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消失了,没有任何的缓和。
没有任何的缓和,也没有任何前期预兆,仅仅是步入教堂的一瞬间,那柔和的、温暖的、可爱的、亲切的光亮,便如早已远去的历史中飘荡的过往云烟似的消失不见了。
明明尚且还算正午,明明没有阴云也没有骤雨,现象的发生无法用任何物理理论解释,也未有非凡的味道流窜到“诡法师”敏锐的嗅觉前,仿佛有一种比时间更伟大的力量,抹消了这一切,使其如尘沙一致,悄然化解。
是的,从踏入教堂的第一步起,克莱恩便察觉到了那反常的不自然。
在那一刻,他周围的光亮猛然消逝。
在那一刻,他的灵性直觉延展至极限又立刻收缩,反馈得到的信息把他的脸庞染的铁青。
邪恶从未想过隐藏,它早就到来,此刻正端坐在教堂中心的宝座上,等待自投罗网的访客。
这也是克莱恩没有选择潜入,而是正大光明走入正门的原因。
没有必要……他上抬视线,落在那金黄色的圣徽上,视觉的焦点从泛着深绿汁液的麦穗、恶臭黑泥的鲜花、污浊混着浓汁的泉水上一一擦过。
侍奉大地母神的教堂内很难再找到生命的气息,从最低级的教会仆从到地位崇高的主教,所有人的尸体随处可见。
他们手里拽着抹布,两臂拄着扫把,端坐在长椅上双手环抱,虔诚地捧着经书……他们中的大多数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态,只有小部分,那些意志最为坚定,灵魂最为纯洁,真正将身心全部献给信仰,在死亡的前夕仍坚持抗争的,暴尸冰冷地板东倒西歪,凝固的鲜血破坏了褐色地砖的单调之美。
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任谁也想不到,外表圣洁如旧、光鲜亮丽的教堂,内里早已与虫窟无异。
尸体随处可见,整个教堂中只剩下了一个活物。
拯救大教堂的主人,大主教萨马拉痴醉地凝视着被他精心雕琢,终于从乏善可陈中脱颖蜕变,领悟了生命真谛的“母神圣徽”,干硬树皮般脸庞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听闻背后脚步声靠近,他扭过身体,正巧对上了克莱恩阴冷的视线。
“您好啊,陌生的先生,您是来向伟大母神忏悔的吗?”
他双臂张开,像是要怀抱整个世界,以这滑稽的姿态,无比夸张的朝着克莱恩鞠了一躬。
“忏悔?”克莱恩鼻翼嗡动,“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嗯,何以见得……”
大主教萨马拉痴痴重复着克莱恩的问题。
“唔,您倒是给我提了个好问题。”
他思考,他踟蹰,他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掌,高兴的像个孩子。
“因为我嗅到了您的迷茫,您……对故乡,对母亲的思念。”
“我想这就是命运驱使您拜访伟大母亲神圣教堂的原因,我想,我想这就是您没有像其他无礼之人一般,试图用暴力、用野蛮冒犯伟大母亲,伤害我这伟大母亲卑微仆从的原因。”
“您早就知道母亲的伟力,您一定是在哪,在别的圣者和神使那体验过,不,您或许曾见过天使?”
“我在您身上嗅到了灵魂最美的味道,母亲在呼唤我,祂说,我切不可怠慢您。”
目视着大主教萨马拉夸张的演出,克莱恩觉得他或许比自己更适合扮演“小丑”。
好吧,他最开始的判断出错了,整个教堂早就不剩一个活人,看似清醒的堕落者,这位不知姓名的大主教,其实灵魂早已死亡,余下的躯壳不过邪祟操纵的傀儡,只是一具亵渎之物罢了。
但为了获得更多信息,为了搞清变故的原因,克莱恩没有选择马上动手。
“你信仰的是哪位母亲?”
“当然是伟大母亲,尊敬的先生。”
大主教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奈,像是不解克莱恩为何要提出如此没有价值的问题。
“据我所知……”克莱恩扫了眼被扭曲的大地母神圣徽,强忍着对污秽事物的不适感道,“有好几位神灵都自称母亲,也都自称伟大。”
“这座教堂原属于大地母神,最广为人知的一位‘母亲’,除此之外,自称母亲的还有血族的始祖莉莉丝,和星星高原上‘欲望母树’的一个侧面,一个叫做‘原始月亮’的神。”
大主教佝偻的身子霎时挺直,好似应激的野兽。
“‘原始月亮’不配被称呼为母亲,祂是个可恶窃贼,一个小偷。”
大主教沧桑的喉咙中发出阵阵野兽般的低吼。
“祂盗取了伟大母亲的信仰,祂蒙蔽了伟大母亲的信徒,祂作恶多端,甚至试图有一日颠覆伟大母亲的存在,祂是最卑劣的伪神!”
“可我从未听说‘欲望母树’被谁称为母亲。”克莱恩十分平静地反驳道。
“那是因为他们无知。”大主教的回答斩钉截铁,“‘欲望之母’从宇宙诞生之初就已经存在,没有任何事物早于祂,之前伪神大地母神驱逐了祂的信仰,推翻了祂的教堂,在原本圣地的废墟上建立了这所石头房子。”
“但是祂小瞧了伟大母亲信徒的虔诚,我们最终又夺回了教堂,迎回了正信,更磨灭了祂虚伪的教义。”
“生命不被任何人创造,支配生命的唯有生命的灵魂,生命的内心,生命的情感决定了世间万物运行的规则,伟大母亲则执掌着万物的情绪,并引导他们走向极乐,走向真正的幸福。”
谈起信仰,大主教干裂的脸庞重新被笑容和幸福填满,不再狰狞。
显然,这座城镇的信仰被完全颠覆了。
它尴尬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这座城镇直至所有的宗教成员尽数堕落,都没能引起外界的重视,只能在可悲的绝望中继续沉沦。
“那么是谁引导你拥抱了欲望?”
克莱恩尝试引导堕落的大主教继续,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一直追查的东西就快水落石出了。
“哦,您也要回归伟大母亲的拥抱吗?”大主教萨马拉并未直接回答,“是欲望唤醒了我的理智,让我从伪神大地的骗局中觉醒,如果您也想回归正途,那就不要抗拒您心中的欲望。”
“我有察觉到,在您刚踏进神圣伟大母亲教堂的那一刻,我便察觉到了。”
“您在抗拒着某种情感,不,某些情感!”
克莱恩的眉头一点一点锁紧,祭坛上的大主教喋喋不休,一头狡猾的野兽终于露出了尖牙。
“您不愿将实际存在的怨恨发泄到,那使您的恨在您心底发芽的对象上;您不愿面对您所恐惧的漂泊无依的事实,以至于您欺骗自己一切可以重来,有无过去并不重要;您甚至放弃了您最真挚的情感,也是生物原始本能的冲动,您强迫自己成为了邪教中苦修僧一般的无魂者,只为了逃避一段合理合法的感情……”
“哦……可怜的尊敬的先生,您到底遭受了多少苦难,您到底经历了多少错误思想的毒害,您竟然视欲望为罪恶,您在抵抗您的本能!”
克莱恩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他嘴唇只留了一道缝,嘶嘶吸着冷气。
疯子的胡言乱语罢了,他安慰着自己。
“您又在逃避了。”大主教萨马拉连连摇头。
“您为什么总是要逃避呢,尊敬的先生?”
他伸出干瘦,比枯萎树枝强不了多少的手臂。
“欺骗自己没有意义,人总是要面对真实,扭曲自我的情感,那是背叛灵魂,亵渎吾等生命奇迹伟大的举措。”
“您不应惧怕那可憎的暴君,一昧的说服自我去相信那怪物、那骗子别有用心的谎言。”
“祂骗了您,而您应明辩,您应更有自信,相信您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祂称您是祂的影子,祂称您的一切皆为虚妄,但您万不可信服。”
“此乃谎言!”
大主教萨马拉干裂的皮肤逐渐坚硬,深棕色取缔了病态的惨白,这个畸形的老头向天高举着双臂,癫狂嘶吼着,大有向一棵树发展的趋势。
“您是否质疑过!”
“难道您从未怀疑过,其实您才是本来的那个灵魂,擅长谎言的暴君仅仅是骗了您,祂偷走了您的名字,试图抹去您的过去,以完全占据您的命运?”
“明辨吧,周明瑞!”
或许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语言过于拗口,树化的老人尚未将最后一个音节脱口,那干瘪的、只在树干上占据瘤子大小的头颅,便被炽白的焰枪吞噬,表面烧出一层焦黑。
教堂中央,克莱恩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对准祭坛上那撕破主教肉身长出的邪恶树干。
一头浑身漆黑,双眼位置有火焰燃烧的巨犬踏破现实和虚幻的界限,依偎在克莱恩的身边,审视着祭坛上不可名状之物,如临大敌。
“抱歉,殿下,恕我愚钝,没能第一时间看破他的本质。”
“刚刚与我对话的是谁,是‘玫瑰学派’的天使,还是那位‘被缚之神’?”
克莱恩无意责怪“福根之犬”的首领,他很清楚“福根之犬”毕竟不是真正的神话生物,序列也只比他高一阶,有疏漏很正常。
“我想都不是,殿下。”“福根之犬”的头领摇晃着巨大狰狞的兽首,“一般的天使不应知晓您身上发生的隐秘,托尔兹纳虽然较为强大,可比起主人又实在孱弱,祂也不具备看穿主人策划的可能,恐怕……”
“恐怕刚才试图蛊惑您的,是来自天外的邪神,是直接来自‘欲望母树’的力量。”
“福根之犬”并不理解“欲望母树”的本质,但铭刻在它们灵魂底层的知识提醒着它,这一名讳的主人,一直被源堡之主憎恶,与它们侍奉的对象大概处于同一层次。
直接来自“欲望母树”……是冲着“诡秘”来的,还是真的只为了蛊惑我?
不……克莱恩很快否决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想。
蛊惑我也是为了破坏“诡秘”的计划,两者没什么差别……这么看来,“欲望母树”和我们想象的都不一样,祂和祂的仆从们完全不同,不是毫无理智的疯狂象征,拥有一定的智慧,而且有能力去窥探被“诡秘”保护的最为隐蔽的秘密。
祭坛中央生长的树干一点点恢复,受到攻击的它急于表达愤怒,活动着由树枝和肉体糅合而成的躯干,扭动着满是节瘤的身体,搅动起情绪对应的现实。
愤怒、绝望、恐惧等情绪快速升温,无形的风暴滋养着怪物狂暴的心灵,并增强着它的力量,暴风围绕着它怒号,灵性之风席卷教堂内无论死活所有存在。
克莱恩放下了张开的手掌,目视着暴走的怪物,侧头看了眼“福根之犬”。
“能处理干净吗?”
没办法,“占卜家”途径从强到弱,都缺乏直接有效的攻击手段,克莱恩此时携带的封印物也很难在怪物造成一定影响前,快速清除怪物盘踞现实的痕迹,只能指望可以召唤历史投影的“福根之犬”。
“当然,殿下。”
黑色巨兽没有推脱,它燃烧着橘红火焰的双眼陡然膨胀,低吼一声,撕咬面前的空气,从虚无中拖出了一头早已死亡在历史中的金色火鸟。
这呆板的影像刚一现身,便用力挥动仿佛由火焰组成的羽翼,挥洒圣水之雨,鸟喙张开凝聚了一轮微缩的太阳。
只是须臾,载体只有序列五层次的怪物便支持不住,畸变和污染潮水般褪去,丑陋的身体垮塌在了祭坛上。
克莱恩挥手让“福根之犬”消散历史投影,他随手做了个占卜,确认没有危险后,走上祭坛,俯视起即将化作灰烬的怪物残骸。
五官难以分辨的怪物艰难挪动头颅,它瞧见克莱恩主动上前,原本嘴唇存在处稍稍弯起,像是在笑。
“您果然,对伟大母亲的力量是感兴趣的……”
克莱恩目光冷漠,语气中透着失望。
“我本以为你是线索,没想到你不过是个障眼法,一个保险。”
“杀了你,恐怕将你腐化的‘放纵派’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暴露,马上要逃跑了。”
“不,不,不……”怪物嘶哑笑道,“您弄错了一件事,先生……”
“我不是什么预警,我是专门等您的,您和我的相见是命中注定,你只有来见我,才符合伟大母亲规定的命运。”
注定……克莱恩突然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他张开了右手五指,急忙呵道。
“说清楚!”
而将死的怪物只是低笑。
它的不配合激怒了克莱恩,正当克莱恩打算动用别的能力,从怪物的思想中强行剥离念头,一旁沉默的“福根之犬”突然颤抖,小心翼翼地拽住了克莱恩的衣袖。
它迎着克莱恩诧异的目光,浑厚的嗓音低沉到了极点。
“殿下,您的部下遭遇了危险。”
“他们被一头‘魔鬼’袭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