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死了。”
“谁的神使?”
“神的,也是真实造物主的……”
“真实造物主……也是神的?卡拉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醒,埃德蒙顿,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
“说到底,现在我们和特伦索斯特的国民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呵,我们只能是二等公民,永远都是。”
“不,我被弗萨克人送去学习的时候,我听说南边那位‘众生之父’会平等对待每一个种族的信徒,祂的国度里,甚至还有传说中的巨人和巨龙。如果连那些畜生都有一席之地,为什么我们一定会是二等公民呢?”
……
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思想的冲突尚未有一个结果,一个可以让罗斯德人止住胡思乱想,足以自信展望未来的结果。
狭小的掩体后,两个在反抗军中拥有一定地位的男子谈论着渺茫的未来,他们各自代表了罗斯德人的两种声音,都试图用言语说服同胞,无论是为了提前做好迎接继续苦难,还是整理心态,焕然一新接受新的信仰。
和有过“留学”经验的卡拉特不同,埃德蒙顿从小生活在蓝山岛的背面,儿时听着“慷慨之城”的名号长大,却从未有一天享受了流淌在拜亚姆之上的奶与蜜。
他不懂内含着无数诡谲波浪的国际局势,更不懂外界哪种思想背后是哪个神。
在反抗军独木难支的年代,他接受过的,几乎可以被忽略的教育,甚至无法帮助他理解弗萨克人和因蒂斯人的区别。
因为在他看来,这些和鲁恩一样来自西方的白种人,都是在把他和他的父母兄弟视为温顺高产的家畜,所谓的支援罗斯德群岛独立的人道主义行动,也只是贪图这片丰饶岛屿的财富,看上了群岛男人的吃苦耐劳,群岛女人的美貌顺从。
说实话,在两天前,他都没想过会得到特伦索斯特人的帮助。
他以前听说过这个国家,虽然碍于这样那样他不懂的关系,鲜有特伦索斯特人出现在群岛,但总会窜进来一两个执着的传教士,以“牧羊人”的身份偷偷混进他们的家园,宣传真实造物主的信仰。
如果不是那些传教士总是带着他们必需的物资,还总愿意慷慨解囊,免费接济过不下去的罗斯德人,过去的海神教会绝不会放任他们行走。
当然,如今局势颠倒了。
海神教会的存亡,全系在了特伦索斯特人的一念之间。
更准确来说,是系在了那位于不久前曾拜访过他们的神秘北大陆人身上,至少他拐弯抹角、想法设法打听后,得到的是这般答案。
可现在,他又得到一个消息,那个北大陆人,好像已经死了,海边徘徊的船只便是在打捞他的尸体。
抚摸着胳膊上、胸腹前用青蓝和红色油彩涂抹出的粗犷条纹,上身赤裸的埃德蒙顿空荡的双眼里狰狞的海蛇图案似乎失去了生机,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听说特伦索斯特离我们很远,你说,他们会在岛上驻军吗?”
另一个帝国的扎根已成既定事实,埃德蒙顿不得不退一步,再去思考有关以后的问题。
他抗争鲁恩那么久,也试着对因蒂斯和弗萨克人旁敲侧击一些关于“海上铁船”的问题,大概也清楚这个世界上鲁恩才是当之无愧的海上霸主,而且距离他们的家园还很近。
“应该吧……”
卡拉特抓着膝盖上蒙了不少铅灰色烟尘,变得脏兮兮的毯子,他的轮椅已经在刚才的交火中报废了,全凭着一双手爬进了掩体。
对于他这样的残疾人来说,为了反抗奉献生命,也成了一种力不从心。
“海上没有比拜亚姆更重要的港口城市,他们肯定会占住群岛,然后进一步掌控联通南北大陆的整个海上航道。”
“这是一笔巨大的经济收益,就算鲁恩不愿意让步,北大陆的其他国家,比如弗萨克,肯定会想办法私下和特伦索斯特打好关系,他们国家的土地虽然辽阔,却相当贫瘠,很多产业都依赖和南大陆的海航贸易。”
卡拉特满是血痂的手指攀在他那剃了光头的脑袋上,略有内陷的深棕色眼睛全无往日的冷静。
“而且,特伦索斯特有意继续扩大领土,他们入侵了过去的高地,报纸上说南大陆的军队节节败退,可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群岛上抛售产业的商人太多了,不止鲁恩,北大陆人都在抛售……”
“一定是特伦索斯特在高地让白猪们吃了不少亏,海商没法再做下去,他们害怕了……”
“一定是这样……和几个国家同时开战,就算特伦索斯特很强,他们再能打,也不会希望战争变得更长,他们肯定会占领群岛,用海运威胁除鲁恩外的其他国家,这样战争就结束了……”
“战争,战争结束了,群岛又会回到以前,重新富饶起来,而且特伦索斯特的‘众生之父’是个善神,不是‘风暴之主’,不会和鲁恩人一样的,教团会保留的……”
埃德蒙顿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卡拉特,他知道他这位老友早就丢下了往日的内敛,只有不停的说服自己,才能勉强鼓起面对特伦索斯特人下一道命令的勇气。
他叹了口气,不愿再说些没用的安抚一类的话,也陷入了沉默,等待着另一批“老爷们”的发落。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根他精心保护的卷烟,就听到一阵宛如怪物尖啸般的破空声穿过了他和卡拉特的头顶,岌岌可危的掩体也被高速涌来的气流吹的摇摇晃晃。
一把将行动不便的同伴拉向安全处,埃德蒙顿呆呆仰头,只看到了一个精灵弓手的背影,还看到了更多的特伦索斯特人,正施展着不同的非凡能力,朝海滩方向涌去。
发生了什么?
大雾遮挡了视野,埃德蒙顿努力想要看清,却只能望见掺杂了硝烟的暗沉。
他焦急无措,汗珠从他的脸颊滑落,同时他也看到了,一簇渺小的希望之火即将从雾气的尽头燃起,似要驱散压在他们头顶的阴霾。
欢呼声,特伦索斯特人和精灵的欢呼在几秒后传了过来,隐约在重复着一个名字,一个奇怪的名字……
好像是,V先生。
……
寄居蟹蹒跚移动着,六根蟹足有力戳入沙石和硬物,只为了逃离它小小脑袋无法理解的怪物。
双眼黑炎燃烧的巨犬伫立在柔软的海沙上,头颅高扬,十数头体型庞大,相貌狰狞的怪物,哨兵一般分布在无光无热的深海,警惕环顾上方裹挟着巨量鱼类的洋流。
“死灵军团”被“福根之犬”排挤在海底沙滩外圈,半人半蛇的死灵首领如同雕塑,和它身边许许多多冥界同伴一样,组成了环形阵列,只有空荡眼窝里燃烧的苍白之火,能够证明它们和一般的骷髅不同。
两方失去了指挥的侍卫,达成了默契,都在等待着信号。
只是相比于胸有成竹的“福根之犬”不同,死灵首领的头骨竟隐约表现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
它只是不善于表达,并不意味着它真的像普通活尸一般,全无自我思想。
它非常清楚,那位用“死亡执政官”铜哨召唤了它的人类有着怎样的身份,至少知道一部分。
而现在,它清晰感知到,那个人类的心脏停止跳动了,这意味着死亡。
如果冥界的奇迹不会在那人类的体内发生,如果“死神”不愿眷顾这一魂灵,它不敢想象,当它的主人得知这一消息,等待着它和下属的,会是“死亡执政官”怎样的怒火。
殿下一向冷酷,除了伟大的“死神”,它还从未见过殿下在乎过哪个个体。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阳光无法穿透厚厚的海水层,微弱的光照从沙滩的中部移到了西部,冰冷寂寥的黑暗降临,然后又有新的点点温热从东方出现。
大概过了一天,有可能只有十几个小时,就在不停倾听冥界内部细碎声响,等待“死亡执政官”裁决降临的死灵首领近乎绝望时,奇迹终于发生了。
咕咚。
几个气泡从海底飘来,沙砾般渺小的体积相比汪洋大海,基本可以忽视。
然而就是这一点变化,背后却跟着一系列世人无法理解的伟大。
紧随气泡之后的是另一股同样平凡的震动声,从无到有,从弱到强,有节奏且持续增强的心跳声,吸引了周围所有怪物的注意。
“福根之犬”跪拜在地,死灵首领和众多白骨信使弯下了身躯,无数丝线编织的滑腻触手从它们的头顶游过,感受着灵魂内部阐述危险感知的尖叫和颤动,等候许久的它们终于等来了想要的结果。
心跳如同战鼓,沉眠的黑色皇帝早已因死亡褪去了甲胄和冠冕,他茫然地睁开双眼,幽黑色的瞳孔被跟随水流舞动的碎发遮挡,全凭感觉,伸手扣住了漂浮在他脸庞上方,那既沉重又轻飘的卡牌。
意识和灵体回归肉身的克莱恩,下意识呼吸,刚张开嘴,口腔就被腥咸的海水灌满。
余光瞟到了围绕在附近的狰狞影子们,克莱恩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光滑的肌肤表面半透明蠕虫涌动,迅速开了几个孔洞,才勉强没有丢脸。
特里斯坦他们还真把我丢在海底了……意识到处境的克莱恩眼皮微跳。
只可惜在海底,他没法张嘴骂上几句,只能压下烦躁的情绪,快速环顾四周,又发现另一个悲惨的事实。
原来“诡秘”在谈话最后拿出的“天灾权杖”不是幻象,祂真的隔空取走了同样掉在海底的权杖,并带到了灰雾之上。
只是面对这样的差别对待,克莱恩都打不起埋怨和吐槽的心思。
他的情绪没有因又一次复活而活跃,依旧低落。
毕竟我只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副产物,祂没理由也没义务为我做那么多……
唉,其实这样才对嘛,之前我处处享受照顾,还天真以为是因为什么神眷者身份,真要说起来,就算是被称作“蒸汽之子”的罗塞尔,也没有我享受的福利多。
他唯一能比得上我的,大概是就都在弱小的时候遇上了弗里德里希·查拉图,然后被这个老东西骗到了……
克莱恩看向掌心里握着的“黑皇帝”牌,目视着皇帝扮相的罗塞尔,忽然觉得这个老乡只是在故作威严,很难真的升起什么畏惧一类的情感。
不能一直在水下待着,战争应该是结束了,但既然“诡秘”取走了权杖,笼罩罗斯德群岛的屏障大概也已经消失,很难说风暴教会和鲁恩会不会继续作出反应……
静滞许久的“蠕动的饥饿”感受到主人的意愿,一下恢复了灵动。
它表面迅速长出深蓝色的鱼类鳞片,一股股气流凭空出现在海底,簇拥着克莱恩。
将“放牧”切换到“风眷者”的克莱恩收敛受“诡法师”污染延伸出的滑腻触手,朝围绕在他附近的“福根之犬”和死灵军团颔首,用目光示意上面见。
不算猛烈的强风托举着他的身体,一道道风刃劈向两侧的海水,为高速朝海面突进的克莱恩分担压力。
数十米的距离在“风眷者”能力的加持下,仍用了将近半分钟的时间,眼看着水面从深沉到明亮,缤纷的光斑愈发绚烂,克莱恩迫不及待地解除了身体变化,在冲破水面的刹那,张嘴呼吸。
他摇晃着脑袋,试图甩干黏在发丝上的水珠,找回平衡后,干脆踢掉了碍事的皮鞋,赤脚踩在沙滩上,挤着没过胸膛的海水艰难向前。
走了两步,克莱恩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目光朝着下方,不断在湛蓝色的海水里寻觅。
“在找这个?”
突然冒出的声音满是玩世不恭,克莱恩抬头,果不其然看到特里斯坦正漂在他的头顶,手里浮着一双被气团包裹,湿哒哒的皮鞋。
“古代学者”戏谑地表情令克莱恩很不爽,只是他生不起来一点情绪,反而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克莱恩嘴角上扬,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滚啊,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