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鲁恩人？”
“曾经是。”
克莱恩摇头否认，几乎不加思索地直率回答，听的龙泽尔一阵恍惚。
这位失踪超过一百六十五年的鲁恩士兵没有一点老态，和游记中其他人一样，时间在他身上仿佛也按下了暂停键，又有非凡力量加持，会让人不自觉就想服从。
他很快收敛了表情。
“你去过贝克兰德吗？”
“在那住过一段时间。”克莱恩简单回答。
“那你知道贝克兰德爱德华一家吗？”
听到这，克莱恩那双幽黑刮过蓝眼中透着希冀和祈求的龙泽尔，言不尽意。
“一百多年时间，足够抹去很多事，也会带走很多人。”
直白的话语比刀子更伤人，长发垂落的黑甲骑士腰身倏地垮塌，佝偻了下去。
“一百多年……”
他低声重复着对方的话语，嗓音逐渐变小。
莫贝特投来关切地目光，他清楚克莱恩说的都是实话，是他们早晚要面对的现实，但看到龙泽尔的反应，他难免不对克莱恩冒出责备，何必太残酷呢，饶是他这样的“偷盗者”，也不愿把事情做得太绝。
而克莱恩仿佛并未接收到周围对他的不满，他默默注视着失魂落魄的龙泽尔，无光的黑色眼睛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最真实的一面。
沉默了几秒，游记中经历了不少冒险的鲁恩士兵缓了过来。
他揉搓着脸颊，呼了口气。
“抱歉……”
“我不知道外面过去了多少年，我们猜测过，应该是不短的时间，但没想到只是睡了一觉，就一百多年了……”
“睡了一觉？”捕捉到关键词，克莱恩问道。
“我们在这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龙泽尔点了点头，“关于这一点，我们之前也聊过彼此的经历，有在外面的，有进来之后的，找到了一些规律。”
这时候，莫贝特忽然插话。
“龙泽尔的运气不太好，他进来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看向克莱恩和特里斯坦，莫贝特耸了耸肩膀。
“只有新人加入的时候，我们才能完全恢复意识的清醒，去接纳新人，壮大我们的队伍，其他时间有时候是被迫沉睡，有时候则会忘却大部分记忆，丢失非凡能力，进入一座座陌生的乡村和城市。”
“那个时候，我们住在有人类有智慧种族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结婚，完成从衰老到死亡再到新生的轮回。”
“虽然大多时候浑浑噩噩的，但不得不说，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混乱时代的人们，平淡反倒是一种享受，唯一的不好就是没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他目光不受控制的往精灵夏塔丝那边瞟了一下。
“龙泽尔进入的时间太短，恐怕沉睡和梦境间的时间间隔要超过两百年，所以他才没有经历虚假人生。”
“也是自他来了后，我们进入了这片冰原，开始遇上攻击性很强的怪物，再遭遇过一次‘北方之王’，死里逃生后，又陷入了沉睡。”
虚假的人生，有规律的无意识休眠，由是否出现新成员决定下一阶段的开启……听起来很像游戏里的npc……
只是不知道，游记从现实吸收的是他们的本体，可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们中又没人超过序列五，一群不具备神性的凡人，活的最久的一个，光论年龄哪怕与天使比较，也算得上高寿了……
以莫贝特的视角来看，书中世界的时间流动正常，流速应该也不会和现实偏离太多，或者干脆一样，某种力量可能是“空想之龙”的权柄，维持着书中世界的故事进度，没有新成员加入前，书籍翻页前，他们会一直停留于上个节点……这很像心灵精神层面的语言互译，但是……
克莱恩下意识往特里斯坦那边瞧，恰好对上了“古代学者”噙着相同意味的视线。
不需言语，两人达成了共识。
这些人目前来说很难算“活着”。
当然，从生物学角度看，他们无疑都活蹦乱跳，是有生命力的生物，但涉及到神秘学，很多事情没法简单判断。
最短的失踪了一百多年，最长的度过了三个纪元，这么长的时间，是任何不具备神性的生物无法跨越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莫贝特等人，好比被冰层下的猛犸象，琥珀中的虫豸，看似躯壳保存完好、栩栩如生，实际也只能在冰层和琥珀下保持最后一点体面，一旦离开限制他们的领域，时间的侵蚀会立刻反扑，把他们赶回本该抵达的结局。
书中世界既是监牢，也是保护。
不过，反过来说，书中世界除了这片冰原之外的其他地方，应该都还在正常发展，只有“北方之王”占据的“主线”会强制剥夺自由……解决“北方之王”不是问题，杀了这条龙，故事完结，打破了所谓的主线，应该会有线索指引出口，只是动作必须要快，时间拖得太长，恐怕我和特里斯坦也会被动陷入沉睡……
“等下，那位也睡着了吗？”
克莱恩闻声望去，只见特里斯坦不知何时凑到了背对着众人，在火堆边打坐的苦修士身后。
“别……”
刚想厉声喝止特里斯坦的无礼行径，克莱恩就见那位雕塑般静坐的苦修士站了起来。
那是一位穿着简朴到极点的白色长袍，有着皱纹但不算苍老的中年男子，他留着褐色的寸发，肩膀、手臂、小腿和双脚都裸露于外，布满各种各样的陈旧伤疤。
“远道而来的圣者，您是灵界之主的眷属？”
苦修士斯诺曼目光灼灼，这位在虚假世界中蹉跎了太长岁月，衰败如老树的男人，此刻仿佛点燃了自己。
不需要分辨，山洞中所有人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激动。
“圣者？”
莫贝特愕然道，与他反应相似的，还有鲁恩士兵龙泽尔、巨人格罗塞尔。
后两者很少见识半神，莫贝特则是没料到克莱恩和特里斯坦一样，也跨过了半人半神的界限。
“诡法师”的外表实在太过年轻了，他的一举一动也透着青年人特有的盎然，哪怕是在众神行走于大地，非凡不隐的第四纪，这般年轻的半神也不多见。
一直盯着克莱恩的夏塔丝没有像其他几位同伴失态惊呼。
她好似发现了某个端倪，偏黑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盯着克莱恩那兼具鲁恩特征与莫名柔和的脸孔，试图分辨她忽然感到的熟悉是否是错觉。
“您好，斯诺曼修士，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
克莱恩姿态放得很低。
晋升后，他仍保持着二十六人修会成员的身份，眼前的苦修士，这在天国时代较为庞大的群体，则是二十六人修会的雏形。
在第五纪初期，信仰造物主的帝国教会不再提倡苦修，仅存的苦修士多是教会内部的强大者和老人，为了整合这些力量，才有了后来直属造物主和教皇乌洛琉斯的二十六人修会。
“请讲，灵界之主的圣灵。”
不见回答，斯诺曼默认了猜测。
“我想了解一些您那个时代的秘闻……当然，对我来说是历史。”
尽管克莱恩用词已经十分小心，但还是引起了斯诺曼侧目。
这位苦修士抬起半合的眼皮，瞄着“诡法师”绣有花纹的风衣，沉哑道。
“知无不言。”
就等着你这句话……克莱恩把目光投向了苦修士，低沉问道。
“您对‘暗天使’、‘天国副君’萨斯利尔了解多少？”
从斯诺曼的言谈习惯看，克莱恩推断苦修士进入游记的时间，大概是天国时代中期，远离大灾变，也够不上造物主一统世界的恢弘战争。
从这点出发，询问苦修士一些太过惊世骇俗的问题，肯定是没法得到理想答案的，作为侍奉造物主的苦修士，他也不见得对“诡秘之神”了解多少，很可能和大多数古代修士一样，只是对“诡秘之神”这位造物主的挚友保持着尊重和敬畏。
教会信仰合并是第四纪四皇之战后出现的，那时“诡秘之神”陨落，为了稳定局势，造物主才下令在自己的信徒内部大肆推广好友的名号，让兼信成为普遍状况。
“萨斯利尔殿下是天使之王的首领，最接近主的那位。”
没了？
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下文，克莱恩猛然生出一股捂脸的冲动。
他不知道苦修士斯诺曼是矜持还是怎么着，只回了一句天国时代小孩都知道的常识。
“那‘纯白天使’、‘风天使’和‘智天使’呢？”
克莱恩又问，不过这次故意加了点刺激的意思。
果然，听到三个叛徒曾经的名号，斯诺曼的反应大了许多。
“主给予祂们无价的信任，祂们却放弃了自己，去拥抱魔鬼，换取邪恶的力量，欺满世人、招致灾难。”
“‘纯白天使’曾是主最宠爱的天使，祂是主狂热的追随者，最早版本的圣典便出自他手，我们背诵着祂对主的赞美，对主教诲的理解，奉其为绝对的真理，祂却做了第一个背叛者。”
斯诺曼胸膛猛烈起伏，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向克莱恩欠了欠身。
“很抱歉，灵界之主的眷属，我没能见证那场叛乱，无法给你公正的评价，我……”
“我经历了。”
精灵歌者夏塔丝打断了斯诺曼，苦修士看到精灵上前，主动向后退去。
在他的年代，沿海地带精灵和人类混居已经是一件很稀疏平常的事，而且精灵大多改信了“诡秘之神”，自然也就成了同胞。
两人只要不谈到曾经的“精灵王”苏尼亚索列姆，就能维持不错的友谊。
“我经历了。”
“我亲眼看着‘暴君’杀死了‘天之主’，亵渎了王托付给‘天之主’的冕冠。”
冷面精灵一步步靠近，迎着精灵锐利的、满是探究意味的目光，克莱恩本能希望避开。
“你，亲眼？”
他找不到错开夏塔丝视线的理由，只能从别处找机会，看看能否转移精灵的注意力。
“我……”夏塔丝有些尴尬，“我跟随女王躲在旧宫，看到了水面上的光影，还有后来洒满整片大洋的造物主之血。”
我说呢，什么时候序列五也能直视神战了……克莱恩没在意，转而又问。
“你说女王，是‘天灾女王’吗？”
“亵渎了精灵王托付给造物主的冕冠又是什么意思？”
“暴君是指风暴之主？”
一个一个问题被抛出，一向性子火爆，做事雷厉风行的夏塔丝，竟耐下了性子，看的莫贝特等人不禁侧目。
“精灵的女王唯有伟大的高希纳姆。”
“灾难之日，‘天之主’联合‘奇迹之神’冒犯王，王自知受污染折磨无法长久，便主动向‘天之主’发起了最后一次进攻，祂不允许我们靠近，与其说是进攻，更像是一次告别。”
“在最后，王将精灵的权柄托付给了‘天之主’，那份能操纵海洋和天空的瑰宝，就是王无形的冕冠。”
最后一个问题夏塔丝没有回答，是特里斯坦满足了克莱恩的好奇。
“‘暴君’代指的是‘风暴’途径的序列零。”
也就是说，“风暴”的唯一性是精灵王苏尼亚索列姆主动送给造物主的，“诡秘之神”当时也在场，祂是支持造物主一方的……
嘶，怎么听起来“诡秘之神”像是带路党一样……
这一念头刚出来，克莱恩匆匆摇了摇脑袋，同时庆幸现在不在现实，不被“诡秘之神”听到的几率要小一些。
“那……”
他还想继续问几个问题，在外面像夏塔丝、斯诺曼这样的活化石可不多见，除了乌洛琉斯、罗曼、梅迪奇，他还没遇到过谁也见证了第二纪和第三纪。
“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夏塔丝线条柔和的精致面庞上浮现一抹纠结。
克莱恩看出了她眼中的期待，猜测夏塔丝在意的，大概不过精灵的现状，“天灾女王”最近怎么样一类的问题，便没有拒绝。
“可以。”
他点了下头，等待对方发问。
……
目视着那张属于“格尔曼·斯帕罗”的脸孔，夏塔丝的语气一下变得急切。
“你其实不是‘奇迹之神’的眷属吧？”
“你为什么和祂长得这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