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
和轻松接受了命令的特蕾茜不同,“星之上将”嘉德丽雅对眼前自称V先生这位神使的决策,产生了质疑。
这倒不是说她有什么别的想法,或者从“处决”这一危险字眼中嗅出了某些可能而想去逃避,亦或者她自大到认为可以对抗特伦索斯特,只是单纯的从几乎每个“窥秘人”都有的求知欲出发,有了一点小小的好奇。
“……V先生,我姑且这么称呼你好了。”
作巫师打扮的海盗将军左手抵着下巴,目光不断在已经死去的异种尸体上打量。
“刚才出现的异变,那轮红月,还有前方丛林里冒出的植物,是否代表了来自某位邪神的污染?”
“黎明号”出身的嘉德丽雅,显然和她那位不愿承认身份的“养母”一样,存在着一种自身都没能察觉的天真。
“被缚之神”投影的出现不可能瞒过任何一个此时正踩在罗斯德地表的人类,甚至海洋上的也不行。
偷渡潜入的“玫瑰学派”信徒肆无忌惮的召唤了他们的神,而他们的神也并未让献身死去的信徒失望,在露面的第一刻便向世人昭示了祂的混沌与强大。
只不过大多数战斗在罗斯德群岛上的人类,看到的多是片面。
“你没有权利和我商谈,我可以重复一遍,处决所有有意离开蓝山岛的人,这是命令。”
当迈出了第一步,后续的一切都会变得简单不少。
相比方才的犹豫,克莱恩再说出相同的话,冷冰冰的态度和语气,明显要决绝许多。
他眼中跳动的雷霆和深不见底的幽黑,包括手里神秘的骨白色权杖,以及嘉德丽雅唯一能勉强看出点什么的,趴在他肩头的“受难者”,都成了他把话语变成命令的底气。
“星之上将”张了张嘴,藏在厚重镜片后的紫色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
总之,当她再抬头,已然接受了克莱恩的命令。
“如你所愿,V先生,我会遵守你的命令。”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
“但请你不要忘记,我和欧根阁下曾做过约定,希望你们在战争结束后,能遵守我们的约定。”
约定?
这倒是让克莱恩有些惊讶。
他不禁好奇,特里斯坦到底和这位据说与“神秘女王”贝尔纳黛有着似有似无联系的海盗将军,说了些什么。
建立合作关系,谋求晋升半神的机会?
这是最有可能的条件了……但是克莱恩的直觉告诉他不会这么简单。
难道她真的还和贝尔纳黛保持着联系,并且希望替那位皇女殿下争取些什么?
克莱恩怀疑,嘉德丽雅无论和特里斯坦到底取得了怎样的共识,都是瞒着贝尔纳黛,不被“黎明号”,甚至是“摩斯苦修会”知晓的。
如果有关“蒸汽与机械之神”的猜想当真,后者便没有任何理由同特伦索斯特坐上谈判桌,因为从“天灾”那里获得的碎片化的模糊记忆来看,那位造物主一旦认定某个判断,便不会轻易改变,亦或者说绝不会改变。
祂就是个执拗人。
几秒的时间里,克莱恩思考了很多种可能,也没能找到一个令他满意的猜想答案。
最终,他放弃了无用的思考,仅仅微微颔首。
“如果这场战争后我还活着,我会保证特里斯坦会完成与你的约定。”
说到这,克莱恩嘴角扯起了一道古怪的弧度。
他都是“诡秘之神”了,有的是办法让特里斯坦给他面子……
“谢谢。”嘉德丽雅躬了下身。
两位海盗将军离开了。
除了泰勒上校那支可以理解为微缩版“战争之红”的小队,所有没能获得神性的非凡者都离开了最前线。
土著们最初不愿放弃好不容易夺得的主动权,但他们终究拗不过特伦索斯特的正规军,被炼金造物和纯粹机械混合的兵器,推着向后撤退。
银白色的电流一次又一次在低空炸开,清扫出一片空旷地带。
灵体化漂浮在半空的克莱恩俯视着崭新的焦土,刚刚伸出的手掌不断试探又收回,最终却没能做出任何动作。
即使不需要“受难者”的帮助,哪怕仅靠那一点被动流入身体的神性污染,还有他目光扫过一条条黑色灵体之线时尖叫的灵性直觉,他都能确定,下方正与死灵军团混战的异种、活尸们,每一具都包含了来自远方棕色荆棘血树的直接污染,只有含量多少的区别。
尝试去操纵它们的灵体之线,和尝试操纵一位半神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异种和活尸带给操纵者的危险,都要大于普通神性生物。
在迟疑摇摆的过程里,他甚至目睹了一起惊世骇俗的恶心场面。
某具被白骨信使轻松撕烂的活尸,竟然又重新站了起来!
它的肚子像孕妇一样高高鼓起,呼吸间便完成了正常生物从怀胎到生产好几个月的过程,吐出了一具全新的活尸,并且没有停下的意思。
死去的尸体,竟然在生产!
而且这些“新生儿”和它们的母体一样,也具备着同样的污染。
毒药……克莱恩很清楚,他哪怕不去操纵,仅仅接触一根异种的灵体之线,都会感染上那可怕的污染。
不应该啊,“被缚之神”……“欲望母树”对应的途径明明是“异种”和“恶魔”,就算祂同时掌握了两个曾经容纳唯一性的真神,也不该有这种接近无限制繁殖和制造仆从的能力……
哪怕翻遍大脑每一个角落,克莱恩都找不到能解释眼前这一现象的知识。
开什么玩笑!
大地母神教会不是一直宣传生命是母神独掌的权柄吗?
就算有办法实现相似的效果,也该是“耕种者”的相邻途径,是“药师”……
几乎所有的血族都效忠特伦索斯特,效忠那位皇帝,“欲望母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怀揣着忌惮,克莱恩举起了权杖,雷霆暴雨当空倾泻而下。
大地因一人的意志龟裂,滚烫的熔浆冲破了地壳的限制,奔驰在焦土化的丛林里,没有提前预告,整个蓝山岛都陷入了剧烈晃动之中。
风暴途径的权柄远不止雷霆、海洋和大气,在灾难领域上,也占据着一席之地。
或许“风暴”高序列掀起的灾难,比不上“灾难魔女”那么多变,在杀戮效率上遥遥领先,可依然不是几个靠着污染行走的活尸能够抵抗的。
况且“风暴”本身就是在物质领域登峰造极的权柄,有了雷霆的辅助,没什么能和它正面对抗。
前所未有的剧痛如期袭来,脑部传来的撕裂感险些让克莱恩控制不住平衡,接触灵体化从半空栽落。
他艰难维持着逐渐失控的气流,双手死死抓着骨白色的权杖,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黑色的手甲和骨质权杖挤压出令人战栗的噪音,每一下都隐晦诉说着持有者正在承受的痛苦。
“受难者”止不住的颤抖,体表的裂痕向外扩散,许多泛着光泽的透明粒子浮现在这损坏的人偶周围,然后又遵从“非凡特性聚合”的定律,被动流入黑色甲胄之下,克莱恩的身体里,使克莱恩本就岌岌可危的状态雪上加霜。
该死……克莱恩上下的牙床积压着,几乎要揉成一体。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敢放松哪怕一毫。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闪电的落点,驱使熔浆避开下方为他效力的死灵军团。
好在亡灵不会在地震中受到伤害,也算是侧面减轻了他的压力,尽管聊胜于无。
那种高高在上,傲慢的蔑视又回来了。
或许是因为不需要再遮掩,视野被无限拔高的克莱恩这次终于看清了血肉之树的本质。
他目睹泰勒·弗朗茨以一次精妙的战术欺诈,混淆镜面的捕捉,手中长枪精准劈中躲在冰霜掩体之后的“惩戒骑士”,碾碎了敌人的脑壳。
那骑士和先前他早已死亡的同僚一样,到最后都没能明白场上发生了怎样的突变,临近死亡还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为了拖延所谓的,鲁恩和特伦索斯特的战争,将手里的魔女途径一级封印物扔向了远处。
而泰勒·弗朗茨忌惮于愈发狂暴的灾难,饮恨收兵,没有贸然循着封印物飞出的方向找去。
同时,克莱恩还目睹了另一处战场。
也是负责对抗持有一级封印物的敌人,“福根之犬”比泰勒轻松许多。
这外表野蛮的巨犬行为举止都堪称优雅,仅是轻轻一声吠叫,前爪勾动空气,就有从历史中出现的强大灵界生物替它战斗。
四臂蛇尾的怪物随意投来视线,凝视,再移开,便结束了战斗。
“福根之犬”只需迈着轻快的步伐,踏着稀薄的灰白雾气跑过去,然后叼起骑士雕塑一般尸体上挂着的长剑,就已经得到了比泰勒·弗朗茨更优秀的答卷。
但这些都不能吸引克莱恩。
在冷漠的傲视下,瞳孔只剩下黑色的克莱恩,机械似的将视线转向了当之无愧的战场中央。
血肉之树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尽管这只有树干和枝桠的亵渎造物不存在眼睛一类的器官,但它茂密血红树冠发出的簌簌声,显然是在表达着不甘示弱的对视。
于是,躲藏在面具后的真正主宰对上了视线。
远在星空的被拒绝者,受困于掌中玩物阻挠的命运道标,互相看了一眼……
“诡秘!”
歇斯底里的咆哮震碎了幻觉一般的傲慢,克莱恩恍然回神,止不住嘶吼着双手捂住了头脑,远处的旁人只见身披黑甲的皇帝和他的权杖一起,坠向了大地。
骨白色的权杖在重力牵引下,如标枪一般刺入大地,并于瞬间吸干了附近生物的血液,将一具具干尸转变成了死灵。
即使失利,“天灾”依然保持着不可逾越的威严。
但反观落在祂附近的克莱恩,却谈不上乐观。
概念灵体化得到的黑色甲胄当然不会碎裂,可凡人会流血。
殷红从黑甲的缝隙里流出,染红了大地,红色填满了甲胄的每一个细节。
“受难者”表面的裂痕更多了,几乎到了完全解体的边缘,和克莱恩一样,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仿佛从灵魂深处传出的,满是仇恨的咆哮仍在肆虐,如果没有这致命的精神攻击,克莱恩能不能继续保持清醒,都是另一回事。
坠落摔晕了他,而穿透性的尖啸又硬生生把他疼醒。
痛苦填满了克莱恩百分之八十的脑子,剩余的百分之二十,则是一阵阵阴恻恻的讥笑夺下了支配权。
即使思考不了什么,克莱恩也很确定,这不是“诡秘”的笑声。
他不相信自己笑起来会让人听着……有点恶心?
克莱恩也说不清到底是何种感觉,他只知道他在排斥那笑声的主人,反感的情绪占了上风。
必须……快点……动起来……
血肉之树根脉交错的湿润土壤下,一道巨大、畸形的身影钻出偏向于褐的深红,由众多残骸、断肢拼接成的身体,顶着赛尼奥尔的面孔,怒吼着奔向了克莱恩坠落的方向。
这还是“福根之犬”拼命拦截得到的最好结果。
咬牙切齿诅咒着“诡秘”的存在,铁了心要在这个偏僻的岛屿弄死灰雾的继承人,趁着地上诸神打得不可开交的良机。
地面震动,死亡步步靠近,克莱恩努力感受只剩下疼痛感知的四肢,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弯曲不了。
他用余光扫过了不远的地面上斜插着的权杖,扫过了比他还凄惨的“受难者”,发觉似乎附近没什么人能帮到他。
没办法,是他自己下的命令,驱赶了所有没有神性的同伴,不许人靠近丛林……
等等,人?
仿佛听到了克莱恩的心声,他的一根手指颤动了一下,紧接着是整个手掌。
半透明的人皮手套顺着盔甲和手臂的间隙,缓慢蠕动着,从领口处爬了出来。
“蠕动的饥饿”向克莱恩招了招手,裂口似的嘴巴里伸出的虚幻舌头,大口舔着克莱恩脸上的伤痕,还有污浊和血渍。
这件灵智不高的封印物不懂得如何救人,它只知道它的主人快要死了。
如果放在过去,它大概会欣然接受主人的遗体,好好饱餐一顿。
而现在,它显然要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面对克莱恩复杂的目光,“蠕动的饥饿”那本没有发音能力的嘴巴,艰难的念出了它仅可能发出的几段音节。
“创造一切,的主。”
“阴影,帷幕后的,主宰。”
“所有,生灵的,堕落自性……”
手套形状的封印物在克莱恩身上攀爬,好像为母体疗伤的工蚁,在人类不能靠近的地带,诉说着对虔诚的理解。
“伟大的,造物主……”
请您注视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