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团。
一个古老的词汇。
上可追溯至罗马时代,并在人类后来的历史上大放光彩,经久不衰。
曾有无数伟大的军团自历史洪流中诞生,在这条汹涌长河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但凡事均无不朽的可能,时光荏苒,时至今日少有人们会记得那些强大充满荣耀的团体,他们变成了书本上冰冷的字符,被遗忘在积灰的角落渐渐淡去。
来自许多年前的记录摊开在克莱恩眼前,他将这些辉煌的名字一一篆刻在脑海,按先后顺序分门别类,最终汇总成册。
然后,他取了一页新纸,放在了等待装订的新书最后,欲落笔,又顿在了半空。
他应该为即将新生的军团起个名字,可惜的是,他没有这个资格。
半年时间,他们走遍了东大陆,得到了每一个城邦的认可,即使艰难,即使模棱两可,但的确所有城邦领袖都在盟约上签了字,立誓回应造物主的召唤,将派代表前往满是毒障的荒野,如约而至、见证一切。
类似的盛会,“圣言天使”主持过几十上百遍,不同以往的是,这次祂将肩负另一个职责:不止是振奋人心,祂还要分散一个责任,促成新军团的诞生。
外界的战争进入白热化。
是的,世界大战刚刚开始,帝国的军队尚未登陆北方,但这无法代表烈度。
事实上,早在战争真正开始前,压力已压得每个帝国公民喘不过气。
第二次高地战争消耗了南北两方太多有生力量,这不仅指的是生命,神祗的货币固然可贵,但货币并非脱离现实的永动机,他们也需要“燃料”去支撑作战。
战争永远不是两个人、两批人拿着刀剑厮杀这么简单,它牵扯到的是数个庞然大物的全部,誓要榨干这些比最精密机械复杂一万倍的复合结构的极限,才能得到结果的繁杂过程。
不幸的是,无论南北,现在哪一方都难拿出足够的“燃料”,去驱使那些货币主动献身。
北方是因长久以来的竭泽而渔,而南方呢?
难不成帝国的仁慈,数百年的宣传全是谎言?
克莱恩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凭常识和直觉做出判断:恐怕帝国所求的,绝不是一场战争胜利那么简单。
造物主的野心,痴狂的幻梦会点燃了所有人。
祂希望统一,因此七神之三必须陨落;祂希望和平,因此错误的文化必须消失;祂需要完成承诺,因此过分的恩怨必须迎来终结。
造物主的仁慈妨碍了祂的步伐,祂若孤身一人,或许不用顾虑太多。
但祂需要为信徒考虑,为追随者考虑,祂需亲自为团结在祂名下的非人种族和前代遗留分润利益。
这才是拖累帝国前进的根本因素。
也正因如此,祂才需要一个新军团……
克莱恩收好笔记本,把这没能写完的最后一本,放到了它的同类旁边。
或许有一天,战争结束、未来明朗,他会把一路走来的见闻公之于众。
到那时,他可以给这几本日记似的随笔起个名字,他不会自恋如罗塞尔,直接把大名印在书脊,他要想一个和他无关的名字。
“神使。”
“黑骑士”洛薇雅忠实履行着职责,亦如半年来的每一天。
尽职尽责的守卫无声离开黑暗,跟上神使的步伐,每一步都恰好保证在能踩在前方影子边沿。
荒野上的有害气体被清除的一干二净,稀疏的植被点缀在顽石间,巨人腐烂的尸骨瘫倒在山谷,掩埋了一整条干涸河道的遗址。
祂尸体上的腐肉被尽数剥去,托勒密的“工匠”们向“宣告天使”提议,希望就地取材把巨人头骨改造成一次性的观礼台,但这提议在设想阶段就叫停了。
巨人王之子“荣誉之神”布拉德尔的确公开辱骂造物主,可那是数个千年以前的事了。
如今仅存的巨人无不团结在造物主的王座左右,他们的首领——“公义天使”更是东大陆唯一常驻的守望者,难道数千年的时光还不够遗忘一句不理智的气话,为了“神的颜面”去破坏大好局面吗?
黑钢甲胄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脆响很有标志性,隔着老远就传到了“宣告天使”耳边。
罗曼循着声音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和黑暗几乎交融的高挑身影,一个单薄的青年,还有隐藏轮廓的狼。
祂迎了上去,脑海里却还在回想那个问题。
罗曼知道,即使“工匠”破坏了布拉德尔的尸体,米尔贡根也不会说什么。
祂早就宣誓向造物主效忠,从那一刻起,祂就已经是巨人的叛徒。
当初祂也是布拉德尔眼中的叛徒,祂没资格几千年后假惺惺的为旧主的子嗣名不公,尤其是已死的旧主子嗣。
罗曼拒绝“工匠”的理由是尊重,祂敬佩米尔贡根的抉择。
再说了,区区一个观礼台,难道祂和阿蒙谁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笑话,祂是谁?
小家伙提出什么要求,还能是祂办不到的?
祂可是“诡秘之神”钦点的天使,是“千面之神”的学生,祂……
……
对不起,老师,我是废物……
野兽的臭味扑鼻而来,藏在影子里的巨狼翘在天上的尾巴晃来晃去,长期缺乏打理毛发粘连,黑灰中藏着不知多少肮脏的毛茸茸,看起来不比贝克兰德东区下水道里的拖把好到哪去。
最重要的是,这条该死的尾巴正在拍打罗曼的白袍子。
白袍子!
“宣告天使”愤怒了。
祂刚抬起手掌,在看到光秃秃的平原和不远处的沟壑后,怒火又主动钻了回去。
“咳。”
罗曼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严肃。
祂躲着克莱恩目光里的狐疑,朝阿蒙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大范围的历史再现,即使是‘占卜家’途径的天使也很难做到,至少序列二不行。”
“可我记得祂给了你们赐福。”克莱恩还没搞清状况。
年轻的“古代学者”扯开袍子,一坨粘胶似的漆黑从里面长了出来,血肉骨骼舒展发出的复位声不绝于耳,严重的压缩在这一刻含蓄向世人表现,厚重的毛发掩盖了那些恐怖,但仅是古怪的响动,就足以摧毁常人的精神,让直视者陷入癫狂。
巨狼松开“古代学者”的触须,张开血盆大口,食物残渣腐烂的臭味扑鼻而来。
“我也可以,承担一部分。”
罗曼看都没看曾经是“愿望之神”的魔狼一眼,继续辩解。
“那也还缺一个。”
“你要复现的不是单一结构,而是一整个文明的缩影,”祂向克莱恩展示辽阔无际的荒原,“能抵达那片历史迷雾的只有你和主,另一个能满足你需要的则是‘蒸汽与机械之神’。”
祂无奈的微笑把什么都说了。
“我们不可能劳烦一位神祗,何况祂无法抵达这里。”
“那该怎么办?”
克莱恩没有听到“但是”、“而且”一类的转折词,他觉得还有余地可谈。
“很简单。”
身体的主导权在一瞬间剥离,落入“时天使”掌中。
“带我去你的故乡,然后把你的能力交给我,我来顶替你的位置。”
“没有更简单的吗?”
脖子以下无法运动的克莱恩呆呆道。
“当然有。”阿蒙笑了起来,“我偷走你的命运,然后你的仪式归我。”
“哈哈,这倒也是个办法。”
说着,阿蒙似乎真的来了兴致,认准了办法的可行性,往罗曼那边大跨一步。
“不错的提议,不是吗?”
“趁祂还没有真的吞掉我的‘错误’,我偷走小克莱恩的命运,在祂反应过来之前,跑到‘源堡’上吓祂一跳!”
“然后么,要么祂彻底吃了我,要么我创造一个bug,偷走克莱恩的命运等于偷了祂的,我去当……”
“闭嘴。”
罗曼满脸黑线,想都没想就否决了阿蒙的异想天开。
祂不敢等上一秒,仿佛生怕自己摇摆到阿蒙那边。
仔细想了想,罗曼长舒一口气,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祂不情不愿地把手伸进虚无,湛蓝色的星光转瞬弯成了模拟架构,复刻“古代学者”的能力,拔河似的抢出了一把老骨头。
“殿下,您这是干嘛……”
帝国情报部负责人,查拉图家族的统治者,弗里德里希·查拉图一脸怨念。
祂精湛的表演堪称完美,可惜在场哪个也不吃这一套,除了克莱恩抛来廉价的歉意,除了让祂本就痉挛的胃多了几分痛楚,再无他用。
“帮忙。”
罗曼的回答理所当然。
祂又摸了摸黑暗,想了想,换了一个目标。
老斯特拉·查拉图即使死了,也没能逃过加班的命运,神情呆滞的耄耋老者一双幽暗双目愣愣望着前方,并不浑浊的玻璃体完美映照着子嗣如今的模样。
弗里德里希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祂对所谓的长辈和家族起始毫无兴趣,也毫无崇拜。
“您现在凑够苦力了。”
祂摊开手,虚假的垂垂老矣显露无余。
罗曼懒得和从小看大的小混蛋废话,弗里德里希精心准备的演出演给了瞎子,“宣告天使”和“时天使”一商量,抛下两个活人,几分钟时间便完成了最后步骤。
“听着。”罗曼对克莱恩说道,“复现旧日时代的一部分并不困难,我们不需要深入探究旧日时代毁灭的原因,以及你们的文明有多么辉煌。”
“仪式完成的条件是:将一段失落的历史带回现在。”
“换句话说,我们只需要让外面这群人知道有一个古老文明曾经存在,就在他们脚下这片土地上,连他们的主也是从中走来。”
“这就够了!”
张开双臂,好似乐团的指挥,罗曼·安布罗修斯轻动手腕,轻松构建了一片成熟的心灵网络,将几个“占卜家”途径非凡者,和可以冒充“占卜家”途径的祂自己和阿蒙链接在了一起,强化了神秘学层面的联系。
接着,祂将主导权交给了阿蒙。
“严肃一点。”
“长子”对曾经最小的弟弟说道。
阿蒙哼笑一声,无需多余的表示,祂在接过主导的一刹那,就已经将从克莱恩获得的,对第一纪之前历史迷雾的探索权限交给了其他人。
冰冷的乳白色迷雾缓慢在荒野上繁衍,转瞬即逝,沉重的压力捕捉了它们,将历史的回响变成现实土地上一片不起眼的凝霜。
阿蒙放松双手,笑了笑。
“有趣。”
“我还是第一次和其他相邻途径的天使深度合作,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如果你愿意,机会多的是。”
罗曼面无表情,对克莱恩微微颔首。
“现在你的时间,可以开始表演了。”
……
各大城邦纠集一地,这在东大陆历史上并不少见,但具体到每个人,人类的生命尺度在数千年的长度上不值一提,很多代表都是第一次参与,见到那些只在书本上看过的旗帜。
每一面旗帜都代表着一个不屈的文明缩影,每一个都是他们素未谋面的兄弟,哪怕今日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这想法刚出现,科林便将其强压了下去。
不,不会……他想。
他的前辈们所经历的大会,数十年召开一次,数十年足够一代战士走完生命的全部,再迈向被遗忘的第二重死亡,但从此不是了。
造物主在召唤他们,他们即将出征,让搁置已久的碎片们重新成为整体。
以后,他们会是并肩作战,足以交付后背的伙伴,会是天天相见的。
抱着如此想法,重新鉴定的白银城首席看向了粗糙的高台。
……
“我的同胞们。”
“造物主的信徒们,自愿追随祂的人们。”
克莱恩俯视着荒野上不过千人的寥寥,只觉胸口忽然喘不过气。
他看见了数不尽的魂灵,正在生者背后,和他们的后辈们一起等待他说出那个最关键的词。
“造物主的……”
嘴唇干涩,克莱恩怀疑自己可能丧失了发声能力,但喉咙的嗡动又让他确信,他只是缺乏勇气。
他深呼吸,察觉到有目光从高空投来。
他知道那目光来于谁。
“造物主的同胞们。”
不顾下方一致的惊愕,他逐渐坚定。
“祂的同胞们,我在此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