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后的空气很湿润,带着咸气直通脑门,只是平常的呼吸,便能让人整个清醒过来,给疲惫的精神再上一圈发条。
还没有结束……天气正走向晴朗,稀疏的云朵在向着天边褪去,极目远眺海天交接的一线模糊了天与地的分明,仿佛世界回到了萌生之初,一切都浑浑噩噩的,贴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士兵们有的在泄愤,有的则是为了博取一份军功,全一股脑冲锋离开了战壕,显得立在原地等待结局的布尔尼孤零零的,像是被抛弃一般。
“味道不对。”
凯撒港的临时负责人嘟囔了一声,落在好友耳中。
“怎么?”
“不是战争过后的味道。”
空气中没有任何杂质,白磷和铝热剂燃烧腾起的高温净化了绝大部分污秽,尘埃虽有,却难感受到火药附着在鼻腔内的刺痛,也没有塑胶、金属、燃素与人体组织烧焦后混在一起的臭味。
“当然,我也不习惯。”
远处一列模糊轮廓靠近的影子倒影的清晰,皮埃尔取下眼镜,擦了擦。
“我们没有动用封印物,‘猎人’们的刀都是干净的,子弹和炮弹能在这种战场上斩获战果,而且是最大的那一份,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
布埃尔不想搭话,转身去看身后,凯撒港矗立的方向。
一支配备完善的“猎人”小队严阵以待,和自己一样享有准将军衔,但因为索伦王族出身不受共和国议会重视的“铁血骑士”百无聊赖地抽着烟,似乎在惆怅因环境滋生的无聊情绪。
在这支精锐部队之后,“蒸汽与机械之神”的信徒们搬运着大量新式战争机械,步兵炮有序排列,六十门火炮听着不多,却需要十五倍的从属人员才能灵巧活动起来。
这样的一门造物,要花费十五万金路易,整一个阵地,就是一座移动的金山,若是让懂行的人去看,怕是要被其中的成本闪花了眼。
可是……布尔尼很清楚,像刚才被摧毁的那个,建立在昂特莱斯小镇上的邪教据点,若是用传统战术去打,花费的只会比所有火炮加起来的总造价都要高。
培养一名合格的序列七非凡者很难用具体的金钱计算,总之绝不会比一门火炮便宜。
在有未知亵渎仪式存在,半神不宜出动的情况下,即使一次性扔上去六十个序列七,也很难说成功是必然,更不用提要凑够六十个序列七的难度。
这相当于十二一般城镇的非凡守备力量……
“闻起来像是度假。”布尔尼紧绷的肩膀忽然放松,没头没尾道。
“布尔尼!”
皮埃尔盯着另一边,厉声喝道。
“不是吗?”
“我们用一堆可以重复使用的工具,一批总造价只有几万金路易的消耗品,就换掉了一位‘巫王’,还有一批天天向我们头顶扔炸弹,恨不得把我们全部开膛破肚,灵魂献给邪神的疯子,这难道不是度假?”
“你可闭上你的嘴巴。”皮埃尔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紧张。
他眼里那一列轮廓走近了,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他可以看清那些人不带任何花纹装饰,朴素到和因蒂斯审美严重不符的黑色制服,清晰到他可以辨认出那些人肩膀上贴着的臂章。
皮埃尔扭曲的眉头几乎陷进了肉里。
第八局?
为什么议会派的调查组里还混着第八局的人?
“一会儿可别把这一套说给他们,给我听听就算了。”皮埃尔转过身,抓着好友的肩膀,见他还在笑,光想一巴掌扇上去,“混蛋,别他妈笑了,再没个正形,教会都保不了你。”
“今天我们赚了,只要你把态度弄好点,教会那边我来说,既然是博诺瓦殿下把东西交给了你,暗示你可以用别的方法……祂代表了谁的态度还不明显吗?”
“教会肯定不会放弃你,所以你千万别出岔子!”
“不,和教会没关系,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放你妈的屁,你什么脑子,什么水平我还不清楚?”
“就你能想出来这办法?”
随着身后的脚步声愈发明显,皮埃尔压低了嗓音。
“你能骗得过别人,别以为能骗过我,也别把议会老爷们当傻子骗……”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趁弥撒搞个演讲是为了什么,我都明白。”
“给我老实点。”
说完,皮埃尔重重按了下布尔尼的肩膀,往旁边错了一步,正好为来到的调查组让开了位置。
那是一位身着黑衣,黑发碧眼,长相还算不错的男子,若是克莱恩在这里,一定能认出他和杰利·查拉图的真实面目有几分相似。
但发话的并不是这位引人注目的先生,调查组的中另一位,一个有着明显中年积劳肥胖特征的男人。
胖男人先是将布尔尼和皮埃尔审视了一番,然后才开口道。
“列斐伏尔准将,首先恭喜您赢下了漂亮的一局。”
他的语气中不带任何情感,却莫名其妙的让人觉得实在揶揄,仿佛暴风雨前跑来预告世人生灵的舒爽湿润,皮埃尔是如此判断的。
且如他所料,果然在寒暄后,真正的问责开始了。
“国民议会的议员们原本已经做好了暂时放弃昂特莱斯这两座小镇的打算,说实话,您的议案刚提交上去的时候,国民议会的诸位没人看好您,毕竟我们谁也不知所谓的铝热剂和白磷弹到底是什么东西。”
呵,你们,呵,你们……就你们还想搞明白……皮埃尔克制着讽刺的冲动,别过了脑袋。
他甚至都猜到这家伙下一句大概怎么说了。
哦,你隐瞒了我们这个……嗯,白磷弹和铝热剂的真正功效,才得到我们对你行动的批准,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
“列斐伏尔准将,您欺骗了国民议会,您并没有将写有白磷弹和铝热剂详细效果和作用方向的报告一并提交给议会,不得不说,您很有政治家的天赋,只用部分的真相便骗来了议会对您所策划的可怖行动的许可,这是有违共和国宪章的行为。”
“当然,我们也收到了您的自责书和补上的解释,所以您不用在审判之前就背上像‘诈骗犯’这般确切的罪名。”
胖男人的言辞均如皮埃尔所料,正当准将的副手用抚摸脖子的动作,想要模糊掉摇头叹息的真实意愿时,他却一转风格,换了个口吻。
“不过,毕竟议会还没研究出该怎么定性您的行为,经过我们初步的调查,也确实发现,这件事中除了您之外,还有些不可抗力因素……”
胖男人的眼神飘忽,有意无意的扫到了布尔尼和皮埃尔身后那位仍抽着烟,看起来事不关己的索伦家族出身的准将身上,又瞟了布尔尼胸前的钴蓝色长袍一眼。
他舒了口气,含糊道。
“总之,无论怎么说,您为共和国带来的胜利是无法忽视的,这一点在后续针对您和这次‘成功反击行动’的讨论中,同样会被重视。”
是幻觉吗?
皮埃尔的眼瞳被放大,他不可置信的盯着突然顺眼许多,仿佛长出了天使羽翼的中年胖子,迟钝的咽了下口水。
不是幻觉。
国民议会的那帮混球老爷们,竟然真的松口了?
明明布尔尼的演说还没有被发表出去,他们安排的演讲家也没有开始造势,天大的麻烦,在他们试图解决之前,自己从内部崩塌了?
就这样?
开什么玩笑……负责火炮调度的皮埃尔不敢相信。
他知道白磷弹和铝热剂实际上算不上什么,天使和某些途径的半神随手一挥造成的杀伤都要比这多得多,那些殿下和阁下们才是真正的行走的地狱,他们使用的研究成果,不过是物理科学对非凡力量的拙劣模仿,连过家家都不算。
可是,就像军队中军衔往往有两个获得渠道一般,无非凡能力靠着家族背景和资历磨上来的军官,越往上走便越是如履薄冰,一次失误和不幸便可能万劫不复,彻底跌落谷底,终生难握大权。
而军衔和序列绑定的那些,只要命还在,总有一天会翻身的,他们从不怕所谓的罪责,那都不如体内的非凡特性来得实在。
这些非凡力量的根源,才是最保值的投资。
非凡拥有天然的豁免权,其他东西就没那么好运了。
若今天的一切都是后面那个索伦做的,国民议会顶多放个没屁用的谴责……国民议会不该对能在一定程度取代一般非凡者的物理造物这么宽容才对。
这玩意能掀起的影响太大了……
人道不人道,呵,没谁在乎这个,真正重要的是以后的战争成本,是像当初罗塞尔所做的那般,变成改变战争形势的契机,是激起北大陆盟友忌惮,南大陆特伦索斯特第二帝国针对的威慑……
布尔尼担不起如此大的影响,是谁替他揽下了一切吗?
那位第二个“蒸汽之子”博诺瓦殿下,还是……皮埃尔的目光瞥向了调查组队伍边缘,如没事人一般正欣赏着焦土与烈焰余烬的黑衣人,不禁退了一步。
……
布尔尼终究被带走了。
纵使国民议会松口,该有的流程还是不能省去,议会也需要一场提前彩排好的审判做做样子,给世人一个交代。
今天昂特莱斯附近发生的一切,终是不可能被掩盖。
士兵们不知这一切,默默打扫着战场,只偶尔有一两个眼神比较好的士兵会在休息的时候抬头,然后意外发现,平日趾高气昂的索伦准将,正在一位陌生的黑衣年轻人的陪伴下,悠闲地游荡在战场边缘散步。
“怎么样,效果还不错?”
路易·索伦一条腿绷直,一条腿弯曲着,活像特里尔街头常见的混混。
“还行,超出了预期,帝国会考虑生产。”
黑衣年轻人弯着腰,打量着地上一具“玫瑰学派”成员被烧焦的残骸,嘴角勾勒着微笑。
“不得不说,那位列斐伏尔先生的行动力和魄力比我们想象的要强,他配得上我们为他做的努力。”
“哈,我还挺欣赏布尔尼的,他的审美和酒品也是一绝,改天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保准你会满意。”
“铁血骑士”路易·索伦也瞧见了惨死的南大陆邪教徒,满不在乎道。
“还得是你们,幸亏我没有冒头,不然这件事可不会这么简单。”
“那些狗屁议员可盯死了我,他们恨不得把所有姓索伦的都赶出特里尔,甚至因蒂斯,天天盼着我们滚蛋。”
“尼尔森,这次我欠你一杯酒,等结束了,必须给我面子,我好好请你。”
“结束?”尼尔森·查拉图不再去看黑炭一般的尸体,摇了摇头,“那可能要好多年了。”
“诡法师”强大的幻术扭曲了周围人的感官,以保证他们的谈话不会被有心人听去。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开明,等你解决了你们家里的老顽固,再和我谈以后的事情。”
说起来也好笑,恐怕在第四纪那会儿,没人能够想象到,查拉图家族的后裔会和索伦家族的人能如此和洽的谈话。
“我家的老不死你不用操心,除非你能说动你家那位老不死帮我们,否则就别拿风凉话恶心我,听着烦。”
路易·索伦转过身,用似是在欣赏的目光看着尼尔森肩膀侧面唯一的彩色——那块属于“第八局”,又或者说“密修会”的图章——轻笑道。
“虽然我们现在是破落户,可罗塞尔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本来就是头壮骆驼。”
“该死的古斯塔夫当年动手的时候,怎么就没把我家几个老不死全弄死……”
“弄死了,你还能当上准将?”
尼尔森毫不退让,不想给这位表面朋友好脸。
也幸亏他姓查拉图,而不是安提戈努斯、梅迪奇等其他的,要是别的天使家族的成员,听到有人直呼家族一切荣光的源头,他们繁荣依赖的支柱——那位家主天使——叫老不死,恐怕早就扑上去拼命了。
哦,亚伯拉罕家族可能也不会太在乎,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他们更敬重庇护了他们的“宣告天使”罗曼·安布罗休斯殿下,而非“万门之门”伯特利·亚伯拉罕。
“别贫嘴了,今天只是开始。”
“知道,知道。”路易·索伦摆着手,“我也想啊,但是除了骂两句,我们拿家里的那位还有什么办法,嗯?”
他斜着眼看尼尔森,双手插在裤兜里。
“虚弱的序列二也是天使,除非‘红天使’愿意把家主放回来,没有祂老人家支持,整个‘铁血十字会’绑一块也别想杀了那老头。”
“你告诉我,说真话……”
路易·索伦把身体面向尼尔森,比“诡法师”高了半头的他明明是在俯视,实际却是弱势的一方。
“家主……祂真的还活着对吧?”
“不是‘红天使’哄小孩的假话?”
尼尔森懒得陪朋友疑神疑鬼,只是颇为冷淡的哼了哼。
他伸出手拍在路易·索伦的脸上,决定把这个讨厌的“猎人”推开。
可还不等他有所成果,属于那张路易·索伦的连便用上了力气,顶着他的手,继续没脸没皮的追问了下去。
“要是假话也没事,我们不在意的。”
“唉,死了都死了,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反正我们之前早就给家主立了一千多年的牌子,衣冠冢都换了仨了……”
“我就是想问问,实在不行,你帮我写封信呗?”
“我可以改姓梅迪奇……”
尼尔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手上的力气忽然变大。
“滚!”
……
“放心,那东西应该落不到我们头上。”
这是今晚克莱恩听到的第一句话。
那场火雨不仅浇灭了“玫瑰学派”崇拜“欲望母树”的篝火,也在克莱恩疲惫的心头又泼了一盆冷水。
真可笑,明明都穿越了,世界都毁灭一次了,明明靠着非凡能力拼杀才是最有效率的方式,为什么化学武器还是会出现?
发展规律?
别闹了,在一个非凡世界里谈物理……
克莱恩颓坐在火堆前,手里拿着一杯刚煮好的热茶,却想不起滋润已然干裂的嘴唇。
“……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不是傻子,他们既然会在现在丢出这种东西,就一定做好了预案,也肯定想到了这东西会造成的影响。”
“总的来说,能把整个平原点着的炮弹,让世人看到它的威力,只会给因蒂斯徒增负担,从逻辑上讲,只有在关键且合适的时候使用,才能达成威慑和宣传的双重目的,这是一步错棋。”
“除非是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故意放出来,后面还有别的行动,否则没法解释……”
杰利·查拉图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其他几位同伴并没有一个在倾听他的分析。
他本人也清楚这点,可依然叨叨个不停,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方才火雨从天而降的一幕震撼到了缘故。
“闭嘴吧。”
A先生突然道。
“什么?”
“我说闭嘴。”
双手从胸前悬挂的倒十字架上离开,A先生指了下如两座雕塑一般静默的克莱恩和莎伦。
“我们都需要静静。”
因蒂斯一炮打碎的不仅是高地人抗争的信心,还有克莱恩等人的计划。
当然,命令开火的因蒂斯军官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计划,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在今天傍晚前,谁也不会料到“玫瑰学派”的“巫王”会被简单解决,昂特莱斯两个小镇上的邪教徒顷刻间全灭。
能逃出去的“玫瑰学派”信徒或许会有,但绝对不会超过两位数,而且一旦他们抢先和别的“玫瑰学派”成员联络上,那些放纵疯子们也就会明白,在因蒂斯饱和式的人造天罚下,根本不可能有二十个包括中序列“狼人”在内的自己人生还。
毕竟像“狼人”这样的中坚力量,只会被安排在最靠近仪式祭坛附近,很难逃过打击。
他们将会前所未有的警惕,仔细探查任何一点可能的危险。
克莱恩小队费尽心思潜入战场,挑选突破口,转化了二十个秘偶,其中大部分现在看,是砸手里了。
“杰利。”
嗯……杰利·查拉图愣了片刻,紧忙应道。
“怎么了?”
“你之前说过……你在因蒂斯读书读了很久,因蒂斯的部队早早就列装化学武器了吗?”
“化学武器?”问题戳到了杰利·查拉图盲区,“刚才那个算是化学武器吗?”
倒也不怪他,在今天之前,各国军队使用的炮弹还都是常规配料,任谁来看,都会认为方才的火海同样是非凡所为,绝不可能怀疑那炸弹中一点非凡元素没有掺杂。
“白磷……第一个我不懂。”
“不过铝热剂是把铝粉和高熔点金属氧化物按比例配成,然后加入氧化剂点燃。”
“燃烧的温度大概会有两千?还是三千度?太久没和人对喷,我记不清了……”
克莱恩·莫雷蒂说着令几人费解的话,其中还混着古怪的用词。
“年轻那会儿,老是和军迷对喷来着,他们说铝热剂的单质热熔能贯穿装甲单位的外壳。”
“那时候我还不信,呵,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狼人”的毛皮和肌肉,可比一般的钢铁更结实,更别提“活尸”了。
那头恰巧落在克莱恩目测距离内的可怜“活尸”,在沾上桔红色火焰的一刹那,半身就融化了,比遇见“太阳祭司”的神圣之光还夸张。
“等等,你说那玩意是化学武器?”杰利·查拉图才反应过来。
他狐疑的望着克莱恩,单手撑着下巴,发出啧啧的声音,引得“诡法师”侧目。
“怎么了?”
“没什么……哦,不,我就是有点意外。”
认真思考的“秘偶大师”歪着脑袋,眼里闪烁着兴奋。
“我突然想通了,为什么主会重视你,教皇冕下不惜花费大力气,也要把你从鲁恩带出来。”
“廷根大学,啧啧,不简单啊,阿兹克·艾格斯当讲师,你一个历史学研究生才看了那东西几眼,就比我这个混过军队的还门清,直接把原理看出来了……”
“等等,你站起来干嘛?”
“喂,别!”
“我就是夸你们大学深藏不漏,没别的意思!”
“别!”
……
砰!
“秘偶大师”栽倒在地,克莱恩转了转手腕,满意的点了点头。
很好,手感不错,下次还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