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理被愚昧取代,当科学落败于宗教,黑暗便来了。
……
我们的路线从最开始就是错的,阿列克谢,你必须承认。
我曾规劝你,要放弃那些已经作古,被无数次证实行不通的道路,我们必须开辟一条新的,推翻一切陈旧的、落后的,方能抵达我们梦想的对岸。
是,我最终妥协,和你一起欺骗自己,最终导致悲剧发生,让别人,那些我们亏欠的人们遭殃,替我们偿还无底的债务,这是事实。
但我不后悔。
我从不后悔,阿列克谢。
那段日子里,我很快乐,虽然忙碌到无以复加的疲惫,虽然我几乎失去了全部的自由,但我很快乐,发自内心由衷的快乐。
那段美好的理想,它并不完美也不够耀眼,但它就是最适合我们的。
朴素的愿景,唯有看得见的实物,为之奋斗能争取到的,才是适合我们的。
你对我说:我们终将死亡,失去自由和意识,沦为祂们祸害同胞的工具和帮凶。
你又告诉我:我们不能因此因噎废食,相反,在有限的时间内争取最多,才是我们当下唯一的该想的、该做的。
时间并不多,幸运的是:我们从祂们那偷来的力量足够强大,强大到得以满足我们的需要,人类的需要。
你我的友谊一文不值,你我友谊的意义无价,两位从人类中走来的神的联合,给了那个时代千千万万被压迫者以希望,使他们得以重新站立,举起武器和旗帜,向暴政和混乱复仇。
我们的朋友们,那些奉你为神的凡人,高呼着统一之名涤荡半个世界,他们建立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丰功伟绩,而那时你我在做什么?
目光短浅的我们竟沾沾自喜。
我们背叛了他们,我们也背叛了自己。
祂将我们塑造为非神非人的怪物,成了在两个群体间游荡,不被任何一个所接受的怪胎。
而我们那时竟毫无察觉,欣然接受了同胞们的跪拜,让他们的信仰点燃了我们,尽管我们无资格背负他们的热枕。
推倒了古神,我们反过来又坐到了他们头上,继续奴役着他们,强迫他们为了不属于他们的理想奋斗。
这让我回想起一段错误的历史。
相信我,阿列克谢,我没有在特指什么,也绝不是讽刺你的国度。
那个伟大的国家是文明社会的普罗米修斯。
以你们的文化:第一位先知创造了相对的真理和力量,他开辟了一个崭新时代的蓝图,其中蕴藏的威力无需血脉高贵或天生强大,每个人都可以向那份力量借一簇火种,只要坚定。
远东的普罗米修斯是伟大的,亦如存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先驱和后继,亦如我最熟悉的那位。
他们向我们展示了正确的选择,可我们,我们傻乎乎的跑到了傲慢的地盘上,和我们最厌恶的那批人为伍。
我们不该把自己举得太高,可我们已无法改变这事实。
我的朋友,我们将死,我会先于你。
不要悲伤,这是你我皆知晓的事实,我们无可改变。
我们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到黑,我会替你淌水的,去看看前面的路到底如何凶险,这样你好多坚持一些。
请理解我前段时间的疯狂。
祂影响我,几乎要掌控我,让我做出了许多不理智的事。
周明瑞是个好孩子,时至今日,我已经没资格再拥有这个名字了。
我犯下了太多错,沾染了太多鲜血,罪孽裹挟着我不断向下滑行,这是不可逆的过程。
我愧对父母的期望,但他不是,他如一张白纸,纯洁的不曾染上色彩。
你总是说,我对待孩子们严苛。
我的老伙计,实际上你才是溺爱的那个。
你希望成为一个慈父,然而你总佩戴的面具是严肃的。孩子们不会怪你,你和世界上许许多多年轻的父亲一样,你是第一次得到这个身份。
我很幸运,我遇到了罗曼,可怜的小崽子成了我的实验品,所以有了阿蒙后,我反而游刃有余。
你不善言辞,总是要我替你把话说出口;你过于忙碌,连分身也抽不出空关照祂们的身心;你不得不冷血,让你的长子让出血肉,你给祂虚假的灵魂,一次性伤害了两个儿子。
就像你没能看清奥赛酷斯的空虚,列奥德罗的弱懦,赫拉伯根的胆怯,你先有愧于祂们,所以叛乱发生,让原初的混沌在你最亲密的战友身上找到了漏洞,钻了空子,使悲剧酿成。
时间越是流逝,我的愤怒愈发平息,我越来越理解当初叛乱中各种人的所想,无论是忠诚的还是背叛的。
我们都有过错,这不是在为祂们找脱罪的理由,我们没资格替枉死者判祂们一个忏悔的机会,我们能给昔日战友的,唯有痛快的死亡。
阿列克谢,希望你耐心接受我的絮叨。
这是最后一次了,请原谅我,我不比奥赛酷斯祂们高尚,空虚、弱懦、胆怯在我身上同样存在,我抗拒死亡,我害怕死亡……
我唯一的勇气,或许体现在我明知结局,还没有转身逃脱,仅此而已了。
我知道,你将加入一场永恒的战争,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万年又万年。
终有一日,你们会离开这颗被诅咒的行星,在银河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你会离开我们的故土,去世界之外战斗。
你的敌人,将是前所未有的恐怖,祂们是概念、是起源,你这位后起之秀只能用从祂们手中偷来的一点火焰,去搏斗。
想想吧,一个智力低下的原始人,不知道什么叫利益权衡,举着破树枝点燃的火炬,朝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张牙舞爪。
真是可悲的笑话。
我担心你,阿列克谢,我更担心他。
最后的最后,让我自私一回吧。
我刚刚说过,我想做个赌徒,在我们认定的错误道路上走到黑。
不久之后,伯特利将会在我的设计下回归,祂的灵魂会回归纯净,人类需要“星之匙”为他们导航。
阿蒙会失去祂与生俱来的强大,我会吃掉祂的一部分,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叔叔。
至于周明瑞……如果他愿意,请你替我对他说:莎伦是个好姑娘,不要辜负一个愿意陪伴你的好姑娘。
如果他同我一样愚蠢,那你便告诉他:我的死亡。
失败的我会把一切留给他。
我不会失败的。
我不会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有关“过滤器”的讨论,那个能够提高百分之四点二成功率的设想。
我想我们可以开始第一轮真正意义上的实验了。
阿列克谢,祝我胜利。
……
“诡秘之神”放下了铅笔。
那是祂记忆里的一款,黑色居多搭配着一些红色,铅笔的尾端一点薄薄的金属片箍住了一头,上面是很不好用的红色橡皮,“中华101绘图铅笔”字样的金色烫金字体刻在铅笔六面体笔身的一面。
食指和中指感受着六面体的棱角,“诡秘之神”觉得少了些什么,可这铅笔又的确是记忆里的那根。
最后,祂找到了原因。
病态苍白的纤细手指好像蜡塑,修长的五指和厚度正好的手掌比例完美,简直不像自然能够生产的造物。
太过规矩,导致“诡秘之神”在审视自己时,总是容易忘记本体和秘偶的差别。
就像这一次,祂依旧先是质疑了端坐在源堡的是不是祂的本体,当祂想起祂的肉体已散落在霍纳奇斯,祂才找到违和的原因。
中指的侧面和指腹没有老茧。
“诡秘之神”发出无声的苦笑。
祂不再纠结无所谓的鸡毛蒜皮,轻轻放下虚构的铅笔,将桌面上红线红字,不够白的稿纸几次对折,沿着早已失去的习惯,仿佛回到靠窗而坐,沐浴黄昏等待晚自习结束的傍晚,把给死党的小纸条折成了砸在人身上足够疼的小块。
祂笑得发自内心,笑得苦涩。
斑驳长桌下灰雾沸腾,向着四面八方,向外侧翻滚散开,露出一片透明的窗口。
那是绝对阴影笼罩的八边形区域,巍峨的教堂有如利剑直指苍穹,似乎时刻怒视高天上的某些,无数工匠呕心沥血铺就的黄金塔尖比刺刀更锋利。
耀眼的金光逼得人无法直视,而“诡秘之神”是个例外,祂知道那并非针对祂。
凭着记忆和计算,眼内被星光填满的“诡秘之神”旋即确定了造物主所在。
祂仍看不见祂的朋友,但祂能想象出对方此时的模样。
抓起纸条,笑容逐渐恶劣,坏心思地往下狠狠一扔,然后马上收拢灰雾,将“源堡”整个封闭。
祂在“寄出”最后一封信前,早就安排好了后面的所有,安提柯将代替祂成为头羊,跟随牧羊人的远征。
祂必须这么做,否则阿列克谢那混蛋脑子一热,绝对会拼了命来找到,把祂从祂的神国里拽出去,好打一顿。
祂已经老了,太瘦弱又多病,哪糟的起这罪,还是让年轻人来合适。
唉……无声的笑转为无意义的哀叹,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轻蔑地挑衅。
“诡秘之神”向左看去,“时天使”的“本体”正靠在“正义”的位置,双脚搭在青铜桌面上,蹭掉了不少不存在的铜锈。
“礼貌,阿蒙,礼貌。”
“你霸占的座位属于一位女士。”
“诡秘之神”极富耐心。
祂的侄子缓缓把视线放下,透明的单片眼镜遮不住嫌弃。
“如果你觉得好,我也可以是一位女士。”
阿蒙比了个非常标准的女性化手势。
祂忽地虚点“诡秘之神”眉心的方向,又飞快收回了手指,赢得了对面长辈怒气腾腾的瞪视,开心的无以言表。
“正经些。”
“诡秘之神”一字一句。
小时候,只要祂这么说,假装摆出生气的架子,阿蒙就会好好摊开手掌领罚。
小乌鸦的嘴唇会耷拉下去,眼里满是倔强,祂绝不会承认自己错了,哪怕祂心里清楚的很。
如今不行了,祂几乎把脸扭曲,“时天使”也没有半步退缩。
造物主的子嗣平淡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叔叔,没有血缘关系的叔叔,强迫身体开口。
“做给祂看吗?”
祂努力拾起幽默感,想讲两个冷笑话活跃气氛。
“我马上要永远闭嘴,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大的惩罚。”
“我要烧光你头上的毛,梅迪奇教我的,祂也这么对过我。”
“你那时候帮祂不帮我,让我说完!”阿蒙制止了意图开口的“诡秘之神”,“我,你只是装样子打了祂两下,我还回去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大度。”
“总之,我要烧光你的头发,哪怕我现在没这个能力,我还不能从别的地方找补?”
祂坦然面对未来,留下遗言。
“我知道你现在还是你,但等你也逐渐失去自我那会,我已经不在了。”
“宽容一下,至少让我现在放肆,把你当成祂的替身,发发脾气。”
阿蒙起身,脱下了所罗门登基大典前和另外两位公爵一起定制的礼服长袍,祂把不对称的衣物小心放到了“世界”的位置,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修士短衫,和一枚古朴的十字架。
祂摘下那十字,出手捏地粉碎,丢垃圾一般洒进灰雾,一直走向前,直到和端坐上首的“诡秘之神”仅有一臂之隔。
神之子看着座位上的叔叔,无需多言。
在阿蒙无声的鼓励下,“诡秘之神”终于活了过来,从木雕泥塑中挣脱,惨白的手掌穿透了孩子的胸膛。
无数十二环节合抱的星团在跳动,就像真正的心脏。
失去了根本的阿蒙直直倒下,灰雾轻轻接住了祂的身体,绵密的柔软拥抱祂,即将带祂前往永恒的安宁。
嘴角不断渗出血液,阿蒙仍在微笑。
祂一言不发,只是凝视,希望从已经模糊的影子中看出什么。
弥留之际,祂见到了幻象。
祂想,那骗子又来纠缠祂了。
但祂已经交出所有,骗子还要贪图什么呢?
本已黯淡的画面忽然明亮,白色占据了视野的大部分,那重叠的身影轮廓也不再模糊。
祂找回了那个金发的年轻人。
纯净如婴儿,却不是无灵魂的玻璃,祂在世上最美好的色彩里,看到了关心。
是你吗?
“亚当。”
哥哥……
阿蒙说。
……
乌洛琉斯一如往日在王座前汇报近期工作。
忽然,一个微不足道的声响惊扰了祂,将帝国最圣洁的教皇从文件砌成深渊中挽回。
大蛇以问询的目光望向祂的君主,看到了巨人,看到了疲惫的灵魂,看到了一块被人故意叠成恶作剧的小纸条。
荒谬,这里是造物主的地上神国,是大教堂之下的地宫,怎么会……祂希望欺骗自己,但祂不能。
祂的主君打开了那张纸条,动作笨拙但耐心十足。
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是两个小时,不知过了多久,王座之上传来一阵畸形的哀鸣,牵引大蛇猛地抬起了头。
祂看到了帷幕,看到了黑暗的未来,看到了……
祂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