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兄:
如今,成年人都不读书了。而我,一直在给成年人写书。当然,你在市场上还看不到我写的书,因为,所有书都还没有出版。或许,永远都无法出版了。
我内心并不悲观。上面的结论,是我的理性判断。
算起来,我们已经有十年没见面了?最近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的春节。那一天,天气很好,我带着家人,回了趟老家。那一次你在家吗?我记不起来了。
我们以前很熟悉,干什么都很有默契。但十年前那次会面,我觉得你很陌生。仿佛你是异国他乡来的,我才是当时的主人。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你跟你所在的那个地方,仿佛是被狂风从某个地方刮过来的。我来到了异国他乡,而不是故乡。
离开后,我反复想,到底是什么让我有了那样的感觉。我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你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们因为同龄而几乎每天在一起。我们上同样的学校,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回家,直到我们各奔东西,上了不同的大学。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仿佛悲伤过度,哭了很久,终于睡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觉醒来,茫然地看着四周。自问,我这是在哪里?
我可以告诉你,这十年里,我一直在写什么。我写的就是这种感觉:美好的友谊,为什么不见了;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为什么变得如此陌生。我们长大后,在陌生的地方生活,过去熟悉的人,慢慢变得陌生了。而新结识的陌生人,似乎永远也没法做朋友。
我可以不写么?既然我认为,成年人不再读书了,为什么还要写下去呢?我一直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想,你大概只是好奇,顺带关注一下,并不会真的对我的问题有兴趣。在这里,我也不便展开来讲。
李兄,虽然我们有十五六年的交情,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写东西。当然,那时我们都还是学生,每次语文考试,都要写一篇作文。我的作文并不起眼。我说的写东西,指的是像你拿起电烙铁,将二极管用融化的锡粘在电路板上那样,原本不再有声响的收音机,忽然又开始广播了。我试着创造某个不存在的东西。
我记得,你喜欢将电视机、收音机这一类家用电器拆开,又重新组装起来。没人能打消你的热情。我当时很不理解,觉得那太麻烦了,万一拆了后,再也组装不起来,该怎么办?但你从来没有怀疑自己的能力,对稍微复杂的机器,你将每个零件都做了标记,记住了它们的位置。你的记忆力,在这方面确实超群。
你可以将我的写作,看作是拆东西和重新组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无病呻吟,为了抒发心中某些摸不着边际的感情,大肆吹嘘一番。写作于我,也是一种研究方法。我用写作来记录事实,剖析人的心理和情感。
我估计当我这封信抵达你手里,应该也要下雪了。你会在下着大雪的夜里,将我这封信展开,不紧不慢地读完。Y市不常下雪,但今年肯定会下。你可以听着我们都喜欢的Beyond乐队的歌曲,《真的爱你》或是《光辉岁月》都可以。我建议你听《光辉岁月》这一首,会让你有时光穿梭的感觉。这首歌的主唱,在我们还是小学生时就意外去世了。每一次想到这样的事,我就会感慨一番。
确实,李兄,我比你感性。你倾向于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喜欢思考那里面看不见的原理。电流是怎么穿过二极管的?收音机为什么能广播?而我倾向于喜欢琢磨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心情感,思考人们会怎么做,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你耐着性子看到了这里,是否还有兴趣继续看下去?我东拉西扯,讲了这么多,有没有让你不耐烦了?我没想让你腻烦,虽然我知道现在成年人都不读书了,没有谁能耐着性子读完一篇超过200字的文章。
我并不是为了自己写的书有人看,才有这样的忧虑。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能静下心来读一篇文章,只能迅速浏览手机上的短信息和各种图片,我们会慢慢失去感受这个世界和理解他人的能力。当我们说,这事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但其实我们不知道,也不懂。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那个耐心了。我们周围的世界已经变了,而我们却无法察觉。这很可怕,不是么?
你可能会认为我想太多,过于忧虑了。但愿是吧。我这里,已经下雪了。现在,我坐在窗前的书桌旁,给你写这封信。窗子外面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在不远处的屋顶上、阳台的外窗台上,积累了薄薄的一层。如果你在阅读这封信时,刚好外面也在下雪,你会有不一样的感触。雪这个东西,将我们联系到一起,使我们之间有了某种共时性。
我想说,写这封信的我,跟读这封信的你,享受着同一个东西:孤独。你肯定会误解我,因为在上文中,我还建议你播放《光辉岁月》,如果你正听着这首歌,你不会觉得孤独。你的听觉,被这首歌带到了看不见的时空里,孤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尽量少写这些感性的东西。我知道你不擅于感受这样的文字,觉得虚无缥缈,不知所云。其实,我只是在描述一种感觉,而我觉得这种感觉很重要。试想,如果我们再也感受不到各种声响和光,我们内心再也不会被触动,那我们的存在就值得怀疑了。如果我这么说,你不太明白,让我举个简单的例子。
记得那一年下雪,我们都很兴奋。我们在雪地里奔跑,堆雪人、打雪仗,好欢快啊。现在,如果窗外在下雪,你还会兴奋么?如果有人邀请你出去堆雪人、打雪仗,你愿意去么?我估计不会了。我们会本能地想到,啊,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再做小孩子才做的事,那样显得很不成熟。
李兄,最近几年,我迷上了喝酒。不过你放心,还远远没到酗酒的程度。我身上,发生了那么一点点的变化。我对外界不再关心,每天晚上,只想大醉一场,迷迷糊糊摸到床边,和衣躺下。
那时,我的头脑反倒更清醒。我想,过去的一些事,永远过去了。过去那些让我们觉得幸福的小事,如今再也不能使我们觉得快乐。而现在,我们再也快乐不起来。
就此打住吧。我不确定你对我是否还有兴趣,愿意听我唠叨这些话。我可以想象,如果你站在我面前,一定会很奇怪地看着我,等着一句又一句不着边际的奇言怪语,从我头脑中冒出来。如果我们面对面交谈,我不会讲出这些话。那肯定是另一番对话的场景。
我认为写作的好处——只要我们愿意——是可以将我们内心真实感受讲出来,而用不着顾虑什么。如果我们写得磕磕绊绊,那一定是内心混乱,说不清道不明地忧愁。如果我们写得意气风发,那一定是事事顺利,心里有说不完的喜悦。
我预感到,自从我们失去了静下来阅读的耐心,也就失去了理解他人,与之共情的能力。我们不能进入他人的内心,跟他们感同身受。我们只希望看到他人幸福,而自己却很忧愁。为了不让这股忧愁破坏当时的气氛,我们勉为其难,假装很高兴。其实,谁都看得出来,我们都是在伪装。
我们在日常的谈话中,不愿意再谈到这些事。所以,孤独在所难免。
这时候,你房间窗子外面,不远处的屋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了吗?如果有人邀请你外出堆雪人、打雪仗,你一定要去。因为,如果在你三十多岁的时候,还有人邀请你出去堆雪人、打雪仗,那一定是仰慕你的某位女士。这时候,不管你乐不乐意,过去的小幸福是否能让你继续感到幸福,去吧。这时候,你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的快乐,更是为了你跟那位女士两个人的快乐。这时候,你个人的快乐是其次,你们两个人的快乐才是重点。
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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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是打印稿,通篇找不到一个手写的字迹,最后的签名也漏了。但我知道是他写的。他生性敏感,脑子里不时冒出各种奇怪的念头。我那时暗暗认定,他肯定会走向不一样的方向,跟我不再亲近。如果他也喜欢电路板、电烙铁这些东西,我们肯定会发展成一辈子的朋友关系。但从中学时代起,我们喜欢的东西就不一样。后来慢慢地生疏了,也正常。
我觉得他应该一直在思考哲学之类,“共时性”这种词语,只有在哲学性论述中才看得到。我理解的共时性,是在同一时间相互呼应。
佳琪在我房间里,跟我讲了那些不痛不痒的话,邀请我明天一起外出堆雪人、打雪仗时,尽管我不太情愿,但还是答应了。那时我跟佳琪之间,就有某种“共时性”。
我更愿意用简单的说法来描述这种情况:共时性就是暂时放下自己的想法和偏执,不忤逆对方的一番好意,答应跟人一起做某事,跟她保持一致。在这种情况下,宇宙暂时处于安宁祥和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