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明坐在治疗帐篷里,听着相辰和相伯在外面说话,说的是魔族俚语,他听不懂。
听不懂本地话,很容易吃亏,应当把学习魔族语放到日程上来了。周景明想着。
帐篷外的声音忽然大起来,相辰好像快要气炸了,头一次听他这么大声地吼人。
周景明揉了揉没毛病的那边耳朵。
这时,帐篷掀起,一个修长灵活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族医太姑,相氏部族罕见的女魔人。
她长了一副清素的相貌,眼睛眯缝着,好像总是在微笑。
总在微笑的人,就会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小周,”太姑有些无奈地往帐外方向偏了一下头,“他们很吵是吧?”
周景明笑笑,礼貌性地不评论。
灵活的手指攀上周景明的脸颊,技巧性地把他的头转向一边,一缕光落在周景明眼前,晃得他微微眯起眼。
他知道太姑正在检查他的耳朵。
“好了,问题不大,不用担心,回去好好休息,耳朵别碰水,保持心情愉快,”太姑说着,收起头上用来照明的触角,直起身子,冲周景明勾了勾手掌,“来,起来吧。”
周景明还没站起来,太姑就已经走到帐篷帘子前,掀起帘子,招呼下一个进来。
不管身处什么时代,医生们的工作节奏都是如此熟悉。
周景明想着,礼貌地向太姑道谢,然后麻利腾出地方,离开临时帐篷。
周景明一走出帐篷,符欣荣就冲上来,拉着周景明看了又看,连连询问他感觉怎么样,族医说是什么情况。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休息一下就好了。”周景明把太姑的医嘱跟符欣荣重复了一遍。
符欣荣大大松了口气。
周景明发觉周围很安静,抬眼看去,见相辰、相伯站在一边,佟九也等在外面。他们都看着这边。
“不用担心,真的没事。”周景明笑着说道。
相伯面露惧色,小声叽咕。相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但眉头仍然皱着,显然还有其他事在忧心。
至于佟九,只是看着周景明,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的。
“对了,小周,”帐篷掀开,太姑从里面探出身子,飞快地说,“如果三天后还听不清楚,再来找我。”
不等周景明回答,她又急速补充:“能听清楚了也告诉我一声。”
“好。”周景明应道。
“啪”一声,帘子从里面合上。
短暂的空白。
“景明,时间也不早了,我带你去营帐吧。”相辰走上来。
“好。”
相辰给周景明和随从们安排的住处,虽然是临时扎营,但规格并不比之前正式营地小。
足见相辰的歉意。
营地前的篝火已经燃烧起来,石锅架在火上,新打的猎物拔毛下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你们今晚收成不错?”周景明看见篝火照亮的空地上,各种形状的族人围着石锅,期待地等着今天的第一顿饭。
“很幸运。”相辰简短地答道,其中确实有很多惊心动魄,不过他觉得周景明不感兴趣,就没多提。
“一次就打到了够一百多口人吃饭的猎物,”周景明由衷赞叹,“不仅仅是幸运吧。”
相辰今天的心情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才真的好转起来。
他又站在营帐门前,跟周景明说刚才在树林里围猎魔熊的过程。
作为游猎部族,相氏族人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打猎、采集,他们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这个来。
相辰一不小心说多。
他的肚子咕噜叫起来,才猛然想起,周景明的耳朵需要休息。
“你先休息吧,我打扰太久了。”
“是,你也该去吃饭了。”周景明笑道,“别让族人等太久。”
相辰点了一下头,顺着帐篷边缘往空地上走去。
……
周景明目送他离开,返回帐篷里。
门帘放下,周遭一片漆黑。
周景明松了口气,今天和魔兽近距离面对面冲突带来的恐怖感和紧张感,让他这个现代人难以适应。
直到现在,心跳还是很快,指尖微微发麻。
走着走着,突然撞到头。
“诶。”周景明揉着额头,疑惑地站住脚,营帐中间怎么会有东西,难道是撑帐篷的柱子?。
“是我。”那柱子忽然说话了。
周景明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发现确实有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和背景融为一体:“佟九,你怎么摸黑站在这?”
粗糙炙|热的手掌覆上周景明的脖子。
从颈侧一直到整个后颈,都被人捏在手里。
“佟九?”
周景明的汗毛顿时炸起来了,被人捏住要害的惊悚感令他身体僵硬。
“佟师傅……你这是干什么?”
佟九没有回答,粗糙的手指顺着脖颈单薄的皮肤一路向上,摩挲到耳朵背后,在耳背下面的凹陷处反复摩擦,仿佛要擦掉上面留存的某种痕迹。
周景明被他摸得耳朵发热,很不自在地按住他的手。
“佟师傅,你……”
“还疼么?”那个沉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周景明短暂地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佟九是在关心他。
黑夜里一个人黑黝黝地站在这里,上来就一声不吭地捏住他的脖子,竟然是为了关心他,他还以为今天要交代在这里。
一口气泄下来,周景明感到一阵无力,今天接二连三受到惊吓,他的心脏没病都要吓出病了。
“佟师傅,你别这样,我还以为你要掐死我。”周景明有气无力地说道。
“嗯?”佟九疑惑,“为什么?”
“我也很想问为什么。”周景明推开他,没推动,只好往旁边绕了两步,向自己床边走去。
这一次,扎营的人按照上次营帐中的结构,给床和床之间挂上了帘子。
周景明掀开帘子,倒在自己的兽皮床上。
就像抽掉了骨头一样,软趴趴地摊在床中间。
高大的男人也跟着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支火折子。
他弯下腰,将火折子放在床边地上,火光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映照在帐篷顶上,那影子很大,几乎罩住大半个顶棚加全部的门帘。
周景明完全放松下来,一股困意令眼皮变得沉重。
可是房间里还有人,他不能睡过去。
“还有什么事吗?”周景明恹恹地说,“耳朵是被火|药震的,当时有点疼,后来为了吓唬相辰,让他不要追究我们,才弄破了内皮,让血流出来,看着严重而已。”
周景明感觉眼皮上的光,被影子挡住了。
床边的人似乎俯身来看,但又没有碰到他。
周景明不想管佟九在干什么了,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
“我好累,你先出去行不行,明天早上起来,还要面对那些魔人,我打死他们的头狼,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呢……”周景明翻了个身,把毯子掀起来,盖住脸,“相辰也是,等他冷静下来……”
“不用担心这个。”
迷糊之中,周景明好像听到床边有个声音在安慰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声音很沉稳,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如果这种事都拎不清,他也当不上三太子。”
是这样的吗。
佟师傅,你为什么一副对魔宫内政很了解的样子。
周景明心里犯嘀咕,想问问佟九,却因为太困了,张不开嘴。
他感觉耳朵盖在一片热乎乎的毯子下面,很舒服,佟九的话又特别有说服力,让他觉得事情就是那样,心里很踏实地睡着了。
翌日清晨。
周景明精力充沛地醒来。
充足的睡眠让人变得积极乐观,周景明一大早就收拾打包,准备跟上部族迁移的节奏。
这时候,符欣荣却告诉他,今天扎营在这不走了。
“咦?为什么?”周景明停住。
“三太子说附近的林子里有很多猎物,可以修整一天,哦,还有,那个重伤的魔狼,族医说也就这两天时间了,等着把他送走再拔营也不迟。”
周景明抬头看向符欣荣。
符欣荣神色如常,仿佛在说今天中午吃什么。
“还有别的么?”周景明慎重地问,“其他人对这件事是什么反应?”
“其他人……”符欣荣愣了一下,接着,他突然兴奋起来,“大师兄,你昨天那一下子太厉害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是什么法器?是你从仙君内库里找到的神兵吗?你就是用它射死的星羽卫队长吗?”
周景明迟疑,话题怎么突然拐到这了。
不过,符欣荣作为他的心腹,也是时候知道奶酪的存在了。
“不算是神兵,是佟九帮我做的武器。”周景明说道,“它叫奶酪,不需要耗费灵力……不需要耗费很多灵力,就可以发动攻击。”
周景明觉得很难跟除了佟九之外的人解释,为什么这么厉害的武器不需要耗费一点点灵力。
干脆说成只需要耗费一点点灵力好了。
“大师兄,”符欣荣夸张地依靠在他肩膀上,小鸟依人地说,“跟着你实在太有安全感了,呜呜。”
呃,是这样的么。
周景明本想问问其他魔人对狼牙死掉这件事是什么反应,没想到会听到符欣荣的真情表白。
他走出去的时候,又在院子里遭遇其他陪嫁随从的堵截。
马夫张师傅,金工邝师傅,药师、厨娘、裁缝、莳花,平日里只是低头奉命行事,像一个个无情的干活机器,今日却都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周景明,不管他走到哪儿,都行注目礼送到哪儿。
昨天晚上,不仅仅是周景明经历了出生入死的一晚,陪嫁随从们也是如此。
忽然之间,他就释然了,比起和外人结下仇怨,还是自己人的安全感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