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可能真会死

上午十点,多云,天空呈疏远的冷色,又白又硬。

“这可不是好兆头。”

……

一月十二日,一三五零年的新年已过去十二天,距特诺奇特蒂兰动乱已有三天。

在克莱恩·莫雷蒂经历的人生中,平淡甚至在忙碌中被忽略的节日是稀疏平常的,贫困几乎陪伴了他一整个童年。

父亲死后,母亲紧随着也去了,家里最年长的哥哥堪堪成年,班森的成绩很好,但为了照顾两个兄妹,不得不放弃了进入大学的机会,拿起旧货店里售价不到一苏勒的公文包,学着许多前辈,拿着文员的工资,干外派的活。

或许是穷苦的生活磨砺人,又或许是莫雷蒂家的孩子都早慧,刚上教会学校的梅丽莎每逢休息日,都会跑去铁十字街熟识的商贩那寻找能做的活计,赚几便士零用钱补贴家用,而克莱恩虽然懵懂,不善同人交流,连照顾自己都是问题,但他同样清楚家里拮据的现状,哥哥妹妹都不在,仅有三十平不到的家里仅剩他一个人时,死命钻研书本上无聊的文字就成了他的工作。

新年,一个陌生的词汇,在父母刚离开的那几年,莫雷蒂家是过不起新年的。

当然,那是克莱恩·莫雷蒂的人生,而非周明瑞的。

周明瑞的记忆里: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中最重要的一天。

一岁到六岁,年会让周围的大人放下严肃的面具,和他一起站在满是呛人鞭炮味的空气里憨笑犯傻;七岁到十七岁,年是难得的放纵,越是长大越为如此,这一天他终于可以走出窒息的书房,蹲在电视边,默默盯着钟表的数字,期待和新一年同时到来的红包,那可能是他来年零花钱的大头;十八岁到二十三岁……

衣帽间里,对天花板上带着本地特色风格挂饰发呆的克莱恩回了神。

他把思绪从发散中拔出,向下的嘴角挂着别扭的笑意。

他刚刚在想……

严格意义上来讲,他没有赶上二十三岁的新年。

他不清楚原本的世界是不是在他“穿越”的下一秒就毁灭了,说不定失去灵魂的“他”,还好好多活了几年,送走了老头、老妈,然后才和文明一道迎来永眠。

这是个值得他纠结的问题,毕竟他没有真正死去,也不太可能回到原本的生活,抛开种种诱惑和五光十色的现代享受,要说那边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恐怕也只剩父母了。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他对那边的记忆,很可能也是一场梦,是人为插入的,来自于他人的记忆。

“诡秘”精心挑选了最珍贵的几段回忆,把这些比蜜糖还甜的毒药喂进他嘴里,腐蚀了他整个灵魂。

如果一切真如“诡秘”所说那般,那他……现在的“克莱恩·莫雷蒂”,无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完全属于他的,能被大众承认的,可能仅有几件封印物,还有“夏洛克·莫里亚蒂”和“格尔曼·斯帕罗”两个假名字,毕竟真正的克莱恩·莫雷蒂已经死了,作为一位英雄。

想到这,克莱恩愈发沮丧,连哀叹“为什么新年悄无声息结束,连个庆祝的机会也不给他”的心情都没了。

有什么好庆祝的呢?

假的永远不能变成真的,属于他的自然会朝他走来,再纠结下去,不过庸人自恼。

……

“夏洛克。”

三厘米的薄木门外,清冷飘渺的女声忽然响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原本低落的克莱恩脸上冒出一幅发自内心的笑容,从消极到欢快,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一系列变化如此顺畅。

年轻的“诡法师”紧张的抚了下衣领,余光瞥向镜子,确认倒影里那个人绝对称得上潇洒的帅小伙后,用轻巧的动作打开了门。

“来了。”

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随着阳光一点点洒入,为摘掉了平光眼镜,冷冽间多了几分柔软的瘦削面颊添上几分亲近,等候多时的姑娘也露出了真容。

浅灰色的长裙被亮黑色的披肩严严实实保护着,多彩的羽毛装饰在恰到好处的空白,补全了“魔鬼”缺乏的亲和力。

当然,在克莱恩眼中,眼前的“魔鬼”再冰冷也是喜人的,他甘愿踏进“魔鬼”布置的陷阱,哪怕溺死。

“诡法师”同样是拜朗本地打扮,深蓝色的袍子上绣着银色丝线,相比伴侣的行头,他这身简直朴素的夸张。

倒不是受邀来给特伦索斯特客人的裁缝偷了懒,相反,这些被穿着制服的“战争之红”不那么恭敬请来的裁缝们,每个都拿出了压箱底的绝活,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将要服务的异国贵胄哪点不满意。

克莱恩身上袍子的简朴风格,实际继承了过去死神教会祭司们的风格,只是缺少了彰显信仰的标志,自然也就没法用花哨的装饰点缀。

万·艾格斯说他这个做学生的参加老师的登基大典,怎么也要跟着老师家里的规矩入乡随俗,但要是按克莱恩自己的喜好来讲,他其实更喜欢原本那身能直接穿上舞台,当魔术师表演服的孔雀袍子。

“怎么样?”

克莱恩有些紧张的转了转身,这表情放在格尔曼·斯帕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脸上,实在容易惊掉人的下巴。

也幸好杰利·查拉图被抓了壮丁,此时正陪着A先生周旋那些愿意配合的拜朗贵族,否则肯定要好好嘲讽他一番。

“很合适。”

莎伦脸上绽开微笑,虽然仅是极小且极容易被忽略的一瞥。

舒了一口长气,克莱恩用手指抓着袍子下衬衣的领子,往里面拉了拉,正好盖住喉结旁令人怀疑的红斑。

“天气有些糟糕,”他探头向窗外,说着毫无关联的话题,“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或许不是。”莎伦接上了他的话茬,用目光阻止了迈着碎步赶来的裁缝,“拜朗很多习俗和高地一样,人们不喜欢烈阳当空,下雨往往意味着好运。”

是啊,特诺奇特蒂兰在都坦语里的本意,不就是“雨城”吗?

克莱恩微低着头,试图抹去和莎伦相差的十五公分身高。

他的视线不加掩饰,欣赏着身旁人脸颊的弧线,把那些快要隐藏不住的雀跃收入眼底。

他当然知道莎伦为什么一反常态,几乎没法收敛情绪,维持那特色一般的“节制”。

且不说教堂一晚后,他或多或少猜到了“魔鬼”对莎伦的影响,光是昨天那则和埃德蒙·伊阿宋一道到来的书信,就值得莎伦如此欣喜了。

“所以这天气其实是阿兹克先生刻意挑选的?”

登基大典的准备工作很多,克莱恩已经有段时间没和老师说上话了。

“大概不是。”莎伦好怪的扫了克莱恩一眼,“帝国要求尽快平定局势,恐怕不会给阿兹克殿下挑拣的余地。”

也是……克莱恩讪讪颔首,刚想挑起的话题憋了回去。

他本来想借着阿兹克先生,把话题引到另一位“老师”身上的。

“但是高地或许有机会。”

莎伦仿佛看穿了克莱恩的小心思,冷不丁说道。

“也会是一个雨天?”

克莱恩顺着从塔顶上垂下的藤蔓一路攀爬,丝毫没意识到这是住在高塔上“魔鬼”的诡计。

“也有可能老师会削减非必要的所有仪式。”

莎伦不再用血红色的眼睛制止有些发慌的裁缝,棕皮肤的拜朗裔老先生得到喘息的机会,两步并作一步,跑到克莱恩身边,检查自己的手艺有没有在“诡法师”身上得到体现。

昨日除了“战争天使”恨铁不成钢的责备,一道而来的还有“不死王女”蕾妮特·提尼特尔报平安的家书。

“玫瑰学派”以师徒制传承,某种意义上来说,莎伦和“不死王女”也能以母女相称。

只是这对母女阔别十数载,多少有些陌生了,而且恰好赶上女儿嫁人,被“战争天使”扣在身边,找不到宽心对象的老母亲没能第一时间等来安慰,一片痴心反倒成了女儿乐不思蜀的催化剂。

在最大一块心病被消除后,莎伦肩上自加的负担一下不见,多年的压抑被解放,取而代之的前所未有的舒爽。

至于有多爽……克莱恩绝对是除莎伦外最有发言权的。

兢兢业业的老裁缝放下了卷尺,再三保证长袍的质量和美观,完成参加明日大典个人准备最后一项的克莱恩和莎伦,不再徘徊于充斥着木香和皮革味的房间,并肩离开。

穿梭在潮气十足的街道上,莎伦忽然道。

“一会儿去拜访那位古斯塔夫女士?”

“不。”克莱恩摇了摇头,“等大典后再说吧。”

“你不是很着急吗?”莎伦追问。

“现在看可以再等等。”

幽黑眸子里映着被太阳模糊轮廓烧红的积雨云,克莱恩解释道。

“特里斯坦找过我了。”

莎伦侧首,眼里透着疑惑。

克莱恩这才想起来,小队里除他之外,好像没人认识那位前任V先生,过去活跃在三百年前的“古代学者”。

“一位前辈,原来也是二十六人修会成员,现在算是大主教,或者高级执事?”

特里斯坦好像一直没有具体的职位,曾是“秘法师”的“古代学者”天天无所事事,看起来也不像需要履行义务的大主教。

“在罗斯德的时候,他和泰勒上校一块帮了我不少,如果没有他我可能都没法顺利晋升。”

随便介绍了两句,克莱恩说起重点。

“他现在算是帝国在罗斯德群岛的负责人吧,手下有几个下属原本是海盗,和我有点关系。”

“特里斯坦和阿兹克先生过去有矛盾,他不愿意来参加大典,但他认为现在的拜朗是一个机会,培养人才和锻炼的机会,所以专门绕了个圈子找上我,问我愿不愿意举荐那几个在他手下干活的编外成员。”

特里斯坦口中的编外人员,自然是“倒吊人”阿尔杰·威尔逊、“疾病中将”特蕾茜·佩莱等人,现在随着贝尔纳黛松口,完全倒向帝国立场,可能还会多上一名有着“星之上将”称号的女性海盗将军。

轻轻点头,显然莎伦对克莱恩口里的人情世故没有太大兴趣。

她听得出来,与其说是老上司求飞黄腾达的下属帮忙,不如看作老上司把手底下潜力不错的苗子送给昔日下属,帮自己人培养亲信。

这种事往后会越来越多,在高地正式光复,成为帝国名下一个自治领后尤其。

莎伦都不用,也能猜到到那时候查拉图家族会做出怎样姿态,贴在他们周围,赶都赶不走。

当然,莎伦并不排斥查拉图家族即将包括当下的亲近,在得知她真正的亲人平安,又得到人生中另一段值得珍视的关系后,她便彻底放下了心结,看开了被弗里德里希·查拉图掳走,困在因蒂斯的十五年。

至少那是轻松的十五年不是?

唇角弧度放平,莎伦血红的眼睛转了一轮,绕过身高的差距,瞟到了克莱恩脸上。

“诡法师”有所察觉,脚步没由来的僵硬了片刻,极其短暂的片刻,甚至可以称得上刹那,但就是这渺小的一瞬,还是被“魔鬼”捕捉到了。

那笑容迷人且深邃,仿佛吞噬一切不留残渣的漩涡,莎伦无声的话语趴在克莱恩耳边,清晰的克莱恩想逃避都找不到退路。

“我回去还有别的事。”

克莱恩硬着头皮说道,没能得到回应。

于是,他鼓起勇气别开视线,继续说了下去。

“希雅·帕伦克·艾格斯也会出席登基大典,祂毕竟是原来的‘苍白女皇’,虽然现在愿意让出祂保管的那份‘苍白皇帝’的归属权,但毕竟东西没有交出来,特性还在祂手里……”

前路被“魔鬼”堵死,对上那双血红里的名为“看你继续表演”的戏谑,克莱恩将思维运转到了极致,疯狂翻找着备忘录。

还真就被他找到了一个挡箭牌。

“伦纳德!”

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莎伦眉头微挑,等着克莱恩解释。

“我以前在‘值夜者’的朋友,他投降了帝国,今天晚上到特诺奇特蒂兰。”

实际上是明早和教皇乌洛琉斯一块抵达,克莱恩在看随行名单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倒霉朋友的名字,当时还吓了一跳,找埃德蒙·伊阿宋问清楚后,才明白伦纳德不是大典的祭品,而是特殊的宾客——教皇冕下指定的特殊宾客。

他虽然不理解教皇乌洛琉斯为什么会看重伦纳德——总不能真像伦纳德自己说的,那家伙也是时代的主角——但还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

毕竟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当然,既然确定了朋友不会有生命安全,还得到了礼遇,自然也就不用特意花心思关照了,克莱恩也就暂时把伦纳德会出席登基大典的事抛在了脑后。

不过现在想想……

还得是你啊,伦纳德。

……

顶着莎伦那毫无威慑力,平淡出奇却莫名令人感到恐惧的可怖目光,克莱恩最终败下阵来。

他乖乖承认道。

“其实他明天才到。”

得到满意的答案,“魔鬼”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而“诡法师”就跟在她背后,仿佛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挣扎不得、逃脱不得,好似将要跌入死亡。

或许……真的会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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