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为祂辩解。”
“我不敢妄自菲薄，但自认还算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两指虚点在眼前，黏在“命运之蛇”周围的潮湿空气哗一声被点燃，银色火焰耍着狭长的水袖，以水为墨，描摹长河的轮廓。
这些玄而又玄的纹路铺展而开，又在转瞬消失，仿佛一切不过幻觉。
“苏尼亚索列姆曾尝试挽回祂，祂同苏尼亚密谈，交流的结果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祂满口应下的事情，有一多半没能完成。”
“诚然，相比那三条途径其他的非凡者，以及深深扎在途径本质里的精神，‘诡秘之神’的道德与个性都属上乘，可我们容纳途径，不仅是掌控，也在被途径改变。”
“作为最善于欺骗的途径的顶点，我难以相信祂的信誉。”
“所以……”
……
威尔·昂赛汀迈着胖乎乎的短腿，一蹬一跳，爬上了椅子。
“在得到确切的承诺，来自造物主的承诺前，我不会和祂合作的。”
背后青黑光门清晰的青年失落丧气，这时，威尔·昂赛汀坚决的态度忽然有了转弯。
“不过么，和你，我是指你个人，与祂无关的合作，我不是不能考虑。”
我个人的？
克莱恩立刻精神许多。
他推敲着这句话，试图找出是否有能搬弄文字游戏的漏洞。
我个人和“诡秘之神”无关，也就是说只要不涉及太高的层次，或者付出一定的代价，帝国那边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想到这，克莱恩有了思路，试探道。
“对付鲁恩王室奥古斯都不算和‘诡秘之神’有关吧？”
威尔·昂赛汀摇头的动作极慢。
“不算。”
“但是！”
“命运之蛇”似乎很喜欢转折，在肯定后提出追加的筹码。
这或许是“命运”途径带给祂的影响，也可能是漫长、经历无数等价交换的往来中，祂总结归纳出最不易吃亏的经验。
克莱恩耐心等待着后续的价格，可他不会想到的，因为那是他从未接触的领域。
“我要九枚‘历史重现’符咒。”
果然，当“命运之蛇”的追加条件出现后，克莱恩短暂的宕机了一秒。
“历史重现”他是听过的，相关的知识烙印在“古代学者”晋升自然获得的知识里，是每一位“古代学者”都能从非凡特性本质的神性花纹中获得的知识。
但我怎么记得，“历史重现”符咒的原材料是“灵之虫”？
思来想去，克莱恩寻找着能获取“灵之虫”的渠道：是找“提灯天使”要？
他上次晋升“古代学者”用的“灵之虫”就是从那边拿的，不过那时候好像货源就比较紧俏？
恐怕够呛，情报部每年都会消耗大量符咒，帝国的天使们经常需要为下属的半神提供提高生存率和任务成功率的一次性道具，突然提要求，就算“提灯天使”偏向自己，也很难一时凑出来。
去找“福根之犬”问问？
好像也不太行啊……“福根之犬”们多是不完整的“古代学者”，除了它们的头领，没人能提供“灵之虫”……
难道……
视线兜兜转转，顺着最后一缕线索转回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克莱恩透过“命运之蛇”似笑非笑的银色眼睛，看到了自己。
他刚想开口说话，可惜动作比话语快，身体先一步表达了同意。
紧接着，坐在他对面的威尔·昂赛汀忽然笑容恶劣，不等他思考背后的深意，一股热意自肺部爆发，牵带着灵性的震荡，和紧随其后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克莱恩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起居室历史投影的地板，一团半透明的肉球躺在血泊里打着摆子，密密麻麻的虫豸盘绕在肉球表面抽搐蠕动，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大概两三秒，来的迅猛、无声的痛感散去，诡异的肉球也崩离解体，痉挛的“灵之虫”向着四面八方逃亡，却无一真的逃出了血泊，最幸运的一只堪堪摸到干燥地面，滑行蠕动的身体突然伸直一抽，死了。
单手撑在嘴边，擦干血液的克莱恩数了数，不多不少恰巧九只。
他笑得有些勉强。
“您还真是利落。”
好像并未听出其中的讽刺和不满，威尔·昂赛汀也不嫌弃，跳下座位半蹲着，把散落的“灵之虫”尸体一条一条捡了起来。
祂嘟着嘴巴，无辜到了极点。
“我平常是不会这么做啦……”
“不过你是谁么，和你有关的事，我必须严格遵守命运的规则，否则像我这种孤家寡人，稍不小心没准连命都输了。”
满手染着鲜血，捧着一把奇怪肉虫的孩童笑得天真，把战利品推给克莱恩展示，像是邀功似的。
“好了，别生气，你现在把灵性注入进去，不需要仪式辅助也能成功。”
“以你的消化水平，一次性死亡‘九条’灵之虫对你来说，连负担都很难算是。”
“而且我又不是不补偿你。”
哦……仔细想了想，克莱恩也理解威尔·昂赛汀。
这条“命运之蛇”不知遭遇了什么，多半是被“诡秘之神”弄怕了，染上了应激反应症状，所以才会处处小心，哪怕违背个性，担着和自己闹误会的风险，也要把事用最直接的方法做好。
呵……克莱恩心里失笑。
自己一个序列三，又没有真的被伤害到，人家是序列一的天使，自己哪来的脸好意思想人家会不会考虑自己的心情……
接过威尔·昂赛汀手里的“灵之虫”，克莱恩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自己的“灵之虫”，获得神性，身体发生质变这么久，他虽然受过伤，可要么惊险万分，能胜利都是造物主保佑，仗着长辈、亲戚们荫蔽及时，要么干脆不伤及本质，连“灵之虫”死亡脱落的机会都没有。
每一条“灵之虫”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克莱恩端详着半透明的肉乎乎蠕虫，黑眸深邃了一点。
他猛地摇了摇脑袋，掐灭了即将兴起的哲学思辨的苗头。
和当前的麻烦、苦恼比起来，忒修斯之船类的问题也显得无关重要了。
接下来，按照威尔·昂赛汀的指点，他成功在“命运之蛇”施加幸运的几条死去“灵之虫”上注入了灵性，雕刻了象征“历史”权柄的神性花纹。
很快，九枚“历史重现”符咒出炉，那是如钻石般闪耀的，切割整齐的多面体，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怕是会叫出高价买下。
克莱恩还给威尔·昂赛汀时，动作里带着点儿不舍得。
这被“命运之蛇”看了去，细节全落入银色的眸子里，惹得又一阵笑。
“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一次性要九枚？”
“命运之蛇”故意逗克莱恩。
“没兴趣。”
年轻的“古代学者”刚享受了灵魂撕裂的剧痛，没兴趣说笑。
边装模作样叹息，边自言自语，威尔·昂赛汀还是把答案说了。
“九是个很神秘的数字，象征着变化，而在我们这里，变化和好运往往是指一种东西。”
“其实我只要三枚就够自保了，后面六枚你要是跟我讨价还价，我会松口让步的。”
那你现在给我说干嘛？
气我吗？
克莱恩的眉头还没压下去，感官敏锐的威尔·昂赛汀紧忙打上了补丁。
“所以我说了给你补偿么，急什么。”
低头想了想，克莱恩做出倾听状，期待下文。
把所有“历史重现”符咒变戏法般，手掌反转消失收好，威尔·昂赛汀神情渐渐凝重。
祂的身体忽地膨胀了数倍，但不曾坍塌的天花板和完好无损的装潢，都向克莱恩表明，这一变化仅限于气场，大概是神秘学层面的反馈。
流淌着银色的眼睛周围漫开细密的水印，流体金属板结成块，坚硬的不规则鳞片犬牙交错，露出了一点密集神性花纹，看的克莱恩头晕。
命运已然悄悄改变，一刹那，世界上几乎所有注意力从济贫院惨兮兮的白色房子上移开，无论有能力观测的观测者是否观测，都未能察觉。
做完这般谨慎准备，威尔·昂赛汀才重新开口。
“你没听说，‘时天使’回归造物主座下了？”
“什么？”
克莱恩还是太年轻，没能压住情绪，低声问道。
威尔·昂赛汀不回，自顾自继续。
“祂不算是自愿回去的。”
“应该是前段时间，你们那边来了一个，把祂押了回去。”
前段时间……克莱恩深呼吸。
是“红天使”？
因为拉夫特·庞德的事情，“红天使”借“战争之红”内部联系降临贝克兰德，那会儿祂还专门藏着跑出去把“时天使”阿蒙抓了？
我完全没听说这事！
克莱恩敢肯定，不止祂自己，“提灯天使”弗里德里希·查拉图，和曾寄生在伦纳德身上的“时之虫”帕列斯·索罗亚斯德公爵，多半也是不清楚的。
前段时间情报部的新指示里，还专门提到了要小心“时天使”介入可能引发的风险，并附上了各种补救办法。
当然，也可能两位天使是在陪着圣城亚伦斯方面演戏，毕竟这么大的事没必要搞得人尽皆知。
克莱恩虽然特殊，但不到天使位阶，很难说能守得住秘密，被排除在核心圈外，也是可以理解的。
思考片刻，为了获得更多信息，克莱恩决定诈威尔·昂赛汀一下。
“你看到了‘次王座者’降临贝克兰德产生的涟漪？”
“通过观测命运改变知道的？”
“‘次王座者’，那是谁？”
威尔·昂赛汀白了克莱恩一眼。
“真有哪个天使之王本体降临贝克兰德，我能不能发现不清楚，风暴之主绝对第一个冲下来了。”
“怎么，造物主把‘隐匿贤者’料理完，捏了个新傀儡当自己的书记官？”
忘了，威尔·昂赛汀没什么消息渠道，“次王座者”也没登上过几次帝国的报纸，祂本来就不该知道……
克莱恩尴尬地刮着鼻子，威尔·昂赛汀懒得再买关子，直接道。
“我是看到了你的命运。”
贴在鼻子上的手指忽然停止，克莱恩双目微微放大，不敢相信。
“我？”
他单手指着自己的动作怪好笑的，可威尔·昂赛汀却没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不然呢？”
“你也不想想，这么大的事，如果我都能发现，黑夜会没动静？”
“肯定是动用了某种特殊手段，把‘时天使’带走了，可能干脆就是‘诡秘之神’动的手，否则不会一点痕迹不留。”
“我都是看到你最近命运偏移严重，好多不重要又不太好看的地方不声不响消失了，才好心提醒你。”
顾不上自己命运的不正常——他很放心“诡秘之神”的实力，没谁能从这头猛兽爪下虎口夺食——克莱恩抓重点反问。
“如果没有痕迹，为什么不能是‘时天使’阿蒙自愿回帝国，回归造物主座下了？”
威尔·昂赛汀皱眉，好像在看傻子。
他一伸手，指着窗外现实空间的景色，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如果阿蒙是自愿的，那为什么祂跟着你的那个分身的命运几乎独立了？”
“据我所知，除非其他分身和本体死光了，否则‘偷盗者’的分身不会和本体的命运割裂这么明显。”
咣当！
后脚跟撞到茶几，克莱恩的后背一下被冷汗打湿。
……
“嗯哼哼哼嗯~”
“当当~”
少光的萧瑟地宫，造物主的“时天使”，黑衣黑袍黑帽整齐的“时天使”双手停在半空，十指规律撩拨，似在操纵看不见的木偶，又似在演奏某种乐器，附和祂有些跑掉的哼唱。
黑甲巨人端坐王座，倒吊十字长剑被抛弃在凌乱摆放的残破甲胄上，剑柄处暗红色的红宝石鲜艳如血，黑暗中明灭交替，模仿着野兽的呼吸。
巨人居高临下，猩红一片的独眼始终落在大厅内独舞的“时天使”脚下，追逐着祂的步伐，紧赶慢赶生怕落下一拍。
明明只是无聊、不专业的自娱自乐，巨人却看得有趣，乐此不疲，祂搭在王座扶手上的手掌食指微动，沉重的铁块和黑曜石敲击碰撞打着堪比响雷的拍子，掩盖了地宫入口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准备汇报的“命运天使”停在门厅，投向远处的银色眸子无悲无喜。
祂目视着难得平静的巨人，沉默了许久，不知思考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