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眸深邃而锐利的注视着小凤仙儿。
夏里虽年龄不大,但言谈举止间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果敢,让人不容小觑。
就在小凤仙儿有些体力不支时,夏里这才点头应允,她伸手接过那耳坠,看了两眼放入荷包内,沉声道:
“你这忙我帮了,若你敢耍花招,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小凤仙儿惨白着脸苦笑道:“姑娘,我如今这境况……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是未知……”
夏里并非同情心泛滥之人,无论发生何事,她首先得保全自己,然后再谈其他。
她再次问道:“你想好了要求见老太太?”
小凤仙儿毫不迟疑地点头,夏里面色凝重道:“既如此,我先带你去见谢嬷嬷。”
小凤仙儿给老太太唱过戏,自是知晓谢嬷嬷的,她挣扎着站起身同夏里一道出门。
此刻院外的动静越来越大,谢嬷嬷屋内烛火映人,想来也是被外头声响给吵醒了,夏里轻轻敲门,压低声音唤道:
“阿嬷是我,你开开门,我有要事与你商议。”
谢嬷嬷披了件褙子,散着发髻打开门,她眉头紧蹙,淡声道:“外头怎么回事?”
夏里摇摇头,先领着小凤仙儿进她屋,看着眼前形容狼狈的女子,谢嬷嬷一眼认出来人是谁,她表情严肃,眉眼透出冷厉,将夏里拉到自己身后,呵斥道:“吉祥苑的戏子怎敢私自进乐寿堂?管事妈妈是死人吗?”
谢嬷嬷跟着老太太掌家理事多年,身上威仪甚重,小凤仙儿在夏里面前尚且能自如,面对谢嬷嬷却不敢放肆,她跪下身子,抖如筛糠般将事情原委说个清楚。
谢嬷嬷面无表情的听着,待她说完也不忙回应,而是转身朝夏里叮嘱道:“下次再碰上这样的事,莫要以身犯险,你的命比她值钱。”
夏里眼角眉梢荡开了笑意,乖顺道:“都听阿嬷的,下次必不会多管闲事。”
谢嬷嬷微微颔首,语气温和道:“你先回屋歇着,后面的事儿不必过问,我来处置。”
夏里瞧着阿嬷满脸疲态,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没有多言,顺从的转身回自己屋子,与其说些毫无实际意义的空话浪费时间,倒不如让她早点处置妥当。
回屋后,夏里简单洗漱过后便躺上床榻歇息,外头渐渐没声了,想必是阿嬷出去打过招呼,老太太会不会为小凤仙儿做主犹未可知,但她老人家必是对此女没好感的,想着想着她便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夏里被风吹树叶的哗哗声给吵醒了,她起身动作迅速拾掇好自己,而后去当差。
正房那边依旧风平浪静,好似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夏里在茶水室刚泡好清茶,银朱便走了进来。
她眼明手快,端起卓几上的茶盏,得意洋洋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儿个我来给老太太奉茶,你老实待在茶水室便好,莫出来瞎折腾。”
夏里不想日日到老太太跟前刷存在感,因此不与她相争,反倒是同她一道过来的茵陈,和事佬般说道:
“夏里你别介意,银朱没有恶意,她就是这性子,给老太太奉茶这差事儿,你俩轮流着来也是一样。”
夏里听阿嬷说起过这茵陈,胆小怕事就是个拎不清的撒气包,她似笑非笑道:“差事理应由谢嬷嬷安排,什么时候要听你的了?”
茵陈脸色一僵,她支吾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想你们俩争吵……”
夏里不屑做仗势欺人之事,她语气平静道:
“银朱想给老太太奉茶,她去便是,反正这活计总得有人做,我何必同她吵?”
银朱端着茶盏也毫不领情,“行了,就你多话,该干嘛干嘛去,别没事找事儿。”
到头来却成了茵陈的不是,夏里继续扇着炉子烧水,并不理会她俩,银朱见夏里一脸无所谓,顿时感觉喜悦少了一半,她端着茶盏出去,并不知道夏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刻正房十分安静,白芍同茜草一起伺候着老太太穿衣,蝉衣端来热水,石蜜将牙刷蘸上用夏里那方子做的牙膏,老太太接过刷牙漱口,待脸擦干净后,石蜜方才开口道:
“这牙膏真真是不错,老太太不仅牙齿白净了许多,连口气都如此清新,好些日子都没牙痛了。”
谢嬷嬷见老太太脸色不愉,知她是因为昨晚之事生气,淡声道:“老太太用着好就成,这面脂得多擦些,风吹着脸太干燥。”
石蜜轻轻哎了一声,她也是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多年的老人了,这个时候还是少说话为妙,二人搀扶着老太太坐在梳妆台前,石蜜轻轻替她梳着发髻,老太太脸色阴沉默不作声。
银朱端着茶盏掀帘子入内,小心翼翼将茶盏递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轻抿一口,立刻吐了出来,勃然大怒道:“这茶水都冷了,怎能入口,你是如何当差的?”
银朱腿软的跪了下来,磕着头道:“老太太息怒,这茶水乃是夏里冲泡的,婢子不过是端送来而已,并不知道……”
她这话一出,谢嬷嬷就端肃着脸呵斥道:
“你当不好这差莫来攀扯别人,即是夏里泡的茶,缘何是你端过来的,她自己没长腿?”
银朱有些着急,求助似的望向蝉衣,蝉衣微微撇过头去,老太太没耐心听她解释,眉眼冷厉道:“滚去外头罚跪,一个个都反了天了,不成体统的蠢货!”
银朱脸色惨白不敢辩驳,弓着身子爬起来往外走,谢嬷嬷适时的宽慰道:“主子莫恼,丫头不听话好好责罚便是,生气动怒不值当。”
老太太瞳孔骤然一缩,眉宇间尽是厌恶之色,她喝骂道:
“不过是些下三滥的贱货,勾引的我儿没了心思做正事儿,她反倒装贞烈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谢嬷嬷不停安抚着她的情绪,屋内丫头们噤若寒蝉,蝉衣悄悄退了出去,她径直朝茶水室走去,路过小轩窗时,见夏里正兴致勃勃的煮茶品茗。
蝉衣眼底戾气一闪而过,她语气不忿道:“你耍诈让银朱将冷了的茶水端给老太太,究竟是何居心?”
夏里轻挑眉梢,声调平缓道:“蝉衣姐姐恐怕不知,方才银朱姐姐过来时,不由分说端起茶盏就要去给老太太奉茶,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你若不信,可问茵陈姐姐。”
一直没离开茶水室的茵陈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下意识回道:“确实是银朱自己端的茶盏,夏里什么都没做。”
蝉衣并不相信夏里纯然无辜,她丹唇勾起一抹冷笑,语气不善道:“我知你是聪明人,方才你若有心提醒,银朱根本不会受罚,大家都是伺候主子的丫头,何必非得闹得水火不容。”
夏里站起身,面色如常道:“蝉衣姐姐这话好没道理,我安安分分当差,她端走茶盏抢在前头给老太太奉茶,这都蹬鼻子上脸欺负到我跟前了,我还要以德报怨,善意提醒?”
蝉衣语塞,夏里冷笑连连,“她若不起坏心思也就不会挨罚,我不主动欺辱人,但谁想要踩着我往上爬,那也是不能够的,蝉衣姐姐不忿,恐找错撒气的对象了。”
夏里话音刚落,茜草便走了进来,她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并不理会二人争执,只面色凝重朝三人说道:“老太太让府里奴才都去前院观刑。”
夏里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她反问道:“是哪个要受刑?”
茜草摇头叹息道:“听说是吉祥苑养的戏子小凤仙儿,本就是府里养的玩物,不知犯了什么错,惹怒了老太太和二老爷,这才落得如此下场。”
夏里冷沉着一张脸,她以为老太太哪怕不为小凤仙儿做主,至少也不会让她丢命,没想到现实这般残酷,她嗓音干涩道:“茜草姐姐,我有些害怕,不去观刑可不可以?”
茜草无奈道:“这恐怕不行,这是老太太的命令,说是让府里丫头都去长个记性。”
蝉衣和茵陈并没有太大反应,好似这事儿没什么了不得的,茜草拉着夏里手,边走边宽慰道:“你若是真害怕,介时闭上眼睛也就过去了,咱们安分当差,没那么多小心思,必不会挨罚。”
夏里心不在焉的点头答应,她只觉挂在腰间的耳坠压的她直不起腰来。
等她们赶到前院时,里里外外已经围了好几圈人,主事的乃是外院高管家,小凤仙儿趴在凳子上,脑袋耷拉着,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样子,想必昨夜又遭过罪。
高管家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扬声道:“奉老太太之命,要将这勾引主子,在府里惹事生非的戏子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他这话一出,围观的仆人们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儿,这小凤仙儿身段那般好,戏唱的比外头戏班子还好,怎么就要乱棍打死了。”
“可惜了了,打小买回府里养着训练,好不容易能用上了,又犯了事儿。”
“听闻是惹怒了二老爷,不过是个低贱的戏子,老爷要,你给就是了,还想故意拿乔……”
夏里站在人群中,各种不堪入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她看着板子高高抬起,一下下重重打在小凤仙儿身上,她除了惨叫发不出别的声响,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打在她身上的板子仍未停下,直到整个下半身都是刺目的红,方才停止行刑。
夏里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她保持着镇定,回来就将摊在竹扁上的雕花蜜饯拿出去晾晒,她一片一片的翻面,谢嬷嬷脸色阴沉的走了过来。
瞧见夏里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她走上前道:“莫太难过,这事儿错不在你。”
夏里脸上浮起哀伤之色,她无奈道:“昨晚若是不找老太太,让她偷偷从府里溜出去,是不是就不会命丧于此?”
谢嬷嬷摇头,轻声宽慰道:“小凤仙儿是逃不出去的,即便逃出去了,迟早也还是个死,国公府不是小门小户,想抓个戏子,太简单了。”
夏里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她傻傻道:“老太太慈眉善目,整日诵经念佛,怎会下得了手。”
谢嬷嬷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夏里虽聪慧过人,但对人性的不堪,了解的还不够透彻,她拍拍夏里手背,语重心长道:“你要牢牢记住,老太太是能掌控你生死的主子,哪怕前一刻还在同你说笑,你若惹恼了她,转头便能让你命丧黄泉,诵经念佛不过是为了让她自己心安罢了。”
谢嬷嬷伺候了老太太一辈子,从不敢在她跟前掉以轻心,夏里仿佛才认清现实,她惨白着脸道:“阿嬷,咱们在这群贵人眼里,命如草芥般不值一提。”
谢嬷嬷有些心疼的叹口气,“所以你想脱籍出府,我是赞同的,日后莫要轻易试探老太太底线,你只管好好当差,只做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可明白了?”
夏里想活的更长久些,她微微颔首道:“阿嬷放心,日后我谨言慎行只本分当差,绝不做多余之事。”
谢嬷嬷欣慰不已,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的人和事,明白当下什么才最重要。
小凤仙儿的命就这么没了,她那个耳坠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交还给她兄弟,这事儿夏里不打算同谢嬷嬷说,只皱眉问道:“阿嬷,这小凤仙儿的尸首要埋到何处去?”
谢嬷嬷不解其意,淡声道:“像她这样的身份,左不过一卷破席送去乱葬岗,潦草挖个坑埋了了事,你问这个作甚?”
夏里正色道:“我好歹同她相识一场,生前帮不了忙,死了总得出点力,让她能入土为安。”
人都死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谢嬷嬷并不反对,她开口道:“那你赶紧去前院问问,这尸身只怕很快就要送走了。”
夏里不敢耽搁,拔腿就往外跑,她问了一圈才知此事交由柴管事去办了,紧赶慢赶总算在他们出府前赶上了。
柴管事同她有几分交情,自是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夏里多出二两银子,替小凤仙儿置办一口薄棺,再找个山清水秀之地葬了,这事也就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