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听到了,他们在为我的诞生欢呼,为了我和我的弟弟,为了……造物主的神子……
神话生物成长的速度超乎凡人想象,昨日尚蜷缩在襁褓的婴孩,今日便能撒着脚丫奔跑在天国宽阔的广场上,乌洛琉斯迈着小碎步,紧跟在我身后,祂柔软却缺少温度的手时刻紧贴着我的衣角,生怕我跌倒受伤。
我有心想逗逗父神指定的我的保姆,弟弟就是这么做的,祂从来不给梅迪奇面子,红发黑甲的“战争之神”在祂的手里,待遇比一般人家雇佣的侍女好不了多少,心身疲惫之间,还要默默承担“少爷”的戏耍。
可我不能,我是……父亲的长子……
……
主的长子应是稳重的,是成熟的,祂不应哭闹,不应有小脾气。
今日恰好是我诞生后第十三个年头,我的雕像已经遍布造物主应许之国的每个角落,哪怕最偏远、穷困的村庄,也会在跪拜造物主时,分出一点精力顺便赞美祂钦定的“空想天使”。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但这是父神赐予我的,那就理应是最好的,是我没能理解父神的深意。
“换一个尊号怎么样?”
叔叔用祂宽大的袖袍遮住了我的脑袋,祂似乎很喜欢这么做,好像生怕我被天国灼目的阳光刺伤。
“你看阿蒙,现在没几个人还叫祂‘时天使’,‘恶作剧之神’、‘欺诈之神’听起来是不是更有意思?”
“天启在起名字上一塌糊涂,别老总认为祂全知全能,祂不希望你们这么看祂。”
“你不想开口,我去给祂说,如何?”
“就叫,‘梦想与童话之神’?”
“说真的,明明是大蛇养大了你,你却活像个小号的奥赛库斯,还没篱笆高就天天板着张脸,弄得和你父亲教堂里那些雕塑没两样。”
叔叔蹲了下来,紧贴着我的耳朵,我能感受到祂的呼吸。
和传闻不一样,我的叔叔绝不似凡人和巨龙等异形口中那番冷酷无情,祂比谁的情感都细腻,或许这也是祂掌印不久,便把一切权力过渡给天国副君的原因。
祂过于感性,过于善变,我甚至不动用权柄,也能通过祂每一次呼吸感受到祂那活跃的、活泼的思维。
祂在我耳边说着不能外传的悄悄话。
“说真的,我很讨厌奥赛库斯,你父亲手下这几个天使之王,我也没几个喜欢的。”
“奥赛库斯虚伪,列奥德罗倨傲,赫拉伯根卑劣,大蛇和梅迪奇倒还好,两个就比你们大一点的孩子,没经历过几次挫败,就是太天真了。”
似乎是察觉到我肩膀下意识地颤抖,叔叔停下了话头,祂黑色的眼睛里划愧疚……
为什么祂会愧疚?
“啊,对了,你们也是祂的天使之王,我之前给天启说过的,不该把孩子放进来,弄得好像不是一家人一样。”
“我可没说不喜欢你们啊。”
“那……”
我终究是没忍住,想要得到更多的答案,说真的,我好久都没说过话了,听着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陌生。
“陛下,萨斯利尔呢,您怎么看祂?”
陛下……叔叔撑着袖袍的手臂不易察觉的晃了晃,这点细微的动作躲不过我的眼睛,我似乎无意间伤害到了这位长辈。
不过很快,就像阿蒙常做的那般,叔叔也很快调整回了略带些冷淡的和煦,连一秒钟都没有浪费。
“祂啊,祂是你父亲的半身,而你父亲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看祂不是显而易见吗?”
“您在撒谎。”
我忽然道,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叔叔的反应。
世人的心思在我面前近乎赤裸,即使是仅次于父神的“诡秘之神”也不例外。
虽然不知为何,但尊贵的陛下、另一位主,确实对实为父神半身的“天国副君”怀有恶意。
“好吧,什么都骗不过你。”
叔叔摸着我的头顶,一下一下地揪着我的头发,发泄似的叹息,其语重心长的口吻,是我降生以来第一次无法参透的情感表达。
父神并不擅长这些,我也从未试着用我的权柄去窥探祂的想法,那是于礼不合的僭越。
“所有天使之王中,我最讨厌的就是萨斯利尔,如果可以,我巴不得祂不存在,尽早消失。”
近乎亵渎的言语吓了我一跳,这可不是调侃、抱怨一类的玩笑话,而是诋毁,和评价前几位天使之王不同,天国副君是完美无缺的,叔叔怎么能这样说。
不过不需我的提醒,显然叔叔在说完这“气话”后,也意识到了不妥。
祂摇了摇头,半是解释,半是倾诉道。
“我总能看见些别人看不见的,即使我对世人称之为‘天赋’和‘奇迹’的这些避之不及,它们也会追上我,在我放松时,在我难得的梦里,撕咬我的灵魂。”
“萨斯利尔本身没有什么错,是我在害怕祂象征的不祥。”
“偷偷告诉你,天国中所有人,只有你的父亲,我看不透祂的未来。”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这个世界从不是只为了某个特定的个体而存在,缺少了谁它都会继续进行,上演着明天。”
“我看不透你的父亲,却可以利用我从他人那窥来的视角,拼凑出一个残缺、大致的未来,但那总是令我不愿面对的。”
“或许,您可以尝试从看到的不好的未来出发,反过来规避通往那未来的可能。”
我尝试表达我的拙见,换来的是叔叔又一次叹息。
“不,我不能。”
祂挠着头,这样子我敢打赌外人从未见识过,谁也不会想到,高高在上的‘诡秘之神’竟也会有凡人的一面。
“其实我尝试过,可我越是努力,通往那未来的进程便越快,我不知道做和不做到底哪个才是正确……”
“所以您干脆放弃了?”
叔叔陷入了沉默。
“没有放弃,只是……”
祂透过树荫试图凝视太阳。
“我意识到,我所做的一切,也落入了你父亲眼里,我们是接近平等的,都无法看穿彼此,我越是做,越表明了我的急迫,我的慌乱,我不能露怯于祂,更不能让我自己意识到我的惶恐。”
“其实也没什么,看开了就好,大不了便是回到以前。”
“我们能统一大陆和海洋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最初的我们并没有这么强大,不过是从头再来,呵,幸亏我能占卜未来的小把戏,我的心理准备做的还算多,我想无论最后是怎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
说着,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祂的手掌在最后一次拍击后,按在了我肩膀的侧面,死死握着我的上臂,明明是不擅长力量的“占卜家”,却把我这个“巨龙”捏出了痛感。
“好了,你还没告诉我要不要换个尊号呢。”
叔叔的笑容天衣无缝,我怔了一瞬,有些生硬的模仿着祂的伪装,决定不拆穿。
“不,‘空想天使’就很好,不用劳烦您了。”
不知为什么,那答应的话都蹦到了嘴唇,我还是放弃了。
其实我很喜欢“梦想与童话之神”这个名字,只是我不能选择它……
毕竟,我是父亲的长子,我是亚当。
……
“我是父亲的长子。”
我从未用这般冰冷的语气同我的兄弟讲话。
几百年过去了,我已长成了大人,脸颊两侧蓄满了被叔叔称“老气难看”的胡须,唯有我的眼睛没太多变化。
“阿蒙,平日我可以纵容你,但现在,你不应反抗我,于实力、于尊卑,你都没有反抗我的资格。”
我的兄弟从未像现在这般生气过,我在祂的身上读出了慌张、无措和愤怒,那愤怒再向前一步,就有可能转变成切实的杀意。
“亚当,滚开,别拦着我,我不想对你动手……”
“你知道祂们在密谋什么对不对?”
“祂们要叛乱,祂们要杀死我们的父亲……回答我!”
“恶作剧之神”不愧是象征战争的“红天使”养大的,祂深得梅迪奇真传,从不在动情时遮掩自己的锋芒。
这对祂来说并不是好事,露出锋芒,也意味着暴露了弱点,祂今后的路还很长,这点很容易被人利用……可能,可能会成为危及祂生命的致命漏洞。
祂本身就是“漏洞”,漏洞是不该有漏洞的。
于是,我开口了。
“是的,我知晓祂们的目的。”
“只有你,是一无所知的。”
我看着自己的兄弟愣住了,我走下台阶,不再用我的身体阻挡祂,我把我的胸膛彻底交给了祂,只要祂想,祂随时可以杀死我。
“‘诡秘之神’同样知晓祂们的祸心,但祂和造物主一样,不信任你。”
“是你的幼稚,你的冲动,令祂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阿蒙,听主的话,待在这里,等待最后的结局。”
你和我不一样,你不该卷入一场你无法阻止的冒险。
在名为“救赎蔷薇”的会议第一次于巨人的旧宫集会时,叔叔便把一切都告知了我。
祂不再对我隐瞒,从祂和“黑夜”等野心家虚与委蛇到我的本质,祂将全盘对我脱出。
我不恨祂,相反,我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安心,我终于找到了我生存的意义,也终于明白,为何我无比抗拒父神强加于我的头衔,却从未有过改换的想法。
那是我第一次理解了大蛇,乌洛琉斯的迷茫不是庸人自扰,祂和叔叔很像,都在承受权柄的折磨,替祂们在乎的人背负不应承受的重担。
梅迪奇终归是父神的天使之王,不可隐瞒祂,祂是父神最后挣扎不可或缺的力量,而我却不同,我没有叔叔和乌洛琉斯那般无私,我放不下我的兄弟。
祂太年幼,太善良,祂无法面对几乎成为既定事实的悲剧。
至少,我不该让祂目睹那绝望的一幕。
于人子,我也应捍卫父神的尊严……
父亲,应该不希望孩子看到祂的狼狈。
“留在这里,阿蒙,听我的话,留在这。”
……
“滚。”
阿蒙第一次忤逆我,祂平素总会给我面子的。
我第一次遭受了“窃取”的伤害,雷霆和永日向我张开獠牙,践踏着我的身体。
灰白的鳞片层层叠加,巨龙之躯填满了宽阔的宫殿,我终于意识到,父神建立的国这般脆弱,它甚至无法再容纳真正的我。
我驾驭着和异形极为相像的身体,以更强大的权柄镇压了我的兄弟。
我的前爪将祂按倒在地,我的思维迈过空想的殿堂进入现实,我目视着与我一般的我的造物,用尽各种手段,暂时压制了“错误”。
“留在这。”
很可笑吧,一个“作家”,最该巧舌如簧的神,面对兄弟的怒视,吐出的言语是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我实在找不到劝说祂听服我的理由,只能一遍遍徒劳重复道。
“留下,听从主的命令。”
“造物主的意志是绝对的,祂的意愿便是我们的意志。”
阿蒙看着我,像在看着一个疯子。
不知过了多久,宫殿外逆臣的咆哮都渐渐远去,凄厉的哭声占据了绝大多数,大地都开始摇晃,我的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
我仍在重复着“停下”一类的字眼,阿蒙却放弃了挣扎。
祂看着我,这次是怜悯和悲哀。
“疯子……”
祂呢喃着,而我因父亲留在我身体中的意识开始苏醒,已经无法再听清祂的话,只能将头颅低下,希望能靠近我的兄弟更多一些,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受到我的兄弟还在我身边。
阿蒙哭了,泪水打湿了水晶磨制的眼镜,祂的唯一性。
祂双手抱着我的前爪,惨白的手指刮在我的鳞片上,磨出了鲜血。
“如你所愿,亚当,都结束了,父亲死了。”
不,按时来到的,是我的死亡,和叔叔提前告知我的一样。
“是的,父亲死了。”
我可怜我的弟弟被人欺骗、蒙在鼓里的惨象,我的心被什么压住了,又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我的喉咙被堵住,也是个新奇的体验。
我渐渐说不出话,我的眼皮止不住的落下,我的意识在模糊。
我……我好想把一切真相告诉祂,我不忍在看着我的兄弟受辱——来自祂最敬重的两位长辈的折辱。
但我做不到了。
你是幸福的,我的兄弟,或许,被欺骗也是一种特别的偏爱。
……
“亚当”松开了前爪,阿蒙第一时间逃开了,看轨迹是跑向了海边。
新生的“空想天使”结束了神话生物状态,祂看到了神殿地砖上尚未凝固的血液和仍有痕迹的泪水,毫不在意。
还有更多的计划等待着祂实现。
祂没有留恋,身影离开了殿宇,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