跳起来。
李顺容伸手在玉门上摸了半晌,不知扳动了什么,玉门霍然开启。
狄青微凛,举目望过去,见外面仍是空旷旷的石室。这里的石室,好像一间套着一间,若非李顺容说明,真的有如噩梦之境,永无希望之时。
狄青感觉李顺容话中有话,突然问道:“你方才说,我们好运气,所以找到了入口。难道说……朝天宫还有别的门户?”
李顺容脸色微变,并不言语。赵祯眉头一动,低声道:“是不是有一道门户,通往先帝棺椁安放的地方?”见李顺容不语,赵祯急道:“你快说呀。”
李顺容见赵祯表情迫切,缓缓点头道:“圣上说的不错,但朝天宫内呈八角形,一共有七道门户。”
赵祯失声道:“为何有那么多的门户?”
李顺容脸上有些异样,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显得铁青,“除了先帝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圣上,我们走吧。”
赵祯不走,缓缓道:“是不是,我们出了生死门后,就到了献殿?”
李顺容不解道:“是呀,圣上想说什么?”
赵祯舒口气道:“我来这里,本是祭拜先帝。但我也要取一件东西,若是取不到那东西,我活着出去也没用。”
李顺容急道:“圣上,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一定要活着出去。”不等再说什么,狄青突然嘶声道:“谁?”那声音中满是惊怖之意,狄青霍然转身,额头已冒汗。
狄青在听赵祯和李顺容谈话之际,突然感觉身后好像有人,亦有风。这里本是密闭之地,怎么会有风?难道说有人掩过,所以带起了风声?这石室中,难道真有个幽灵?
赵祯骇了一跳,暂时忘记了旁事,嗓子都哑了,“狄青,怎么了?”
狄青沉寂下来,侧耳倾听,再无声响,只有他们三人粗重的喘息之声。过了良久,狄青才低声道:“方才,好像有风声……”他一时间也不敢肯定。
李顺容听后强笑道:“狄青,或许因为石门打开,所以才有风涌动吧?”
赵祯放下心来,立即道:“多半如此。”说罢拉住了李顺容的衣衫,哀求道:“李顺容,我知道你肯定知道去先帝那里的办法。求求你带我去吧。”他这次来永定陵,已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当然不肯就这么回去。他也知道,只要上了献殿,想下来,都难有借口。
李顺容满是为难,可见到赵祯哀求的眼神,幽幽一叹道:“你要找什么?我去找。这里危机重重,怎能让你冒险呢?”
赵祯摇头,坚决道:“我一定要自己去找。李顺容,你帮帮我好吗?”他摇晃着李顺容的衣襟,有如个撒娇的孩子。
赵祯是天子,从未有过这种姿态,但他在李顺容面前,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撒娇的情绪。玄宫虽玄,但看着李顺容的眼睛,赵祯突然抛却了所有的畏惧。他觉得,李顺容定然能够保护他!不为什么,只凭感觉。
狄青没有留意二人的表情,还在回忆方才的情形。他眼角不自主的又开始跳动,突然问道:“李顺容,要从献殿入这里,难不难?”
李顺容缓缓道:“据我所知。除了我知晓最直接入朝天宫的道路外,应该没有别人了。生死门之后,岔道重重,而生死门更是有十七种机关,想要通过,绝非易事。而若误入岔道,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除了你之外,再没有别人能进来了?”狄青缓缓道。见李顺容点头,狄青稍放下心事。赵祯已道:“狄青,你莫要疑心了。李顺容……”不待再求,李顺容已叹息道:“圣上,我带你去,你跟着我。”赵祯大喜,连连点头。
李顺容转身,决然的重回了朝天宫中。狄青无奈,望着出口苦笑,可只能跟随二人重返宫内,心中疑惑却更甚,李顺容这人根本算不上赵恒身边有身份的妃子,为何可以在玄宫自由出入?
真宗若是宠爱李顺容,就不应该让她孤单的守墓,可真宗若不宠爱李顺容,按理说也不会将李顺容留在这里。狄青想不明白,已小心翼翼地跟随赵祯来到一门户前。他其实更好奇,赵祯不惧危险的来到玄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门户呈乌黑色,若不细看,绝难察觉这是道门。
赵祯问道:“这道门通往先帝灵柩所在之地吗?”
李顺容摇摇头道:“不是,先帝的那里,门是五色夹杂。”
“哪五色?”
“有金、白、黄、黑、乌五色。”李顺容缓缓道。
狄青心中一动,一旁道:“你方才说这朝天宫有七道门户。入口是玉门,先帝灵柩停放的地方是五色门,这有一道乌门,难道说,其余的四道门,分别是金、白、黄、黑四种颜色吗?”
李顺容点点头,“狄青,你很聪明。”
“那门内都有什么?”赵祯关心地问道。
李顺容缓缓摇头,并不言语。狄青暗自皱眉,心道赵恒的陵寝,五色绝不会是凭空设计,但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李顺容也向旁走去,说道:“这里我几年前,曾经来过一次,记得先帝的陵寝,本来在这乌门的对面。”
在这黝黑的朝天宫中,李顺容也分辨不出方向,找到了乌门后,才想到这简洁的法子。
要到对面,最快的方法当然是从石室正中穿过,李顺容下定了决心,反倒没有了丝毫犹豫,径直走过去。等路过桌椅的时候,李顺容只是在想,菩萨保佑,我终于见到了他……求你保佑他平平安安,民女虽死无憾。她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心情激荡,就在这时,只听狄青嗄声道:“等等!”
狄青那两个字,说得竟有些颤抖。他本来是极为胆大之人,但在这阴森的玄宫中,竟有说不出的惊怖。
李顺容一凛,止住了脚步。赵祯急道:“狄青,又怎么了?”
狄青一字字道:“李顺容,你把夜明珠给我用用。”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气力,这才压住了心中的惊惧,实在是因为他发现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赵祯听狄青口气有异,揪心起来,颤声问,“狄青,你发现了什么?”
狄青只是接过夜明珠,缓缓地照在了石桌之上,那一刻,他满脸错愕惊恐。
石桌是玉石所做,色泽淡青。石桌上,只有一层浮灰。
赵祯见了,大为诧异,不解道:“狄青,你到底怎么了?”
狄青嗄声道:“你和李顺容,方才可曾碰了石桌?”
赵祯、李顺容异口同声道:“没有。”
狄青嘴角抽搐,低声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方才我只在石桌上,留下四个手指印。”
赵祯道:“那又如何?”转瞬间,他也脸色巨变,因为他已发现,石桌上除了狄青的四个手指印外,又多了一个手印!手印是三指按上留下的痕迹。
“是拇指、食指、和中指留下的印记。”狄青喃喃道,他那一刻,脸色极为难看。
那多出的手印,手指长度竟比寻常人长了半数,那绝非狄青的手印,更不是赵祯和李顺容的。赵祯手没有那么大,李顺容的手指纤细,也不会留下石桌上的那种印记。这玄宫中,竟然有第四个人,方才就在石桌上留下个手印。
狄青想到这里,已觉心寒,向赵祯望去,他已经预料到赵祯惨不忍睹的表情。赵祯果然不停地流汗,这压抑的玄宫、无尽的寂静、难言的黑暗,还有黑暗中不知是人还是幽灵的手印……
赵祯没有发狂,狄青倒有些出乎意料。他目光闪动,不经意地瞥见了李顺容的表情。李顺容表情很怪,不是惊惧,而是难以置信。她嘴唇蠕动,只是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狄青反问道:“什么不可能?”
李顺容的话好像很正常,她不认为这玄宫会有第四人进来。但狄青总觉得,李顺容的不可能三字中,包含着鬼气森森。
李顺容浑身颤抖,突然道:“把夜明珠给我!”
狄青递过夜明珠的时候,只感觉手心已在流汗,李顺容一把抢过了夜明珠,嘶声道:“跟我来!”见赵祯浑身颤抖,迈不开步,李顺容一字字道:“圣上,这是你父亲的陵寝,就算有鬼,也要保护你。”
李顺容说罢,径直向对面的方向行去,毫无畏惧之色。赵祯被李顺容所言打动,竟跟随李顺容前行。狄青又急又惊,可见二人前去,他转瞬要没入黑暗之中,只能跟在赵祯身后。
在这里,没有光线照亮,若是踩到黑格,狄青实在不敢想象后果如何。可又有疑惑涌上脑海,那在石桌上留印的,到底是人是鬼?留印之人怎么可以在石室中任意走动?
脚步沓沓,在幽静的玄宫中,有着说不出的动人心魄。三人终于走到了对面的石壁前。
夜明珠照耀下,那道门户果然是五彩的,分金、白、黄、黑、乌五色,让人看不出门户是什么构造。五种颜色分格子交错组成,让人看一眼后,就觉得混乱不堪,头晕目眩。但珠光闪耀,那门户的五彩又开始流动,如青霄行云、夕照晚霞,转瞬让人心胸畅快。狄青不解为何一道门,竟给人如此的感觉。
李顺容摸索了半天,用力一扳,五彩门户倏然而起,露出个长长的甬道。门户开启时,无声无息。可就是这种宁静,更让人心跳不已。
甬道内,大放光明。由幽暗之地,蓦见光明,狄青吃了一惊。等定神望去,才发现甬道两侧的石壁上,每隔数丈,都有一颗夜明珠镶嵌。那夜明珠比李顺容手中的珠子还要大上半数,这甬道中,竟然有百来颗这样的夜明珠。
狄青望得魂动心驰,竟然呆了。
一个墓室,为何要设计得这般精巧。这本是死人住的地方,为何要有这些名堂?狄青想到这里,又感觉心跳加剧,当初见到石桌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这玄宫中,有个孤孤单单的幽灵……
狄青有些好笑,但又感觉背脊发凉。
甬道幽幽,李顺容望着那甬道,轻声道:“圣上,甬道的尽头,就是先帝棺椁所在。这条甬道,没有机关了。我和你一块儿进去。”她又按了一处机关,关闭了彩门。
赵祯哑声道:“好。”他轻轻牵住李顺容的衣襟,李顺容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赵祯猝不及防,只觉得那手掌冰凉,浑然不似人手,想要大叫,但牙关打颤,竟发不出声音来。
李顺容笑容有些凄惨,双眸盯着赵祯道:“圣上,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平安。”
赵祯点点头,脖子都有些僵硬。李顺容已举步从甬道走过去,甬道宽阔,足够三四人并肩行走。狄青走在这珠光宝气的甬道中,心中却有说不出的诡异。
甬道竟越来越宽,越走顶部越高。感觉就像从个喇叭管子里向外宽敞的开口走去,虽不确切,但前方已渐渐不像甬道,而像是殿阁入口。
甬道尽头,竟是面宽广的玉墙。玉墙之上,绘了个佛像。那佛像细腰婀娜,一手拈花,一手下垂,身上宝气珠光,璎珞庄严。但那佛像,竟是没有脸的。
本来仰望那佛像时,狄青心中隐有肃然之意,但见到那佛像白白的一张脸,没有任何五官的时候,狄青心中寒气遽升。
这是什么佛?这里画着这么一尊佛,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不到佛像的五官,只从那佛像的装束,分辨不出那佛像的性别。
狄青怔怔望着那佛像,赵祯亦是如此。二人互望一眼,均见到彼此眼中的惊恐疑惑之意。
李顺容竟还镇静如常。她突然对狄青道:“你把刀给我。”
狄青强笑道:“你要刀做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才发现声音嘶哑,仿佛他说的话,都和他的身体脱节了。狄青本来觉得李顺容不过是个弱女子,就算有敌意,他也能制住对方。可见到这时的李顺容,竟冷静非常,忍不住心中惴惴。
“把刀给我。”李顺容又说了一遍,神色决绝。
狄青望了李顺容良久,终于除了刀鞘递过去,李顺容接刀鞘在手,并不拔刀,对着那尊佛像望了半晌,嘴唇蠕蠕而动。
狄青听不到她出声,但见她神情激动中带有悲壮,心中微动。就见李顺容倒转刀鞘,刀柄已撞在佛像之上。
刀柄撞击的是佛像下垂的左手食指。叮的一声响后,李顺容并不停歇,刀鞘连击,又击在佛像的无名指之上。转瞬之间,狄青已见李顺容连敲五下,击的都是佛像的手指。
狄青正待询问,突然眼中露出惊骇之意,赵祯也倒退一步,面无人色。前面绘着佛像的玉墙遽然上移,消失不见。
如果只是玉墙移动,还不能让赵祯、狄青如此神色,让他们吃惊的是,墙壁移开,里面竟现出了一座宫殿。
那宫殿的规模,比起汴京皇宫中的任何一座宫殿,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宫殿一现,如梦如幻……
狄青见到,几疑身在仙境。宫殿中光线柔和,丝毫没有陵寝中的鬼气森森。殿顶不知镶嵌着多少夜明珠,有如日月星辰。而宫殿之底,并非实地,流动着蓝色的水——好似浩瀚海洋。蓝水的正中,立着九层高台,以黑石为阶,白玉为栏杆。明光蓝水、黑石白玉下,整个宫殿已泛起迷离幻化的光芒。
狄青举目望过去,身躯一震,因为他蓦地发现,高台之上,竟站有一人。本来有人站在宫殿的高台之上,是极易被人发现。但狄青震撼于宫殿的恢弘瑰丽,这时才发现有人。等见到那人的时候,狄青更是心颤如弦。这里怎么会有人站在高台之上?
赵祯也发现了那人,脸上激动,失声道:“父亲!”狄青不认识那人,赵祯却早见过那人不知多少遍,是以举目之间,就已认出那人。
高台上站立的那人,赫然就是大宋真宗赵恒!
狄青已额头冒汗,侧身望向李顺容,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先帝怎么没死?”
陡然察觉李顺容并不在他的身旁,狄青急忙扭头向来处望去,只见空空荡荡,鬼影都没有。狄青又是一震,身躯晃了两晃。
李顺容竟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