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从枪口冒出,被风吹散。
周景明微微眯起眼睛。
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射击的姿势。
虽然他很想活动一下被震得发麻的肩膀,也想揉一揉嗡嗡直响的耳朵。
可是战斗还没结束,正进行到最紧要的关头——对峙。
魔兽的秉性他刚刚见识过,只要你露出一丝软弱,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撕咬你。
周景明没有那个把握,应付从各个方向扑来的魔兽。
他趁着魔兽们还在试探阶段,先声夺人,一枪震住场面,占了上风。
眼下,他必须守住上风,让其他魔兽感到持续的压迫性,它们才会知难而退,彻底放弃。
乌金枪口调转方向,一个个瞄过地下绿莹莹的眼睛。
那些眼睛低下去,不敢直视周景明。
枪口所指,魔兽无不瑟瑟发抖,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伏趴在地上。
耳朵认怂地收起来,尾巴也夹进了屁股里。
周景明轻轻舒了口气。
正在这时,相伯叫唤的声音传来。
周景明看见相伯以年轻人都比不上的速度,一边吆喝一边跑过来:
“上仙!尊者!手下留情!”
“上仙,饶命啊!”
“他们都是因为太过饥饿,才冲撞了您——”
周景明稍稍放低枪口,面带疑色地看着相伯跑到近前。
“——这纯属无心之失,绝对没有恶意的啊!”
相伯一口气说完,双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
在他身后,魔兽们蔫兮兮地伏了一地,看起来是没有偷袭的想法了。
周景明将奶酪收进袖子里,但没有立刻放回随身空间。
他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相伯,似乎并不打算立刻接受他的求饶。
相伯两股战战,提心吊胆地向上看去,看到黑夜里孑然站在高处的仙人,正冷冷地俯视着他,地面上干草燃烧的火光,照亮他冷漠的容颜。
一种不近人情的冷酷威压,从那个本来温柔美貌的仙人身上传来。
相伯忽然意识到,仙人在降临魔界之前,好像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你刚才说,他们饿极了就会失去理智,变化成兽形,不分目标的攻击……”周景明稍稍扬起头,似乎在回忆之前听到的话,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像清风吹拂书页,“其实是没有恶意的?”
“是,正是,上仙明鉴!”相伯忙不迭答应。
“可是为什么他们现在不攻击我了?”周景明衣袖轻摇,手掌拂过身上,目光也自然地低垂下来,再度落在相伯身上,“他们不饿了么?”
相伯一哽,感觉一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
“相伯,我是真的很好奇,他们现在究竟是有理智还是没理智?”周景明俯下身,像一朵摇曳的白莲,悬挂在车辕边。
相伯却不敢抬头看,仿佛这副很美的画面,是极可怕的。
“当、当然是……没、呃不、有、也、也不对……”相伯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个结果,他发现自己陷入两难境地,不管说什么都不对。
就在这时,远处树林里传来奔跑声。
穿着白狐裘披风的英俊青年宛如暗夜寒星,飞过茫茫黑暗,以极快的速度移动到草地中间。
在他身后,地面震动,仿佛百兽倾巢而出,从林中奔涌而来。
打猎的人,回来了。
……
“这是怎么回事?”相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边直立起来的魔牛,转瞬之间,魔牛化形成高壮汉子,老老实实地拉着缰绳。
相伯一见相辰回来,立刻有了主心骨一般,飞跑上去,扑在相辰身上就是一通哭诉。
“相伯,你起来,好好说话。”相辰将他扶起来。
相伯直起身子,抹着眼泪,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比他还要夸张的哭号。
众族人被这声音吸引,纷纷越过相伯,向轿辇边看去。
只见那名一直跟在周景明身边的矮胖随侍,歪倒在周景明身下,双手抱着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
“大师兄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交代在这了,葬身狼口……死无全尸!”
“大师兄啊,我们这都过的什么日子,那个三太子看起来和善,其实放任手下欺负我们,吃我们的马,还想吃大师兄你,他们变成狼,变成豹子,一个个往你身上扑,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大师兄啊,要不是你护着我和黑木头,我们两个今天晚上都交代在这了,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被野兽吃掉,还不如一头撞死在流明书院大门上!当初就不该来这吃人的鬼地方!”
和相伯不同,符欣荣哭得字正腔圆。
魔人们听不懂,但他看起来更惨一些。
相辰能听懂,声声入耳,心态急剧变化。
他拉起相伯的肩膀,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相伯,我不是叫你看着他们,你究竟做了什么?”
相伯张了张嘴,想要辩解,相辰却已经松开他的肩膀,任凭他委顿在地,长腿一迈,大步跨到轿辇前,双手捧住周景明的手臂,将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景明,有没有伤到哪里?快让我看看……”
周景明慢慢挣开相辰,向后挪了半步。
相辰惊讶地望着他,看到他的表情时,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景明……”
“你真的想让他们吃了我吗?”周景明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这么问的。
“我没有,我对魔宫发誓。”相辰举起拳头,顶在额头上,而后伸向空中。
周景明像是从一场激烈的争斗中幸存下来,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身体,有气无力地坐回横轼上,后背靠着轿门。
“景明,你不相信我。”相辰神态间有些受伤。
“我应该相信你么?”周景明望着他,迟疑不定,“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都不回来,还把我们和你饥饿的族人放在一起。”
相辰想说,这都是巧合,但这真的是巧合吗?
他明知道相伯要给周景明一个下马威,却没有在第一时间阻止相伯,直到相伯把局攒起来了,才轻描淡写地摇头示意他不要乱来。
他就不该把周景明他们留给相伯照看,这不是送羊入狼口吗。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做出这么轻率的举动,差点酿成大错!
如果、如果景明真有个三长两短……相辰不敢想下去。
周景明一直观察着相辰的态度。
他看得出来,相辰的懊恼和急切不是假装。
其实从相辰骑着完好无损的天马回来那一刻开始,周景明就相信他没有和相伯串通好了,否则,他不会这么爱惜他们带来的天马。
只是,周景明需要相辰的心,再多偏向他一点。
最好多到可以平衡他打死了一名族人这件事的程度。
“相辰,”周景明把手温柔地放在相辰紧攥的拳头上,“我相信你。”
相辰惊讶地抬起头,眉间的皱痕还未完全舒展:“景明……”
“但是我太害怕了,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周景明稍稍侧过脸,露出一侧洁白的颈项和耳垂,“胡乱用了一些灵力,没有控制好,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你的族人。”
“景明,你的耳朵,”相辰忽然伸手握住周景明颈后,拇指拨开鸦羽般乌黑顺滑的鬓发,露出一片贝壳般形状美好的耳朵,借着火把的光芒,可以看见细嫩的耳孔中流出一线细细的血痕,一直蜿蜒到耳垂下,“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部分是无保护开枪震的,一部分是自己用灵力催动气血,刻意制造的。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相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周景明稍稍转过头,把另外一侧脸偏向他,有些困惑地说:“什么,刚才有点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
族医给周景明检查过,从临时帐篷钻出去,跟相辰汇报情况。
相辰又把相伯叫过来,冲他发了一通火。
相伯心里堵得慌,他这都是为了谁。
更何况周景明根本没吃什么亏,只是一边耳朵暂时性听不清楚而已,好好休息还能恢复。
狼牙却是重伤濒死,根本没法跟着他们的部族一起迁移了。
相辰却像蒙住了双眼一般,只会心疼周景明,对族人不闻不问。
“相伯,你是老人了,又忠心耿耿,我本来不想这样说你。”相辰沉声说道,“可景明是仙人,他们的灵力有限,我们没保护住他也就罢了,还害得他被灵力反噬,你当时就在现场……实在是叫我太失望了。”
眼看着相辰又要发火,相伯缩起脖颈,小声念叨:“媳妇、媳妇,你就念着媳妇,不顾族人的死活吧,看等到狩猎比赛的时候,谁给你拼死拼活打猎,谁给你做腊肉挣排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