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他的
林杳盯着时间, 催他:“你什么时候回去?”
沈郁白喝姜汤的动作滞住,他搁下勺子,说着:“待会儿。”
待了一会儿又一会儿, 待到雪越下越大, 他就扯开窗帘,朝外面眺了一眼,“哇哦”了一声, 用一种稍显遗憾的语气说:“雪下大了,回不去了。”
林杳熟练地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丢在沙发上:“那你就在沙发上缩一晚吧。”
沈郁白把窗帘又拉上,盯着沙发上的被子,林杳打着呵欠进了自己房间, 毫不留情地关了门。
外面的风有点大, 敲在玻璃上的声音重如擂鼓, 一下又一下。
因为疲惫, 林杳睡得很快,中途醒过来一次,觉得有点凉,往被子里缩了缩,脚尖突然顶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林杳警觉地睁开眼,半撑在床上,撩了把头发看着自己旁边鼓起来的一个包。
她扶额:“回你的沙发上睡去。”
沈郁白慢吞吞地动了动腿,用小腿圈住她的腿,脸还埋在被子里, 只能看见一点点睡得凌乱的黑发,在床单上磨蹭着, 单手绕过来很轻地抱住她的腰。
“我冷。”他恬不知耻地说。
林杳动了动脚,他就压得更紧了,手指从腰部撩开衣摆覆上去,凉得人打了个激灵。
被窝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林杳躲了一下,见他纠缠不休,捏住他的手:“你等等,我给你加床被子。”
沈郁白像个八爪鱼一样,用胳膊环住她的腰,一条腿伸过来拦着她下床,头发蹭在胳膊上有些痒,整个人以一种古怪的动作牵制住她,声线喑哑:“我不。”
他真的很喜欢说这句话。
林杳把他的被子往下扯了一点,沈郁白露了个眼睛出来,很轻地眨了几下,又往上扬着,看着她的脸。
屋外大雪纷飞,冷空气袭击世界,房间里却暖和得很,静得除了呼吸声就是雪落下的声音。
林杳知道他是故意这样的,每次一怕她生气就会装成好可怜的样子,然后摸摸她。勾勾她的手指,侧目观察着她的表情,像小动物讨好主人一样放低姿态。
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以后,他总结出了一套林杳最受用的认错方式。
要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就是那年冬天林杳把家门口几个快冻死的猫捡回去,沈郁白就领悟了这一点。
完全没有办法。
林杳叹一口气,给他让了一个身位的空隙,然后用脚尖踢了踢他,“不要挨我太近,我很痛。”
沈郁白装出来的表情凝滞了一瞬,然后把眉头皱起,撤开了腿,问:“腿上的伤还疼着?今天换过药了吗?”
听他这么一问,林杳才记起来自己晚上一直在忙聂湛的事,完全把擦药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她一时没说话,沈郁白就明白过来了,也顾不上外面多冷,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就翻身下床。
“药膏在哪儿?外面的桌子上?”
说着,他出了房间,拎起客厅桌子上的塑料袋翻找了一会儿,然后回了房间,蹲到床尾,轻轻捧起林杳的脚踝,垂眸看着她小腿上的绷带。
沈郁白看了林杳一眼,问她:“还疼?”
她的喉咙动了动,其实刚刚只是找了个借口想把他赶走,已经结痂的伤口并不是很痛了,现在倒让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林杳踢了他一下,又被他捏住脚踝,沈郁白的拇指在腓骨处轻轻摩擦了一下,指尖凉凉的,摸上去的时候总让人觉得痒。
他重新给她涂了药膏,用纱布包好,把她的脚放了回去,然后又问:“手掌?”
林杳躺了回去,撒谎说:“手上的伤换过药了,现在不疼。”
她紧紧闭住眼,“睡吧,我也困了。”
说着,林杳又往前挪了一点,把身后的位置空给他,沈郁白却拉开了门。
她微微侧过身子,迟疑地问:“你要回外面睡吗?不是说冷?”
青年捏了捏手里装着药的塑料袋,淡淡道:“你身上有伤,而我怕我忍不住。”
他拉开门出去,林杳反应了一会儿,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
真是……
外面的雪还在下,轻绒绒地落在地面上,明早起来应该就能下满厚厚一层了,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轻轻把窗帘掀起来,从那一点点缝隙里能窥见逐渐变成纯白的世界。
林杳手上的伤也结痂了,沈郁白却还没走。
养伤的这段时间,每天清早打开门就能看见他盘腿坐在地上,笔记本电脑上显示着国内申办俱乐部的条件。
林杳坐在桌子边上吃饭,他在手机上摁了几下,把屏幕拿给林杳看,林杳甫一低眼,看见一列聊天记录,连他在国外念书时的教授都让他发了一句:
“已经追到女朋友林杳,非单身,望周知。”
她的筷子一顿,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倒也不必这样大张旗鼓的。
沈郁白似乎觉得这并不算什么,“列表里的人都发了一遍了,我这边的人都通知到了。”他歪了下头,看向她的眼睛,“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林杳推开他的下巴,咬住筷子含糊道:“知道了。”
她想了一下,眼睛还注视着盘子里的菜,道:“有空就跟我回阿婆家吧。”
沈郁白的手机一直在叮叮响,应该是有人回复了他发的那句话,不过他没理,把手机调成了静音,“那你什么时候回我家?”
其实现在再去沈家的话,让林杳觉得有些尴尬,毕竟自己在那里寄住了一年,跟沈郁白同住一个屋檐下,现在再回那个家,却是以他女朋友的身份,这身份转变得幅度也太大了。
林杳斟酌着道:“那你约个时间,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还不一定能空出来。”
她的伤其实已经不碍事了,这时候连疤都快脱落了,吃完这顿早饭就得回局里继续工作,李亚那边的事她也想去看看情况,总之档期堆得很满,感情上的事每次都被她一拖再拖。
怪不得干警察这行的大多都是老光棍,因为根本顾不上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林杳直接把备用的钥匙留给了沈郁白,有了前车之鉴以后也不敢再放在窗户那儿了。
平底鞋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路边的小孩都裹着棉衣戴了耳罩,在街道两旁乱跑,家长一边摆着烟花爆竹的摊,一边呼斥着自家小孩,街上已经渐渐有了年味儿。
虽说已经临近过年了,警局里还是忙得热火朝天,各种文件资料堆在工位的桌子上,挂在暖气管上的手铐变得发烫。
谭虎看完一堆资料以后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捏着眉心,看见林杳恢复工作以后还关心了一句:“身上的伤还好吗?”
林杳点了几下头。
杨长云靠在她的桌子旁边,叹气:“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局里可是忙飞了,新局长雷厉风行,好多老案子都被翻出来重查了,我们队里本来就没几个人,还被调走几个,去了扫黑专组,现在是工作变多了,人手变少了。”
她拍了拍林杳的肩:“你做好加班的心理准备。”
小张起身去饮水机那儿接热水泡茶,自己开导着:“我们还算好的喽,隔壁刑警二队的,手上好几个重点案子,马国庆落网以后,跟他有关系的几个案子,全在李亚那个队里,局长要求全部彻底清查,尤其是那个聂什么什么的案子,牵涉太广了。”
他掰着手指头清点,啧啧几声:“杀了人,猥亵了两名幼女儿童,还涉黑,哇,这不得把牢底坐穿?”
小张的水杯里的水都漫出来了,他还孜孜不倦地评价着:“在外逃了十二年,也是有本事,听说为了这个案子,隔壁支队已经加了一周的班了。”
他打了个激灵,杨长云指了指他身后的饮水机:“诶诶,你接的水,流了一地了都,自己拖干净啊。”
小张连忙转身摁了停止。
林杳整理了一下桌子上堆的纸页,抬头问:“那现在我要跟哪个案子?”
聂文浩现在已经上了警方的通缉令,只是暂时找不到他的行踪,聂湛也被留在了局里问话,没放他回家。
那边的事暂时没有新进展,林杳这边却还有自己的公事忙,休假几天回来以后,没想到公务就堆成了这样,今天估计是不能按时下班回家了,还得跟家里的沈郁白说一声。
她的手摸上手机,想着给沈郁白发个消息,谭虎翻开了自己记录案情的一个笔记本,摁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手指点了点,“喏,这个案子。”
“你刚归队,按理说应该跟轻松一点的案子,但是没办法,现在队里缺人,这个案子又需要一名女警察,你看看吧。”
林杳顺着他指的地方扫了一眼,是关于人口拐卖的,尤以妇女儿童为主,拐到偏远一点的地方低价卖给村里没什么文化的莽汉做老婆,事情的起因是一对寻亲多年的夫妇在记者的帮助下,于一个偏远山村里找到了自己失踪多年的女儿。
但那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甚至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林杳看了眼资料,皱眉问:“还有不少都是大学生,按理说不应该啊……”
谭虎见多了这样的事,摆了摆手:“怎么不应该,人贩子现在怪会利用同性之间怜怜相惜的同情心,团队里找几个老婆婆或者小女生当诱饵,很容易就把人拐走了。”
林杳突然一愣,感觉这颗“子弹”砰的一下击中了自己的脑袋。
72他的
“那目前的计划是?”林杳沉思了一会儿才问。
“前几天抓了个从犯, 现在我们锁定了贩子重点蹲守的几个地方……”
林杳认真听着,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严峻。
鞭炮劈里啪啦地炸起来的时候,街上的人也变得多起来, 家家户户在门口贴起了红色对联, 超市里做起了买年货享折扣的活动,音乐声响彻了天。
林杳在路边站得有些冷,哈了口气, 把袖子往下拉了拉,掌心一道狰狞的疤被袖口遮住。
她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听见远处的小张跟自己说:“看到人了,在你五点钟方向的那个口上,小心点, 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林杳咽下最后一口面包, 把塑料袋揉成一团, 一边往前走一边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 用余光看着路口的情况。
她的注意力都在那边,所以在自己的衣摆被扯住时还有些愣神,一回头看见一个小孩眼泪汪汪地扯着她的衣服。
林杳下意识准备问他是怎么了,但话跑到唇边的时候又顿住,她又瞄了一眼巷口的位置,才迟疑道:“你怎么了?”
小孩拉着她的手晃了晃,指了指她五点钟的方向,哽咽着道:“我跟妈妈在那边吃饭,突然就找不到妈妈了,现在那个老板让我给钱。”
他拍了拍口袋:“呜……但是我没有钱, 他们就说要把我卖了换钱,姐姐你能不能帮帮忙。”
林杳心里一沉, 她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巧就成了嫌疑人盯上的对象,还让这么小的孩子哭着出来骗人。
她侧头看了这小孩一眼,约莫十岁的样子,一只小手紧紧攥着林杳的衣服,不让她走,看上去真不像是被教唆的,很容易让人心软,也难怪成功率这么高。
林杳犹豫了一下,跟他说:“那你带我过去吧。”
耳机里的小张惊了,不停地说:“杳妹儿你别真的被拐走了……”
林杳小声对那边说着:“我知道的。”
小男孩带她去的那家小餐馆门面不大,里面没有几个客人,只有老板娘在店里看着,一大一小还在做戏:“呦,找到冤大头了,那就付钱吧。”
最里面坐了几个假装吃面的男人,视线却频频往林杳身上瞄,她心中了然,拿出手机装成一副准备扫钱的样子,隐晦地跟小张传递消息:“店里生意挺好啊。”
是对方人很多的意思,就她和小张两个人应该是抓不住这些人的。
“改明我叫几个朋友来光顾一下您的生意啊。”林杳边走边说,期望小张能快点联系局里,再找几个人来。
小张沉沉说着:“我知道了。”
老板娘靠在柜台旁边,点了点木柜子上挂着的一个贴着二维码的牌子,不经意道:“扫这里就行。”
林杳只能继续往前走,走到那群男人的桌子边上,把手机摄像头对准挂牌上的二维码,她的余光却落在那群男人身上,带她过来的那个小孩子已经跑走了。
老板娘瞄了她一眼,往旁边吐了一口瓜子壳,桌子边上的几个男的就猛地一下站起来,用毛巾捂住她的口鼻。
林杳趁乱跟小张说:“……注意定位,跟上。”
她的声音掩在毛巾后面,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小张听清了没,耳机就被他们拿掉了,手机也被夺了,毛巾上沾的药很猛,林杳强撑了几秒,摁了钥匙串上的那个熊猫挂件。
留着这个挂件本来只是当个纪念,没想到真的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她干脆将计就计,如果被这伙人带回窝里的话,就能直接破获老巢。
虽然危险了点,但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林杳被捆上了手脚,嘴也用胶布贴了起来,被这群人扛到了一辆小型冷冻车上,运送生鲜的那种,只不过后面的冷冻室没开冷气,乌泱泱的全是跟她一样被骗来这里的人,估摸着有将近二十个。
她的眼皮有些撑不住,倒在车里昏了过去。
这车开得不稳,晃晃悠悠的,林杳的头一下子撞到车壁上,被旁边的人护了一下。
现在已经是晚上,车里也黑漆漆的,没有一扇窗户,只从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亮,照在林杳脚边。
她挣了挣手上的绳子,绑得很紧,完全挣不开,林杳又挣扎了几下,鼻尖沁出汗来。
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妇女用胳膊撞了撞她,然后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做无用功了。
林杳努力蹭着车壁坐起来,结果整个车侧移了一下,她又往后倒,后脑勺猛砸在车壁上,晕了一瞬。
她缓了很久,手指往自己的口袋去摸,口袋里倒是都被他们掏空了,但是幸好挂在腰带上的钥匙和那个熊猫头挂件都还在,林杳稍微松了口气。
只要定位没消失,小张他们就还能跟过来。
晚上的时候坐在车头的几个主犯叼着烟给她们送了饭,就丢了几个干馍馍在地上,然后很不耐烦地给她们把嘴上的胶带撕掉,有个女人嘴上的胶带一被撕就开始大声哭叫,被扇了几个耳光,匍匐在地上,头发糊了一脸,边上的人看着都不敢出声了,瑟缩在一边,还有几个小孩眼泪汪汪的,被坐在周围的女人挡在身后,怕小朋友忍不住哭而招致毒打。
坐在林杳旁边的一个大婶往前蹭了蹭,跪在那个被打女人的身边,求饶:“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有点害怕,你别打她了,闹出人命来了也不好看。”
送饭的男人极为复杂地看了大妈一眼,冷哼一声,转而吊儿郎当地从口袋里掏出枪,枪口在这群人身上扫了一圈,林杳看见他还持枪以后,心下一沉。
“我们都做这种生意了,还怕什么人命不人命的,听话点,就完完整整地把你们卖出去,非要胡闹的,就拆解了再卖给医院,听得懂吗?”
大妈急忙点头,说着“知道了知道了”。
那个男人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踢了踢地上的馍馍,吩咐她:“把这些东西分了,还得好几天才能开到地方呢,好不容易拐来的货,注意点,别给我搞得都饿死了。”
他哼着小曲走出后仓库,跑到前面的驾驶位上坐着了,后库里又恢复成一片黑暗,没什么光线。
林杳听见有人开始小声地啜泣,又不敢大声哭,小孩子哭得有点用力,又被旁边的人捂住嘴巴,小心地瞅了眼前门的位置。
大妈抹黑找到了那几块冷掉的干馍馍,掰扯着给大家分了,碰到小孩子就多扯了一块,最后一半个给了林杳,她手上只剩一个塑料袋。
林杳微微眯住眼,看得清楚了一些,就压低了声音问她:“那你吃什么?”
大妈沉默了很久,另一个女孩就出声:“徐婶一直把她的吃的分给大家,她一天只吃一口,平常也最照顾我们。”
车厢里黑漆漆的,小小的哭声也显得压抑,林杳沉吟了一下,推开她的手,“不用了,我刚来,还没你们那么饿,你吃掉吧。”
角落里有个小孩子跑过来,趴在徐婶的腿上哭,徐婶就叹着气摸摸她的头,一点点地给她喂东西吃。
林杳往车壁上一靠,问:“我们要被送去哪里?”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摩挲着熊猫挂件的边缘,内心忐忑着,不知道警方什么时候能找到她。
车里的人也不知道,都不说话,低着头机械地咬着馍馍。
徐婶的嗓音清润温柔:“往霖城边上的河村卖几个,没被挑中的,大概就只能摘了器官卖掉。”
听到后面的话,大家更不敢吭声了,车里的小孩子哭的声音又大了一些,林杳看了徐嫂一眼,她正温柔地拍着腿上小孩子的背。
“你家里有孙子辈的?”林杳问她。
徐婶缓缓转头看着她,借着那一点点模糊的光影能看清她脸上诧异的表情。
林杳低了头,“因为你好像很会照顾孩子。”
“我有个小孙,得了重病,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徐婶的语气怅惘。
在大家情绪最崩溃的时候,难得有一个长辈能稳定情绪,开导大家,所以车里的人都忍不住往她这里靠了靠,会觉得心里稍微踏实一些。
林杳帮忙用袖子擦了擦徐婶怀里那个孩子的眼泪,“那你的儿子女儿应该会找你吧。”
徐婶摇摇头,平静说着:“我女儿前几年因为抑郁症,自杀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带小孙。”
林杳神色淡然,继续跟她闲聊:“那你还挺辛苦,现在孙子在住院,你又遇到这种事……”
徐婶哀叹着:“没办法,这都是命。”
林杳的视线缓缓收回来,她闭上眼,靠在车壁边上,不再说话。
已经听出来了,车里大部分人嗓子都发沙,是缺水的缘故,而徐婶说话的声音没有半分沙哑的意味,中气也足,明明应该是被饿得最狠的人,但是一点都不虚弱,刚刚从边上爬到中间去为别人求情时的动作也很快,看上去很有劲儿。
要么是真的身体好,要么就是有别的缘故。
想起谭虎之前跟自己说的话,林杳的眉又蹙了起来,她从来不愿意去把人想得过坏,尤其是女人,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又犹豫不决,好像自己一直秉持的某种信念渐渐有坍塌的趋势。
兴许是她想得太多了,徐婶对大家都很好。
差不多凌晨的时候,车上的人都累了,心里又怕,不敢睡觉,怀里的小孩子一直在哭,林杳叹了口气,脑子里一直在想办法,但现在最实用的办法就是期望小张能带人截住这辆车。
她脑子里一团乱,死死咬着变得干白的下唇,她一个人想带这么多人逃出去也不现实,尤其是还有很多小孩子……
“囡囡呀请你坐下仔细听听阿婆说——”徐婶突然开始轻声唱着,哄着怀里的小孩子。
林杳的思维停滞了一瞬,心里颤动一下,突然睁了眼看过去。
她拍小孩的力度,跟阿婆小时候轻拍她的背哄她睡觉的力度差不多,唱歌的语气也像,总让林杳想起小时候阿婆给她扇着扇子,半夜起来给她捉蚊子,戴上老花镜点蚊香的场景。
她的每一条围巾和手套都是阿婆靠在家里的小沙发上织出来的。
林杳低着头,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多久没回过阿婆家找阿婆说说话了。
小孩子把徐婶抱得更紧,很依赖地叫着她:“呜呜徐婶我害怕,我不想被卖,我想爸爸妈妈了,我奶奶还等着我回家呢。”
徐婶的手一顿,兴许是话里哪个词刺痛了她,她眼神飘忽一瞬,又拍了拍小孩儿的背,轻声说:“没事的,徐婶会带你走的。”
听起来是哄人的话,大家都没往心里去,林杳淡淡想着,也许她不应该总是怀疑人,当警察当久了,就跟没见过好人似的,她也不该这样想。
半夜大家都精神不济睡过去的时候,林杳的神经还绷着,她本就不易入眠,睡觉也轻,旁边的徐婶一起身她就醒了,但是没睁眼,装睡着,稳了稳呼吸。
也有人醒了,轻声问她:“徐婶你去哪儿啊?”
女人笑了下:“我去问问能不能让我去上个厕所。”
她敲了冷冻室与车头连接的门,门从外面被打开,徐婶问着能不能上厕所,开门的男人大骂了一句“麻烦”,然后把人拉过去,重新把门锁上。
林杳睁了眼,往大门那边蹭了蹭,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见男人不耐烦地说:“吃吃吃,旁边有矿泉水,自己拿,今天货里没出什么差错吧?没人计划逃跑什么的?”
徐婶默了几秒才冷静地回答:“没有,都很听话,我小孙呢?在医院怎么样,我这次离开太久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到那个河村?”
“天天小孙小孙,一个药罐子,喏,医院的单子,费用都缴了,你就安安分分插在里面,让里面的人别天天乱嚎就行,做得好,还差这点医药费?”
对话突然中止,林杳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男人咒骂着:“妈的,警察是怎么跟上来的,里面的人不是没有通讯设备了吗?”
脚步声又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近:“操他妈的,当时就应该把人都扒光了再扔车上,到底是谁联系了外面,不然警察怎么可能这么精准地找上我们的车?”
林杳急忙往后退,挨个推醒车里的人,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们小点声。
“警察追上来了,你们聚拢到后面的车门那儿。”
大家怔怔地看着,有小孩问:“姐姐,你也是来救我们的警察吗?”
林杳摸了摸他肿起来的眼睛,考虑到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硬一点的身份来安抚人心,于是她重重“嗯”了一声,又对别的人说:“你们都往后门去,前门可能不太安——”
她话还没说完,前门已经被人打开了,两个男人冲进来,大吼大叫:“是谁联系了条子?”
没人说话。
男人气得要死,狞笑着:“不是你们这群婆娘才有鬼!不说我就一枪崩一个,我好不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啊呜呜呜——”有人抱住了脑袋,精神有些恍然了,“是她是她,别杀我。”
林杳缓缓回头,看见一只手指向了自己。
那一刻她想到了谭虎在那句“同性间的怜悯心”后面的一句:
“过于信任可能会害了自己,但是如果同胞之间连信任都没有了,也不怜惜彼此了,那这个世界还真他妈的悲哀。”
但是谁都没有错,那个人也只是想保命:“她刚刚说了她是警察,就是她——”
旁边的女人捂住了她的嘴,后面的话都变成了呜呜声。
捂住她嘴的那个女孩看了看林杳,咬住牙说:“这个人被关了太久,精神不太正常了,我们这儿没有警察啊,跟我们没关系。”
冷冻车狠狠地颠了一下,车里的人都摔得人仰马翻,拿枪的男人大吼了一句:“勇子,你怎么开车的!”
车头传来声音:“不是!这个狗婆娘……她抢我方向盘!”
车里有人小声念了名字:“是徐婶在车头抢方向盘……?”
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扯着林杳的肩膀就把枪口对上她的太阳穴,林杳稳住呼吸,两只手用力地捏着他的小臂,被迫架起了脖子。
他把钥匙丢在地上,跟其她人说:“去,打开后门,我要跟警察对峙。”
没人动,大家都忌惮地看着他,男人又催:“去啊,不然我崩完她再崩你。”
那个被捂嘴的人一下子扑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捡起了地上的钥匙,半晌才把后门打开。
已经好久好久不曾见到过光了,在后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林杳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稍微适应一下后,才看清了冷冻车后面尾随的一串串的警车,红蓝色的光交叠成一片,警笛声此起彼伏地在耳朵里炸开。
她呼吸微滞,头还仰着,冰凉的枪口抵在她的太阳穴上,明明视线还是模糊的,却在幢幢光影间看见了沈郁白的车,于是大脑乍一下变得清醒。
林杳的嘴唇动了几下。
他是疯了吗?他又不是警察,跑来凑什么热闹……
挟持着她的男人朝外面大喊:“你们都不许跟上来,不然我就一枪崩了她!”
谭虎拿着喇叭喊:“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可以和谈!”
沈郁白的车还在往前冲,越开越快。
旁边警车里的人跟他对了个眼神,忧心忡忡地问:“但是你的胳膊不是受过伤吗?现在开成这个强度……能行吗?”
对方半晌不搭理他,警察又叹口气,都快放弃了才听到他冷静得过分的声音:
“我死,都不会让她死。”
沈郁白的车冲到了最前面,速度还在飙升,因为他不是警车的款式,一开始并没有引起这群人贩子的注意,直到越靠越近了,男人才用枪口重重顶了下她的脑袋,叫骂着:“那辆车你怎么回事!”
林杳盯着他车的动向,心里隐隐猜测到,他准备截停冷冻车,是上次她没让沈郁白用的美式pit,但是现在冷冻车里这么多人,搞不好就全部被撞得人仰马翻……
她突然听到挟持自己的男人闷哼了一声,慢慢把手松掉,林杳回头,看见徐婶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把枪,正对准男人的脑袋。
徐婶的神情也无比恐慌,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骂着:“勇子你个王八蛋,连个老婆娘都搞不定!”然后被逼着缓缓地抬起了手。
开车的男人大喊着回答:“她抽走了我的枪!我现在要开车,没空追她啊,停下来就被警察抓了!”
沈郁白靠近了冷冻车的后轮,林杳瞳孔一缩,忙喊:“抓稳扶好,小心被甩出去。”
说着她急忙跑到后门处,把门用力关上,人还没来得及跑走,车身就剧烈地颠簸着,她背脊重重撞了一下,冷冻车失了控,被沈郁白撞得侧滑,车头撞到旁边的树上,熄了火。
后箱里一团乱,男人重新捡起了枪,徐婶猛地抱住他,把人压在地上,冲林杳她们喊:“下车!林警官,你带她们下车!”
林杳第一次听见她干哑的嗓音。
“砰——”
【我有个小孙,得了重病,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砰——”
【我女儿前几年因为抑郁症,自杀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带小孙。】
“砰——”
【没事的,徐婶会带你走的。】
林杳的耳边一阵嗡鸣,她的神经断掉,只机械地说着:“你们快跑。”
几个小时以前还趴在徐婶腿上哭泣的孩子又大哭出来:“我要徐婶跟我一起走……”
林杳折了回去,还没靠近就听见徐婶一边吐血一边说:“林警官,你也走……”
她的鞋底沾了血,突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但是如果同胞之间连信任都没有了,也不怜惜彼此了,】
【那这个世界还真他妈的悲哀。】
子弹全部打进了徐婶的身体,从后门冲进来一波警察,押住了挣扎中的男人,他还在狂吼:“你个老不死的,我给你孙子交了那么多医疗费,你背叛我!”
徐婶倒在地上,用手指摸了摸林杳的鞋尖,喉咙被涌出的血堵住,她笑,话语变得含糊:
“林警官,你一上车我就认出你了,也许你不记得了,我女儿抑郁症自杀的时候,你救过她,你在顶楼拉过她的手。”
林杳跪下去,抓住她探出来的手,声音止不住地抖,眼泪一下子掉出来:“可我没有救到你的女儿,现在我、我也没有救到你,我没有用。”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哽咽得不成样子:“我一点用都没有,我谁也没救到啊……”
她扭头对旁边的警察说:“叫救护车了吗?救救她,救——”
徐婶很轻地闭上眼睛:“不是的,你救过很多人,我知道的,你是很能干的女警察,如果可以的话——”
她用力攥住林杳的手,黏腻的血弥漫开。
“去医院……看看我小孙,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你照顾一下他……如果他能活下去的话,跟着你总比跟着我好,我不是个好人,我也骗了很多人,现在是我应得的,总归让我……让我找回一点良心了。”
“徐婶!”林杳拍了拍她的脸,沈郁白一瘸一拐地跳上车,周边的警察围了一圈,没人说话,气氛十分凝滞严峻。
沈郁白拖着一条腿,单膝跪下,从后面用纸巾遮覆住她湿润的眼睛,声音又轻又抖:“行了,我们该回家了。”
林杳还握着徐婶的手。
这个世界哪里悲哀。
从不悲哀,遍地是爱。
73他的
徐婶是人贩子团伙里的一员, 一开始也是负责在路边装可怜,把人拐到固定的地点然后敲晕了扔到冷冻车里。
后来她跟那伙人商量,说自己干不来了, 能不能换个位置, 每次看着小姑娘一脸单纯地跟着她走的时候,徐婶的心就突突地跳。
她诱拐年纪不大的女人的时候会想起自己的女儿,捞着小孩往餐馆里拖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还躺在医院里的小孙。
她觉着啊, 那些人也都是为人子女,家里可能有个跟她一样的老人在等她们回家。
后来徐婶被派到冷冻车里,当了个卧底一样的人物,可那些被拐来的孩子,连吃的都多分给她一块, 经常靠在她身边, 说觉得她跟亲外婆一样。
等林杳被扔进车里以后, 她认出了这个女警察, 在她女儿想跳楼的时候奋不顾身地拉过她女儿的手,只不过最后还是掉了下去。
徐婶知道,警方已经介入了,车里的这些人这次应该都能回家了。
都回家吧,她做了有愧良心的事,那最后一次,就让她送这些“女儿”“小孙”回家吧。
徐婶闭上眼。
林警官是个热心善良的警察,她住在医院的小孙最后也有了着落,那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徐婶最后说:“林警官,你走吧。”
林杳总是看见别人死在她面前, 在这一行待得久了,就觉得生命怎么变得这样轻飘飘的, 说没就没了。
她的手上都是徐婶的血,派来的医生让她先走,沈郁白捏着她肩膀的手慢慢加力,把她带离了现场。
林杳举着自己的手从冷冻车上下来,她有些晃神,周围一片嘈杂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是警察,刚刚应该让我去挡子弹的,应该是我去的。”
沈郁白拧开一瓶矿泉水冲掉她手上沾的血,拿矿泉水瓶的手一直在抖,胳膊看起来有点无力,垂下眼帘,嗓音干哑:“不要这么说。”
林杳看见他的手抖动的幅度很大,喘了一口气,接过矿泉水瓶自己洗手,沈郁白捏了捏手腕,胳膊垂在一边,指尖还在不自觉地颤。
在截停冷冻车的同时,沈郁白的车因为反作用力的缘故也往外滑,好在有其他警车护着,他的车只是堪堪擦过了围栏的边,车门撞瘪了些,人还没什么大碍。
“你的胳膊……现在去医院看看吧,下次别再超负荷了,胳膊的伤本来就还没好全。”
“没关系。”他克制地说着,“胳膊废了就废了吧,你要是嫌弃的话……我会努力养好它。”
一边这么说着,沈郁白一边用纸巾细致地给她擦手,外面天气冷,用冷水洗完手以后,两只手都冻得有些红,他抿住唇,握紧了林杳的手。
林杳回握住,想让他安心一点。
谭虎他们带着人贩子回了警局,林杳陪沈郁白去了趟医院,顺便去看看徐婶的小孙。
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病房里的小孩子睡着了,呼吸机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林杳在外面看了一会儿,碰上雇的护工打完水回来。
林杳问她:“你全天陪着吗?”
护工点点头,“这小孩的外婆一直没来过,都是我陪着,孩子也命苦,妈妈跳楼死了,爸爸是个赌棍,之前为了还债,把小孩卖给赌场的老板,他妈妈拼命才把孩子抢回来的。”
林杳的神经敏感了一下,慢慢反问:“赌场的老板?老板要小男孩做什么?”
护工说:“哎呦幸好是小男孩哦,要是个小女孩的话,人家根本就不会把孩子放出来,孩子爸爸之前来医院耍过一次浑,让人家外婆把孩子的医药费拿出来让他去还债,还想拔掉这小孩的呼吸机,当时乱糟糟的,然后你猜孩子爸爸说了啥?”
她的声音压低,像是觉得这是什么不干净的事:“开赌场的那个喜欢玩小女孩,还不上钱的赌棍有几个就疯到把孩子卖给他玩玩,哦呦真是天杀的。”
林杳一时没说话,沈郁白处理好胳膊的伤从房间里走出来,叫着她的名字,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急急站起来,在随身的笔记本上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扯给护工,跟她嘱咐了一下:“孩子外婆现在有点事,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联系我。”
沈郁白还没来得及说话,林杳就慌忙道:“伤处理好了的话你就先回去吧,我还得去一趟警局,别等我回家了,我估计会通宵,你要是想回你自己家也行,好好养伤,别乱动。”
他探出去的手又垂下,撇开眼睛,低低“嗯”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林杳往前跑了几步,又突然停住脚步缓缓扭回头去,看见他错开的眼,胳膊上挂着夹板,衣衫凌乱,一直低着眼不讲话。
医院走廊的灯把青年笔直的身影拖得老长,影子在林杳脚底下晃呀晃。
他半边身子隐匿在阴影里,碎发遮住漆色的眼,只能看见青年轻微咬住的唇。
她盯了一会儿,又折回去,站在他面前。
沈郁白的眼睛瞥过来的瞬间,林杳微微侧了下头,踮脚吻上他的唇,很轻,一触即离,像是一个短暂的安慰。
“我尽量早点回家,等这阵子忙完,我就跟你一起去见万阿姨和沈叔。”
她说完,快速地挥了几下手,催他快回家,自己跑着下了楼梯,打车回了警局。
林杳回局里查了徐婶的资料,包括她的家庭关系,调出了她女婿的档案,把这个事跟李亚说了一遍。
李亚:“我知道他,最近通过聂湛提供的信息排查了一遍,这个刘某欠了聂文浩的钱还不上,现在在聂文浩的手底下干活,跟聂文浩一样躲起来了,现在还找不到人。”
林杳想了一下:“可以去爱仁医院附近蹲一下,他现在应该不知道徐婶已经去世的消息,说不准还会来找徐婶拿钱。”
商量完事情以后,林杳一下子泻了力,往桌子上趴了趴,楼下的接待员小梅跑上来叫她:“杳妹儿,楼底下有人找你。”
一般不会有人来警局找她,林杳抬了头,问:“他说自己是谁了吗?”
小梅:“你男朋友。”
队里的其他人纷纷抬了头往她这里看过来,林杳噎了一下,环顾四周,见大家一副八卦的表情,又把头偏回去。
“知道了,我马上下去,让他等一会儿。”
林杳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开始穿,杨长云了然地看着她笑了一下,林杳被看得不自在,又瞥眼看见小张啧啧摇着头:“啊呀,警局里两个女警察都有家了,我也想让小梅跟我说一句‘小张,你女朋友在楼下找你’。”
他怪腔怪调地打趣着,林杳穿好衣服推了他的凳子一把,“办你的案子去吧,少八卦。”
小张身子晃了一下,差点倒在地上,旁边的人都低低地笑。
林杳下了楼,看见沈郁白拎着一袋东西靠在墙边等她,时不时抬着腕表看时间,她缓了几步,慢慢靠近,又蹙眉:“不是让你先回家吗?”
这才早上八点,从医院回去还不足四个小时,想也知道沈郁白根本没睡觉,就又跑过来了。
沈郁白把塑料袋递给她,林杳打开看了一眼,是刚买的早餐,还温热着。
“被困那么久,肯定没吃什么东西,你吃点垫一下。”他淡淡说着。
“对了。”沈郁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还有这个。”
林杳的眼神颤动一下,那个盒子很熟悉,像她以前没送出去后来又被沈郁白捡回去的那枚男戒,但是里面似乎不是男戒,尺寸小了一些。
“你的那枚戒指我就拿走了,还你一个新的。”
沈郁白把戒指拿出来,因为有一只手还动不了,所以只能单手拿,低眸沉思好久,最后只是戴到了林杳的中指上。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要记得还,所以到了危机关头也得记得,要留一条命来还我,不然你成了孤魂野鬼我也把你抓回来。”
林杳笑了一声:“不愧是资本家,势利,一个小人情都要讨回去。”
沈郁白沉沉看向她,脑袋一低,往她颈窝里埋了埋,声音拖得懒散,像是不太认真,但咬字很硬:“因为我怕你死,你很少开玩笑,说不准下次你就真的亲身去挡子弹了,我见不得你那样。”
林杳感觉他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估计因为晚上的事被吓得不轻。
但是这也没有办法,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林杳也早就跟他说过,自己的命一直都悬在刀尖上,经常会受伤、被报复、枪里来刀里去。
在这个时候,林杳也给不出什么承诺,只能含糊着说:“戒指,我收了,我努力长命百岁。”
沈郁白还靠在她肩膀上没说话,前台的小梅一边偷笑一边看,林杳耸着肩,顶了顶他的脑袋,示意他把头抬起来。
谁知道这家伙又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没怎么用力,然后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样伸出舌头舔了几下,林杳的脖子一阵酥麻,感觉被他咬一口比喝咖啡还提神,整个神经都紧绷起来了。
沈郁白道歉倒是道得快极了:“对不起,没忍住,你继续工作吧,不打扰你了。”
林杳:“……”
看上去一点都没有诚心道歉的意味。
明明就是故意的,还装成一副解语花的模样。
都跟谁学的?
74他的
街上的人变少了, 家家户户举杯庆祝,这是个下雪的除夕夜,地面现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路边的树被剪去了枝叶, 树皮爬上道道皲裂的纹路。
林杳把脸往衣领里埋了埋,稍微把窗户拉出了一道缝隙,头伸到外面粗粗喘了一口气, 外面静悄悄的,路边蹲了几个人在小区里玩儿摔炮。
现在市中心禁燃烟花爆竹,年味少了大半,钻入鼻间的只剩下白雪的冰凉气味,林杳的鼻子冻得有些红。
身后有人在喊她:“囡囡把窗子关上吧, 别吹感冒了。”
林杳关了窗户, 边解围巾边说:“我就透口气。”
金母还在厨房里炒新菜, 电视机里放着春晚, 只起了个烘托气氛的作用,实质上没什么人看,但是不听着春晚的声音又觉得不像在过年。
阿婆把碗筷摆好:“小白呢,不跟你一起回来过年啊?”
林杳把凳子扯过来坐下,“嗯”了一声:“他回自己家过,万姨那边总不能没有人陪。”
阿婆又问:“那聂清她们家今年怎么也不跟我们一起过年?”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聂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个年一看就不好过,这事估计对何元芳和聂清的打击都挺大的,现在聂家就剩下她们两个人在了。
林杳咬了下筷子, 不好把这事跟阿婆说,只能糊弄着装傻:“不知道。”
金友媛最近的情绪也不太好, 聂家的事被扒出来以后,聂清已经很久没来找过她了,林杳看见她慢吞吞地扒着饭,除夕夜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吃完饭以后,林杳准备和阿婆一起回家,临走时金友媛小声问了她一句:“聂湛他……怎么样了?”
林杳轻轻看她一眼,摸不准金友媛现在对聂湛是什么态度,聂湛对她不错,可能是想在她身上找到一种赎罪的解救感,但是他毕竟利用了金星鑫,以至于此后的一切补偿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她实话实说:“聂文浩没落网以前,他出不来。”
说得委婉了一些,落网以后,作为帮凶,他更出不来。
金友媛的眼睛往下一低,“嗯”了一声,所有复杂的感情都化为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吃罢饭,大家都各回各家了,林杳走进电梯准备下楼,听见屋子里的金母还忧心忡忡地问:“媛媛,你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啊?”
“……”
电梯门关上,林杳下了楼。
屋外狂风乱作,木枝上挂着的雪成堆地掉下来,啪的一声掉在地面上,碎裂开来。
林杳的肩头也落了一些,雪堆砸在伞面上无比沉重,她的手都有些不稳了,掌心的疤磨蹭着伞把,她呼出一口白雾,看见阿婆走在前面,踽踽独行,那背影让人觉得有些熟悉。
她快走了几步,跟阿婆并肩,搀了她一把,阿婆含笑望着她,碎碎念着,说她终于也有个自己的家了。
林杳没吱声,盯着自己脚下厚厚一层雪,而后突然听见阿婆冲街对面喊了一声。
她眼一抬,看见对面撑着伞站在树下的沈郁白,瘦白的手指从大衣宽阔的袖子里伸出来,黑色的伞面上沾了薄薄一层雪,青年眉眼沉寂,被斑马线两边的红绿灯给染得透亮,剔透的乌色瞳仁被照亮,沈郁白的视线在阿婆身上晃了晃,礼貌地微微颔首,然后就停在林杳身上,没移开过了。
他稍一抬手,冲她勾勾手指。
阿婆了然一笑,“那囡囡你先跟小白去,阿婆回家啦。”
林杳有些为难,偏头看着阿婆:“不行,我得先看着你安全到家。”
阿婆笑了几下,眼角卷出几道褶皱,佝偻的身子被小小的伞覆住,轻柔地推了她几下:“我又不是走不动了,一点小雪而已。”
红绿灯由红转绿,沈郁白跨过斑马线走过来,黑色伞面上的雪被抖掉一些,漆色的发尾沾上一点白,被他毫不在意地拂去。
“我跟杳杳一起送您回去。”
林杳摸了下耳朵,这人还不常这么叫她,乍一下听到沈郁白这么喊,她不由得有点没反应过来。
阿婆无奈答应下来,两人一左一右挨着阿婆走,林杳用伞撞了撞他的伞,疑惑着问:“你过来我这边的话,你家那边怎么办?”
沈郁白慢悠悠迈着步子,“他们都睡了我才出来的。”
小区里万家灯火都明艳如赤日,很多户人家一顿除夕团圆饭吃到现在还没完,楼底下还有你追我赶的小孩子在玩炮仗。
阿婆走到楼梯口后朝她俩摆手,示意自己到了。
林杳往后看了一眼,问他:“你没开车?”
他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眉:“我的胳膊暂时开不了车。”
林杳看见他的夹板都拆了,还以为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走回去吧,反正也不远。”她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伞拿得有些不稳,天上盘旋落下的雪花降落在她的头发上。
沈郁白看见她的眼睛里蓄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半张脸埋在围巾后面,耳朵被风吹得有些红。
青年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身后有小孩突然点燃了一个炮仗,炸得很响,楼上有熄了灯的户主拉开窗户训斥,说他们扰民。
“今天去你家?你家离得近。”林杳被这声炮响炸得精神了一些,抖擞了一下精神。
沈郁白停在她身旁,低了眼,将她颈侧那一缕沾上雪的头发挑了出来,头发有些微凉,他的手在口袋里捂过,林杳感觉到脖子上覆来一层微弱的暖意,很轻地掠了过去,稍稍痒。
“嗯。”他懒着腔调应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听。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沈郁白跟着她走,偶尔打几个呵欠,眼皮困倦地落了落,但也没抱怨。
这个时候到处都没了人,冬日的电线杆上连夜鸟都不曾栖息,空荡荡的,只有纯白色的雪挂在上面,给黑夜带来一点点亮色。
沈郁白的家里极度冷清,窗花啊对联啊什么都没贴,书桌上堆着一大摞申办俱乐部和车队的申请文件,乱七八糟的。
他摁开客厅的灯,在自己冰箱里找了一下,沈郁白平时也不下厨,他家冰箱跟林杳家的差不多空,不过林杳家的冰箱有他之前塞得一些桃汁和罐头什么的,还显得丰富一点。
沈郁白的指尖在冰箱门上面轻轻敲击了几下,像是在思考,然后偏过头问她一句:“还吃点东西吗?可能要出去买。”
除夕夜也没几家做外卖的,周边应该还有几家24H便利店开着。
林杳刚坐下,闻言后狐疑问:“你会做饭?”
“在国外都是自己做的。”沈郁白挺无所谓地说,但人已经跑去玄关准备换鞋再出去一次了。
其实林杳不饿,但是她想到自己还没尝过沈郁白做的饭,错过这一次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有时间像这样坐在一起相处了,所以就又站起来,重新换了自己沾了一鞋底雪的厚底靴,准备和他一起出门。
沈郁白的眼睫朝下耷着,盯着她的鞋子看了一眼,看出是约会没成的那次林杳穿过的鞋。
衣服也是,虽然不是上次一模一样的鹅黄色大衣,不过新年的衣服也是亮色,雪白的,看起来毛茸茸的很厚实,乌色的短发随着她弯腰的动作往下垂着,交搭在雪白的外套上,视野被分割成黑白分明的两块。
林杳换好鞋,抬了眼,乌溜溜的黑眼珠疑惑地眯起来,问他:“看着我干嘛?出门了。”
“没什么。”他转身往外走了一步,调子拖得慢,“只是在想,你这么怕冷的话,下次我还是不要用脚贴你的小腿了。”
每次都会冻得她一激灵,然后很无语地转身,顶着一张冷漠脸把他从被子里推出去,让他滚去睡沙发。
林杳听到这话也很无语,她关上门,冷笑:“那我俩今晚也别睡一起,睡一起你就乱来。”
走在前面的沈郁白刚把伞撑开,黑色的伞面上刚落的雪还没化,就又淋上新的,他几不可闻地微眯住眼,嘴角漾起一抹笑:“乱来?我什么时候乱来过。”
狐狸般蛊人的眼睛往上扬了扬,单薄的眼皮有种透明感,他靠近了一些,林杳挑着眉看着他的表情,等着他的后话。
沈郁白说话时的气息凝成具象的白雾,朝她脸上飘过来,青年的嗓音漫不经心的:“我可没有,我们俩到现在只做过一次哦,还是你主导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雪的缘故,林杳在他颈间嗅到一种清凉的淡香,似乎与之前闻到的味道有所不同。
她无语住了,走到一边撑开伞,“这段时间不是我受伤就是你受伤,禁一下欲,很难?”
他笑了一声,投降般道:“行行行,那伤好了就可以?”
林杳不理他,直接往雪地里走,走出小区预备拐弯的时候被沈郁白从后面捏住后脖颈,像拎猫一样让她转了个向,他低着漆色的眼,语调慢悠悠的:“这边,拐错路了,笨狼。”
沈郁白不放手,顺手把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压着,指尖像玩儿一样轻轻捏着她的肩膀,眼睛也没看她,只淡淡叙述:“你家周边有什么店、怎么去,我可都摸得一清二楚,而你怎么跟第一次来我家一样。”
两个人靠得太近,伞都打在一起,林杳把他往旁边推了推,回着:“我本来就没来过你家几次。”
他突然闷哼一声,抬着胳膊,脸色不好看,林杳一愣,想起他胳膊的伤还没好全。
“我打到你胳膊了?不能吧。”她又靠回去。
沈郁白抿住唇,精致的眉微蹙,轻叹着:“就是胳膊疼才放你肩膀上搭一下的,你还推我……”
林杳狐疑地看他一眼,他脸上还是一副有点痛的表情。
刚刚捏她脖子的时候不见他这只胳膊这样虚弱。
“放吧放吧。”不跟残疾人计较。
便利店里只有一个店员在值班,躺在躺椅上刷着小视频,声音还挺大,林杳他们进来了都没看见。
挑完东西准备付钱的时候,林杳稍一瞥眼,看见了坐在便利店里面的椅子上吃关东煮的聂清。
准确地来说也不是吃,她好像没有动过那碗关东煮,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
此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是大年第一天,她却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儿想事情。
林杳让沈郁白先去结账,自己坐到了聂清旁边,用手试了下温度,果然已经冷掉了,也不知道她在这儿坐了多久。
“在想什么?这么晚不回家。”
聂清缓缓眨了下眼,说话时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在想,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哥和我那个爸,原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要是我妈没和姓聂的结婚,我们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还不如让我妈和我两个人一起过。”
林杳看了她一眼,轻轻说:“也不能这么说,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再好的人可能都揣着一点不敢见人的小心思,再坏的人心底里可能也存在着一点良知,你哥确实做了很错的事,但是对于你而言,他是个很不错的哥哥。”
“他的坏你要认,他的好你也要认。”
聂清的眼睛有些红,她慢慢低下头,语带哽咽:“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见金友媛,我现在还姓聂,聂文浩也当过我的父亲,我没有脸去跟金友媛像以前那样相处了,我害怕她看见我就会想起不好的事。”
林杳给她递了纸巾,思索了一瞬,“你没有跟她聊过怎么知道她不会愿意见你?金友媛是很坚强的人,她和你一样,都能从这件事中走出来,本身就证明了你们都是内心强大的人,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她不会对你有偏见的,更不会因为看见你就出现抵触的情绪,不然她这么多年为了走出这段阴影所付出的努力不是都变成泡影了?也许你该和她好好聊一下。”
聂清抱住她,头抵在她肩膀上抖了抖。
林杳侧头看见沈郁白拎着塑料袋往外走,手指了指外面,跟她做口型:“外面等你。”
她回了个“OK”的手势。
聂清擦了下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声音还有些微抖:“聂文浩,这几天来专门来找我了。”
林杳的神经一绷,身子也僵了一瞬,她没想到在全网通缉的这个风口浪尖上,聂文浩还敢出现在聂清这个受害人面前。
她表情严肃起来:“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一定是我怂恿我哥去出卖他的,他会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好死,他带了几个人来我家把东西砸得一团乱,对我妈狂吼,www.youxs.org,我妈哭着报了警,他害怕了,又连忙开车跑了。”
她又摸了下眼角:“他就是为了报复我们,恐吓我们,不让我们好过,我怕他也会去找金友媛,林杳姐,你最好找几个警察守在金友媛那儿,聂文浩可能会偷偷去的,他想逼疯我们。”
林杳沉闷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她最后拍了下聂清的背,安抚着:“先回家吧,在外面待到太晚的话何姨肯定会担心你的。”
她走出便利店,想跟李亚提醒一下这个事,但是又顾忌着是除夕夜,而且又是凌晨,林杳就只是顺手发着消息,想让他派人在金家小区蹲守一下。
短信还没发出去,李亚的电话就打进来,林杳皱了下眉,接起。
“你见到了金友媛没?金友媛妈妈打电话说她不见了。”
她耳边一阵嗡鸣,急急说:“什么情况?”
刚刚还一起吃过除夕夜的饭,她不过才离开几个小时,怎么就不见了。
“几个小时以前吃完饭,金友媛说她下楼买点东西,结果一直没回来,金友媛妈妈就去附近的商店都找了一遍,都没看到她的人,所以火急火燎地给我打了电话。”
李亚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为沉重:“因为聂文浩亲自找过聂清对其进行威胁恐吓,我有点担心这事也跟他有关。”
彼时。
金友媛倒在面包车里,嘴巴里被塞了一块擦车的抹布,搭在副驾驶位的黄色马甲的一角让她恐慌,那个人还悠闲地哼着歌。
她看见那个身影,看见那件黄色的马甲就浑身颤抖,止不住哽咽,眼睛变得通红。
聂文浩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说:“好久不见啊,小姑娘。”
他一边开车一边计算时间:“嗯……有多久了,十二年了吧,我又来找你了,你不高兴吗?”
把着方向盘的两个胳膊显露出两块刺目的纹身,一边是“色即是空”,另一边是密密麻麻的符文。
聂文浩停了车,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旁边跟着他的小弟就从身上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
他把腿翘在方向盘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下流地调侃:“小女孩,你不会忘记我了吧?好歹我也是你第一个男人不是?”
金友媛浑身都抖了一下,用力挣扎,声音被堵住,只能发出闷声的低吼,听在耳朵里却仿佛刺耳的尖叫一样,如似泣血。
聂文浩哈哈大笑,下了车,拉开后备箱的门,把浑身都被绑住的人从后备箱里拎出来,他还故作同情地发出几声“啧啧”音。
“别激动啊,知道你很高兴。”
他把人扔到巷子里堆积的雪堆上,金友媛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重重喘气。
聂文浩披上那件黄色皮外套,周围还跟了几个人,他用力拍着巷子里的墙面,一下又一下,发出逗狗似的声音:“喏喏喏,看这里呀,还记得这里吗?”
凌晨一点钟的黑夜,四周都不亮,聂文浩的小弟熟练地用榔头砸坏了巷口的摄像头,雪还在簌簌往下落。
聂文浩不耐烦了,提着她的脖子逼迫金友媛环顾这个巷子,她眼泪成股地往下掉,看见巷口处矗立的牌子,写着“酒阑巷”。
男人低笑着:“不记得吗?你在那边的垃圾桶里,当时浑身抖得不行,求我饶了你。”
他又想了想,“嗷,对了,还有你哥,不知道他的名字,拿着一把刀来找我,说要为妹妹报仇,然后呢——”
他捏着她的头一扭,声音如恶魔般:“就在那个角落里,被我捅了好多好多好多刀,身上全是窟窿。”
聂文浩抓着她的头发,逼问:“记起来了没啊?被上过一次以后变成傻子了吗?可我不是听说你还上了大学了嘛?跟我那个可爱的女儿一起。”
金友媛的四肢动不了,她一边哭一边喊,声音全部被堵在嘴里的布后面。
“啊啊啊啊啊啊——”
聂文浩在一边捂着肚子狂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想疯吗?快疯吧,像我被你们逼疯一样,我总得逼死一个吧,不然怎么对得起你们这些年对我的追查。”
巷深处一片漆黑,衣服被地上的雪浸透,变得冰凉,如坠冰窟,骨头缝里都结了冰,天上掉下大朵大朵的雪花,覆在她的头发上面,又掉下,被她的热泪融化。
他在金友媛耳边碎碎念,挂着身上一串串符文,如念经一般:
“疯吧疯吧疯吧疯吧,你们绝不能好过!”
75他的
漆黑的巷子里闯进来一抹亮光, 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聂文浩停止了吼叫,直起身子朝巷口看去,他身边的几个光膀子男人也慢慢把脚转过去。
孙明燕压制住自己的呼吸, 缓缓蹲下身子捡起地上开着手电筒的手机, 然后转身,咽了下口水,假装若无其事地走掉。
她听见身后有人问:“聂哥, 让她走……?”
聂文浩毫无所谓地说:“我认识她,一个出来卖的妓,胆子小得要死,她不敢声张的,反正警察已经盯上我了, 多她一个不多。”
静谧的巷子里只剩下金友媛的闷吼和他拨弄打火机的声音。
孙明燕走了几步又停下, 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机, 立马报了警, 跟警察把地址说了,然后慌里慌张地把手机捅进棉袄口袋里,四下环顾了一下,掂量着路边几块大石头,抱着石头大叫:“来人啊救命了!有人在大街上杀人了啊!”
聂文浩把嘴里的烟一下子丢到地上,大骂了她一句。
孙明燕一边大叫一边抱着一块大石头往他们身上砸,只不过今天时间特殊,街上都没什么人了,只有对面一个便利店还开着,便利店的老板从躺椅上坐起来, 扒着玻璃窗往外看。
她还没逃几步,就被聂文浩的人追上, 把她拽了进去,他大手掐住她的喉咙,阴冷道:“你也想死?”
孙明燕被摁在巷子里的墙上,喉咙发紧,一声也叫不出来,只能狠命用指甲往他的肉里嵌,一边仰着脖子一边吐字:“我已经……报警了,你识相一点就……”
聂文浩加重了力道,压着一只眼冷嘲:“你个骚娘们还敢威胁我?我以前可去乌合会所给过你不少小费,你就这么对我?”
孙明燕发了狠劲咬他一口,聂文浩的胳膊被她咬出血来,下意识把人甩到一边的地上,她重重撞在墙角,撞翻了垃圾桶,垃圾散落一地,发出异样的味道。
金友媛看着那个垃圾桶,眼里的惊恐更甚,手指在地上挠了几下,眼泪双行齐下,沾湿了嘴里的抹布。
各种气味交织着,黑夜浓得让人伸手看不见五指,金友媛却看见了孙明燕从一堆垃圾里往外爬,还在大叫:“救救我们……”
她被拿捏住双脚拽了回去,金友媛身体颤抖着,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么被聂文浩拽回去的,在那个垃圾桶旁边遭受了欺辱。
聂文浩扇了孙明燕几耳光,“你一个破布,跑来逞什么英雄,我连你一块儿弄死了又怎么样?”
孙明燕侧着脸,用舌头顶着嘴里一颗牙齿,掺着血吐出来,哑声说:“我之前……从警局回来的时候,答应过一个警察,说会做个好人。”
林杳在她离开警局时给她介绍了一个电影,叫《金陵十三钗》。
“我的身子脏,但我的心不脏。”她直视着聂文浩丑陋的眼睛,“我怎么不能做英雄了?”
聂文浩猛砸了她一拳,低低咒骂:“还英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从地上起来,踢了她一脚,跟周围的人说:“绑起来,一起带过去。”
金友媛摇着头,她蠕动过来,挡在孙明燕面前,胸膛上下起伏。
孙明燕咳了几口血,“你们带我走,把这个姑娘放了。”
她笑,“反正你们男人,左右不过那档子事,与其让一个干净的姑娘被你们残害,不如让我来。”
聂文浩抓着金友媛的头发,不耐烦地把人摔到一边。
天上的云散开了一些,胳膊上狰狞的纹身在熹微的光线下显得圣洁,仿佛他是一个多么虔诚的信徒,但是男人嘴上却说着:“她早就被我糟蹋过了,干净个屁啊,你要送上门来,也是你活该。”
几个男人把她俩粗鲁地扔进后备箱里,聂文浩坐了副驾驶,点着烟瞅了眼手机,望风的人打了电话过来:“聂哥,警察现在到了酒阑巷了。”
他闲闲应了一声,吩咐别人把车开到角落,敲下了旧车牌扔到路边,换了个新车牌,然后跟另一拨人交接,带着金友媛和孙明燕两个人换了一辆新车,往另一条岔路开,其他几个人开走了原来的车,引开警方注意力。
车身摇摇晃晃的,搭在座位上的黄色皮外套的袖子拖到了地上,聂文浩从屉盒里掏出几部老式手机,摆成一排,手指滑来滑去,悠闲地挑选了一部,摁开,然后问金友媛:“诶,说说,你那个警察姐姐的电话是多少,我打过去,帮你求救,看她有没有本事把你救出来,怎么样?”
旁边看人的几个男的把她嘴里的抹布抽了出来,金友媛一边大喘气一边道:“你想……弄死她,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杀了我我都不会……让你利用我的,我绝不会害林杳姐。”
聂文浩骂骂咧咧的:“受刺激太大,精神不正常了吧?能让别人死自己活的事儿都不干?神经病。”
他摁开拨号盘,“你不告诉我我就找不到她的电话了吗?给你个机会还不要,嘁。”
金友媛的头发散了一地,“像你这样的畜生……当然不懂人类的情感。”
这句话突然把聂文浩逗乐了,他在车里大笑,笑得快流出眼泪了,车窗反射出他身上的符文。
“哈哈哈哈哈,确实是小女孩啊,以前叔叔我也是相信的,结果一个个的…”他咬牙切齿的。
“后来我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是最他妈不值钱的东西。”
“……”
林杳心烦地撩了一把头发,叉着腰看见酒阑巷里一片狼藉,遍地都是洒出来的垃圾,白柠怕她着急,在旁边安慰了几句。
李亚还在问便利店老板具体看见了什么,听见叙述以后皱了眉,重复一遍:“还有一个女人?”
老板描述了长相,林杳眉目一动:“可能是孙明燕?”
她在手机里翻找着孙明燕的电话,结果还没拨出去,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林杳凝了下神,白柠在旁边看着,属地是外省的,肯定不是正经号码,就提醒了一句:“可能是聂文浩专门打给你的。”
林杳想都不想就接通,对面传来男人含混的笑音:“第一次跟你聊上天啊林警官,久仰久仰。”
她没有耐心跟他过多地周旋,单刀直入:“你有什么条件,说。”
男人又大笑几声:“爽快,不过我能有什么条件?我一个上了警方通缉榜上的人,左右不过一个死刑,紧急关头,唯一的愿望就是找点人陪陪我,我看你这个妹妹就不错,看来我那晚上没眼花,拉着了一个妙人儿。”
林杳低吼:“你要是没有条件就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
对面沉寂了几秒,话音又变得吊儿郎当:“你要是想救她,就自己一个人来六环外的化肥工厂这边救,少耍心眼,我的眼线都盯着呢,你只要跟警方团队联手,我就立即撕票,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多一桩罪案又有什么关系。”
电话被挂断,林杳面色发白,白柠注意到以后,小声问:“那边怎么说?要怎么样才肯放人?”
林杳忌惮地看了下周边的人,视线晃过一个又一个警察,不敢确定聂文浩是真的有眼线,还是在唬她,但是她不敢冒险,草木皆兵。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白柠有些着急:“他们要你做什么?越是关键的时候越不能犯傻。”
林杳斟酌了几秒,白柠肯定跟聂文浩没关系,她不敢出声,只能低头给白柠发消息:【他们让我一个人过去。】
白柠的神情变得凝重,回她:【不可以,监控里都看到了,车里全是人,你就算是女武神都打不过他们的,他们就是想把你也弄死。】
林杳:【但是我不能确定周围有谁是聂文浩的人,我不能找他们帮忙。】
白柠:【李亚呢?让他想想办法。】
林杳:【李亚也不可信,他爸跟聂文浩、马国庆他们有交情,我现在也不能相信他。】
气氛静了好一会儿,手机屏幕的光投影到两个人脸上,白柠的眉越皱越紧。
白柠:【那就我跟你一起去,我有配枪,你现在跟局里申请领枪肯定不行,用我的,至少比单枪匹马好。】
林杳思考了很久,白柠拉着她从便利店的后门出去,拦了一辆车,把她摁进去,然后自己再进去,“别考虑了,除了这样也没有更保险的方法了。”
坐在车里的时候,林杳摸了摸自己的熊猫挂件,思绪放空了几秒。
这个挂件是以前沈郁白送给她的,关联着沈郁白的手机,摁了就会自动报警并把定位传出去。
她最后给沈郁白发了个语音,沉吟了好久。
“如果天亮了我还没回家,沈郁白,跟着我的定位带人来找我。”
“在此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说。”
白柠还有点不放心,看着林杳镇定自若的表情,还是慎重地问:“万一他太担心你,现在就联系警察呢?”
林杳不作他想,迅速回复:“他不会。我说什么,他会照做。”
车内还响着深夜电台,主持人轻柔的声音缓缓传来,林杳把手机熄屏,黑掉的屏幕里倒映出她镇静的眼神。
这个除夕夜无比地安静,在如此安宁的氛围里,无人知道,她们即将奔赴一场惨烈的殊死搏斗。
要么今夜生,要么今夜亡。
长夜将至终章。
76他的
满地的尘土, 被风卷起来的时候分外迷眼睛。
林杳抬着胳膊挡了一下。
废旧的化肥工厂,各种铁桶都侧倒在地面上,浸出一滩又一滩不知名的黑色污渍, 能闻到很浓烈的化学药剂的味道。
面前的大门用粗重的铁链子拴着, 白柠摸到腰间别着的枪,躲到旁边的铁桶后面,两人远远相望, 对了个眼神,林杳转过身子,用力地踹了几下门。
“聂文浩,你人呢!”
从铁门的缝隙里透出一只眼睛,四下转着, 探视着她身后的情况, 确定周围没有别人以后, 里面的人才把门打开。
林杳看见了聂文浩, 正蹲坐在地上抽烟,烟灰落了一地,又被他用脚尖蹭开,肩膀上搭着那件黄色的马甲,万分嚣张地瞥了她一眼。
他随手扔掉手里的烟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夸赞了一句:“你还有点胆色,居然真敢一个人来。”
仓库内部空荡荡的,除了聂文浩和他的小弟就见不着其他人了,看来金友媛她们不在这儿。
“人呢, 怎么才能放人?”
守着仓库门的那两个人各自手里拎着一把斧头,眼神颓恹, 俨然一派亡命之徒的作风,接收到聂文浩的眼神以后就冲了上去,林杳尽力躲开,但耐不住对面人太多,直接把她包围住了。
林杳把手鞭在背后,晃了晃,示意白柠现在不要暴露,她还没有见到金友媛,如果聂文浩知道她带了别人来,很有可能会撕票。
她被人捉住肩膀,摁在了地上,膝盖磕到粗砺的地面上泛起疼痛感,林杳没吭声,等着聂文浩说下一句话。
一双脚慢慢出现在她眼皮底下,聂文浩眯着眼睛往外看了一眼,跟旁边的人挥了挥手,吩咐着:“把那边那个人抓过来。”
林杳心脏一紧。
白柠被抓了过来,林杳往那边瞥了一眼,聂文浩手下的人没有缴枪,看来她把枪藏住了,没被发现。
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聂文浩就蹲在她们两个人面前,点了一根新烟,吐着烟雾,呛得很。
“你不遵守约定啊,那我也可以不遵守吧?”
他说着,抬了抬手指,站起来跟周围的人说:“绑了扔车里,现在换地方,待会儿把警察给搞来了。”
聂文浩又看了她们一眼,咬着烟说:“把她们身上的东西都掏干净喽,什么都不要留。”
手被他们绑了起来,嘴用胶布贴住,手机什么的都被摔碎了扔到仓库的角落里,那个小熊猫被她藏在了裤子夹层里,他们没摸到。
眼睛也被遮住,林杳倒在车里,只感受到车身一下一下地抖动着,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地面,轧过一个又一个雪堆,能感受到冬季的寒意。
大年初一,林杳在黑暗里听见了路边的鞭炮声,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市内都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除非已经开到了郊外。
车停下,林杳被扛着摔到了地上,眼罩和嘴上的胶带被撕开,门外有人在问:“现在怎么办,要处理掉这四个女的吗?”
聂文浩咂了几下嘴:“不着急,直接把人弄死了我还玩儿什么?”
身边的人默了很久,又讪讪说:“聂哥你不是不玩儿这种女的吗?”
林杳下意识咬住牙齿,双手攥成拳。
生锈的铁门被关上,听不清外面的谈话,地面发着潮,墙角爬了一层厚厚的绿苔,呼吸间都沾着一股霉味儿,没有窗户,只有墙面上破了的一个手掌大的洞稍微透进来一点光。
林杳什么也看不清,她微微眯住眼睛,叫了几声白柠的名字。
白柠回应她:“在呢。”
“枪还在身上吗?”林杳问。
“绑在裤子里了。”
白柠蹭了过来,跟她并肩靠在一起,稍微松了一口气,徐徐问:“现在怎么办?直接举枪打出去?”
林杳斟酌着,如果现在摁开报警装置,警察里面真的有聂文浩的人的话,那么她身上带着定位的事情就会暴露,聂文浩肯定会再来找她。
她考虑了两秒,还是摁了,然后蹭着墙站起来,把内兜里的熊猫头从那个墙洞里扔了出去,又扭头看向白柠:“你的枪别藏在身上了,待会儿他们估计还要来搜我们。”
双手被绑住,不好动作,林杳蹲下去帮她,把裤子里的枪拿出来,刚把枪拿在手里,白柠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立马把林杳扯下去,两个人一起靠着墙坐着。
地面长着一堆草茬,很扎皮肤,林杳低着头,使劲把手里的枪往身后藏。
开门的是个瘦子,嘻嘻笑着:“聂哥叫你们过去一个。”
林杳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眼神,警惕道:“过去干什么?”
瘦子哈哈大笑:“还能干什么,说给兄弟们玩点好的。”
这话的暗示意味极重,男人还恶趣味地说:“你们自己决定谁先来吧,不过是个顺序的事,人人都有份。”
因为开了太久的车的缘故,这个人看上去也挺累的了,耸着肩膀打了个哈欠,敷衍着说:“五分钟时间,考虑好了自己从这个门里走出来,五分钟没人出来,隔壁那两个女的就噶一个,我们玩儿得爽了,隔壁就放走一个,你们就可以救到她们了,这个玩儿法不错吧。”
他边挥手边说:“自己好好决定啊。”
铁门被留出一道缝隙,从缝隙里透出光来。
林杳看见金友媛和孙明燕被拖了出去,经过了她们门前,金友媛还在骂:“你们这群畜生,不然就杀了我!别拖累别人!”
聂文浩啧啧几声:“杀了你也太痛快了吧,别着急,请你在旁边看两场好戏。”
林杳的思绪都集中在那边,外面的人喊了一声:“还有四分钟了啊,抓紧点。”
她的牙齿几乎要咬出血来。
林杳手里一空,手里的枪被白柠拿了过去,她惊诧地回头,从昏暗的光线里看见白柠镇静的脸色。
她说:“不用考虑,我去。”
林杳下意识摇头:“不行,你不能——”
“没什么不能的。”白柠背着手,把枪上膛,往裤带里塞,“杳妹儿,你跟我不一样的,你有自己的恋人,有自己温暖的家人,她们都很担心你很爱你,万一你受伤了,可能会有十几个人难过,但是我就不一样,我没打算恋爱结婚,朋友也就那么几个,我家那对父母也不是很待见我,我死外边了估计只有你们这几个朋友来为我收尸。”
头顶上突然渗出一滴水,滴在林杳的鼻尖上,白柠已经站了起来,回头对她笑:“啧,怎么算都是我去比较划算吧,万一我打出来了,那就可喜可贺,万一我没打过那群人,不干不净也没那么大影响,我不在意,也没什么人在意我,但是你就不能像我这样自由了,嗯——这么算来,我活得还算无拘无束。”
林杳站起来挡在她面前,眼眶是红的,一下又一下地摇着头。
外面的人还在慢悠悠地催:“还有两分钟——”
“我活了二十多年,只有朋友爱我,所以你们对我来说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没关系的,我们是最好、最好的姐妹,总该相信吧,女人之间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总是争风吃醋和勾心斗角,义结金兰为什么不能存在呢?”白柠还在争取。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过命的战友,不是只有男人之间才有所谓的义气的,我们之间也有,我也愿意为了你出生入死,也愿意为了你选择做一次勇者,就像你当初挡在别人身前那样,我也可以挡在你身前。”
“林杳。”她叫着她的名字,拥抱着她,感受着林杳哽咽的胸腔,一下又一下地震动着,打出让人心颤的声音,“这份勇气,是你教会我的,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
她走出铁门,林杳想跟上去,白柠却在她眼前把门用脚踢着合上,对她小声说:“如果我没有成功,后面就只能交给你自己了。”
因为白柠的人生里只有朋友爱她,朋友对她好,所以她把友谊看得胜过自己的生命。
古往今来,在战场上似乎只有男人之间的铁汉义气被歌颂,被传扬,可她们之间的友谊不输给战场上的战士,这个脏乱的仓库也是战场,也能容下大义与真情。
从铁门对面,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声,外面一团乱,林杳至今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孙明燕颤颤巍巍地跑进来,披头散发地,用锋利的瓦片割开捆住林杳的绳子,下一秒她就飞速往外跑,看见白柠举着枪,一圈人围在她身边,聂文浩的肩膀中了一枪,鲜血顺着他胳膊上的“色即是空”流下来。
男人阴恻恻地笑着:“我倒要看看你这个□□里能存下几发子弹。”
他一挥手,旁边的人也掏出枪来,指着白柠的脑袋。
“够把我们都打死吗?不够的话你现在跪下来求我,我赏你几个。”
林杳在远处对上白柠的视线,白柠皱着眉,对她摇了几下头。
大门还被聂文浩的人守着,她们出不去。
林杳死死咬住下唇,孙明燕和金友媛都躲在她身后。
她必须保住所有人,谁都不能死在这儿。
77他的
聂文浩搁在一边瘸腿木桌子上的手机亮了, 静谧的空间里,只有手机的音乐声环绕在空旷的仓库中央。
林杳的视线也移到了那部手机上,她的手稍微用了点劲儿, 指甲嵌进掉皮的墙面里。
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的, 十有八九是聂文浩的卧底,估计是想把出警的事告诉他。
“你们俩,往别处跑, 最好躲起来。”
金友媛抓了抓她的衣服,担心地问:“那你怎么办?”
林杳回头捉住她的手,安抚性地拍了下,“我总不能丢下白柠不管,你们先离这边远点。”
她拿起倒在墙角用来掘土的长铲。
桌子上的手机还在响, 聂文浩挥了挥手:“拿过来。”
在男人靠近这边的时候, 林杳用铁铲的头猛击他的脑袋, 周围的人都骚动起来, 往她这边赶,白柠稳住心态,又开了一枪,聂文浩夺了旁边人的枪反击了一次,白柠蹲下躲进拆下来的铁门后面,躲开了。
她看了眼枪膛,没剩几个子了。
场面乱作一团,看起来他们似乎也只有聂文浩手里那一把枪,如果手里的枪多,他们也不至于这样畏手畏脚的。
双拳难敌四手, 林杳帮白柠分担了一些火力,但是对方人多势众, 她很快就支撑不住,用铁铲的木棍怼着对方的脖子往地上压,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几圈,聂文浩的子弹追着林杳的身子射,只不过他不专业,射击也没个准星,几乎就是胡乱地扫射着,但林杳的肩膀还是中了一弹。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林杳和白柠身上,守铁门的几个男的也去支援,孙明燕见势溜到了仓库大门处,使出吃奶的力气用手指掰着门,不过门把用粗重的铁链子拴住了,挂了一把大锁,孙明燕想着办法开锁,金友媛姗姗来迟:“钥匙掉在地上在。”
她视力不错,看见了地面上反光的东西,连忙蹲下身子捡起来,往锁眼里戳。
有人发现她们两个要打开门:“操,那两个娘们儿要跑!”
扯开铁链的瞬间,聂文浩从身后用胳膊锢住她的脖子,用力夹着,让她喘不上来气,金友媛的脸都憋得通红。
聂文浩忿忿不平:“你凭什么跑,她们还算是无辜,都是被你牵扯进来的,不然我只报复你和那个姓林的警察就行了,最不能跑的就是你!”
他锢着她的脑袋转身,让她看清楚里面的打斗情况。
林杳肩膀上的血蹭了一地,跟其他人缠斗,白柠算计着子弹,用枪口指着那群人的脑袋,大喊着:“谁再动她就射谁的脑门!”
聂文浩在她耳边恶狠狠地低语:“她们可都是为了你啊,这么好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结果你还怪自私的,你跑了,她俩我可就不在意了。”
金友媛大口呼吸着,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抛下她们……”
她看见了林杳额上的汗,咬住的牙,皮肤底下暴起的青筋。
她从小就跟在林杳的屁股后面长大,骑着小车追林杳姐的自行车,吃过她掰了一半的碎碎冰,跟她一起躲在院子的草丛里抓小麻雀,林杳姐很疼她,在没有亲哥的时间里充当着亲姐姐的角色。
她也很爱林杳姐。
孙明燕从后面扑上来咬住聂文浩的脖子,她咬得用力,牙齿都咬出了血,聂文浩疼得大叫一声。
金友媛把身子往后仰,两个人在重力的作用下倒在地上,金友媛砸他的眼睛,两个人从仓库里滚出去,掉在外面的沙地上,她和孙明燕一起夺了聂文浩手里的枪。
孙明燕的脸被聂文浩打了一拳,半边脸发紫,头发乱七八糟的,几乎跟外面的歪七扭八长着的野草混在一起,除了颜色以外辨不清晰。
外面是亮的,地上有厚厚一层雪,黄了半截的草茬从雪堆里冒出尖来,有没过冬的鸟在啼。
金友媛捏着枪从地上站起来,双手举着,对准聂文浩的脑袋,一边流眼泪一边尖叫:“你放了她们!放她们三个走!”
聂文浩的眼睛在流血,他闭住一只眼,从雪地里慢吞吞撑着身子起来,朝外吐了一口血,用手背擦了擦唇上的血,笑着说:“一个半大的小姑娘……你会开枪吗?别搞得擦枪走火,最后不知道会害了谁。”
“这点儿距离,我杀你没有问题。”金友媛遏制住眼泪,又喊了一遍,“放她们离开!不然我就开枪杀了他,他杀了我哥,弄脏了我,我恨他恨得要死,根本不在乎什么后果。”
其他人稍微停住动作,往聂文浩这边看,聂文浩许了他们一大笔钱,如果他真的死了,他们连去哪儿提钱都不知道。
林杳被白柠护在后面,听见她问:“肩膀怎么样,没伤到要害吧?”
林杳摇摇头,然后眯住眼睛,对面拿刀的那个男的面相很眼熟。
她喘了几口气,趁这时候试探性地问:“喂,你是不是有个三岁的儿子在住院?是姓闻吧?”
那个瘦子一愣,拿刀的手抖了一下,警惕地看着她:“你查过我?”
林杳低了下头,扯了个笑出来,看来这就是徐婶的那个赌棍女婿,跟在聂文浩手底下做事的那个混球。
她动了动脑子,在刀尖要戳向白柠的时候出了个声:“我还查到,你老婆身上有个保险,法定受益人……应该是她的丈夫,数额还不小,有好几百万,不过如果你跟着聂文浩继续这么干下去,出了人命,判你个死刑或者无期,你就享不到这个福了,保险赔偿估计就给你儿子充当医药费了。”
瘦子的手滞在空中,情绪突然变得激动,疯疯癫癫的:“那个崽子凭什么!他是救不活的,妈的一个小聋子,那笔钱给他也是浪费!”
凭这举动,林杳怀疑他还碰过别的不该碰的东西,不然精神怎么会这么癫狂。
管他呢,林杳继续骗:“我们俩是警察,是国家公职人员,今天要是我们有人死在你们手里,这个罪名可就大了,你现在倒戈的话,可以减刑,判个几年,出来了拿了钱还能继续过,对不对?”
瘦子有些犹豫,眼珠子转来转去,旁边还有两个男人,还在惦记着聂文浩许诺他们的那点钱,只不过被死刑唬住了一点,都是爱钱但是更爱命的人。
闻瘦子的手转了个弯,刀尖往旁边那个人的胳膊上扎,互殴了起来。
他眼下一圈青黑,两颊凹陷,看上去就是瘾君子,哪有什么思考能力,身子早就被掏空了。
林杳跟白柠两个人从铁门后面钻出来,第一时间去看金友媛和孙明燕的情况,却看见外面乌泱泱一圈人,还没看清是谁来了,就听见惊天一声枪响。
耳边一阵嗡鸣,耳膜被震得像要爆皮裂开了一样,嗡嗡地不停响着。
林杳捂着肩膀上的血洞扒到仓库大门处,看见聂清从身后握着金友媛的手,聂文浩的身子僵了一会儿,大腿处汩汩流血,温热的血泡化了地面覆盖的白雪。
红与白的交织,聂文浩跪在了地上。
聂清的牙齿发抖,还铿锵有力地说:“她不开,我帮她开。”
聂文浩跪在雪地里,杂草戳扎着他的膝盖,他突然开始狂笑,眼里都笑出泪花来:“好好好,真是好得不得了啊……”他咬牙切齿,“我的小女儿,你真是好样的。”
十二年,颠倒的罗盘顷刻间被扶正。
十二年前,他拎着他的“枪”捅进她们的身体,而因果轮回,最后也合该由她们两个举着枪穿透他的肮脏的身子。
脏的是聂文浩,从来不是被贯穿的她们,聂清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沈郁白过来扶住林杳的胳膊,看见她肩膀上一个几近被穿透的血洞,乌黑的眸子颤动着,瞳孔都缩了一下。
李亚他们的警车开得没有沈郁白快,稍迟一些才赶到,林杳这时候也不敢相信他,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李亚皱眉:“我知道你胆子大,但是你跟谁都不打个商量就自己跑过来跟聂文浩对峙,干涉了不归你管的案子,虽然有功,上级肯定也会处罚你的,你至少应该跟我合计一下,制定个计划——”
沈郁白扶着她站起来,冷睨他一眼:“她的伤很严重,你是先救人还是先骂人?”
林杳失血过多,嘴唇开始泛白,强撑着跟李亚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聂文浩的卧底?除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其他人都无法相信,我跟你们一商量,不就全部暴露出来了?”
聂文浩被拷上了手铐,刘静先过来问了林杳的情况,林杳心累地闭了闭眼:“你们都是无关人员,都过来干什么?”
刘静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用力拥抱了一下白柠,白柠叹了几口气。
她又开始口吃了:“我不、不是无关人、人员,我来拍素、素材,写社会新闻。你们放、放心,我一定把他的丑恶事、事迹全部用、用文字刊登出来,天下、下皆知!”
白柠的身子软了一下,手里的枪都在抖,弹壳已经空了,一颗子弹都没有了。
她对林杳笑了下:“他们是跟这个案子无关,但是你与他们有关啊。”
大家担心的不是案子,是林杳这个人,所以不顾有多危险也要赶来,要确保她平安。
林杳没有力气了,往沈郁白肩膀上靠了靠,渗出的血沾湿了他的衣服,她在走出仓库大门的那一瞬间看见了很多人,孙明燕、金友媛、白柠、刘静、聂清等等等等,都挺直了腰杆在纷飞的雪雾里站着,脸上的表情或释然或惘然。
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掉下来,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坑。
她想起蒋依小时候拍着她的胸膛哄她睡觉的时候,对她说:
“囡囡啊,你要相信,你对这个世界所展示出的每一点善意,最后都会一滴一滴的,以别样的方式,流进你的身体里。”
——因果回环。
聂文浩被押进警车里,顿住身子,回了眸,最后看了眼聂清。
——善恶终有报。
雪停,天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