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显跟着巨盛川的掌柜进了后堂,互道了姓名,便取出了沈敬丹交给他的信。掌柜的姓张,名叫张秀仁,山西洪洞人。他看过信,马上就变得极为热情,先是让人上好茶招待,又感慨了半晌沈老板救弟弟性命之恩。
原来沈敬丹去年路过汉口探询茶叶行情时,可巧在客栈里遇到了一个汉子发了寒热病,也就是疟疾。这时代的疟疾属于闻之色变的重症,而金鸡纳霜是清宫的御用药物,寻常百姓想都别想。
一般客栈遇上这种事都是活该倒霉,恨不得客人都不知道;要是病人有钱的便安置到偏僻院落吃药养病,没钱的话就直接扔到郊外。沈敬丹见那汉子要被客栈的伙计扔出去,这才让手下打听了一下,方得知是山西来的,姓张,之前是到湖南安化办茶去了。
想到赵新交待的事,沈敬丹就多了个心眼,掏了钱让客栈的人找了处偏僻院落安置那汉子,又从随身行李里取了从北海镇医院领的“复方双氢青蒿素片”。
北海镇虽然地处寒温带,可因为森林沼泽密布,到了夏天蚊子也不少,再加上外出干活的人经常渴饮生水,是以疟疾也有发生。虽然金鸡纳霜--也就是奎宁可以治疗疟疾,但是副作用也很大。所以洪涛就选择了另一时空的青蒿素片作为储备药品。
沈敬丹因为经常在外跑贸易,行李中便一直备着。那张姓汉子得了沈敬丹救助,一连吃了四天的药,病情很快就得到控制,之后又吃了大夫开的大柴胡汤,七八天之后就好的差不多了。
这时沈敬丹才知道汉子叫张秀德,是山西洪洞刘府的账房。刘府就是指的刘秉恬家,此人曾历任军机处章京、福建道御史,现任清廷兵部侍郎。
不问不知道,这个张秀德居然是“神拳郭永福”的徒弟,是陈继山的师弟。当年郭永福(陈有孚)在河南打死了人跑回山西,一番奇遇之后就投靠到刘秉恬府上做了教习。之后便收了刘府的护院贺怀壁和帐房张秀德两人为徒,倾囊传授一百零八式通背拳。而贺、张二人只是听师傅说起过陈继山,却从未得见。
沈敬丹不敢说陈继山眼下在北海镇效力,只说在徐州有过一面之交。正所谓大恩不言谢,张秀德无以为报,蹉叹之际,无意中听沈敬丹提及有涉足茶叶贸易的想法,于是便说自己的兄长正在羊楼洞的一家大茶庄做掌柜,待自己修书一封,沈敬丹可直接去找兄长,一应事务都能办妥。至于他自己,还得赶回山西复命。
当初郑文显听了沈敬丹的讲述,就感叹过人世间的因缘际会实在离奇。谁能想到在汉口好心救人,被救的竟然是陈继山的师弟。
陈继山如今是赵新的贴身警卫,身手在北海镇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连刘胜那狗熊般的大身板都被陈继山借力打力摔了个七荤八素,之后便再也不提过招的事。
郑文显和郭婆带等人仰慕其身手,一直想拜在门下,可惜陈继山去年跟着赵新打沙俄,最后被赵新扔在了伊尔库茨克,估计得今年夏天才能回北海镇。
之后他和张秀仁谈了有半个时辰,到了晚上张秀仁又在镇上的饭庄摆了酒席。郑文显跟其深谈一番后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个棒槌,很多涉及茶叶运销的问题他听都没听说过。
事实上茶叶贸易具体操作极为复杂,沈敬丹即便是事先打听过,可他毕竟从未经营过茶叶,所以告诉郑文显的也极其有限。张秀仁见郑文显是个外行,便细细讲了,郑文显这才明白其中细节。
清代的茶法沿用明制,早期也是通过官茶储边交易马匹,也就是“茶马贸易”。雍正十三年的时候,随着甘肃停止以茶中马,茶马贸易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领引征课制”全面铺开。
乾隆时期的茶商大致可分为收购商、茶行商和运销茶商,三者在茶叶运销中的职能各不相同。
收购商顾名思义,是进山向茶户收购毛茶的,然后倒手给茶行。而茶行就类似于经纪人,也有兼营毛茶加工的。就比如巨盛川这样的,自己就做砖茶。至于运销商就是凭着官府发出的照帖,凭借“茶引”将把茶叶从产区运往各地的。
之前提过的晋商和徽商两大茶帮,基本上都是一条线经营,从贸易到制茶、茶厂全部涉足,以便控制茶源。
运销商大致有两种,运销“官茶”的“引商”和运销“商茶”的称“客贩”。
茶引由户部宝泉局统一制作,产茶各省预期请领,一年一次,年底核销,次年重新来过。使用过的残引必须上缴户部。其中茶引又分长引、短引、正引、余引、腹引、边引、土引等,兼行票法。
举个栗子,“长引”有效期为一年,准许商人将茶叶销往外地;“短引”有效期为三个月,只能在本地销售。如果运茶时没有茶引,则与贩卖私盐同罪。
而票法则是针对茶叶出口贸易。凡是向俄国贩运茶叶的商人,必须到张家口理事同知衙门申请办理由理藩院颁发的院票,作为允许其贩运的专用证明。每三百箱茶叶给票一张,每张院票均姨有领票者的姓名等相关事宜。每张院票的纳悦总额为1310两,按照每票茶叶总值白银银六千两计算,税率为22%。
不管是羊楼洞还是其他的产茶区,所生产的茶叶要先让“引商”收购,其余部分才给“客贩”运销。
张秀仁大致解释了一番,这才对郑文显道:“老兄若是要五万担老青茶,估计够呛。眼下广州的茶叶贸易季就要到了,各家引商已经将本地出产老青茶的九成全部定完,实在凑不出这许多。若是三、四千担还是有的。”
郑文显笑着道:“张先生,其实我也是替东家办事。临行前他曾特意提起,想在本地开发不毛,买山植茶。如此一来,不光是茶源稳妥,地方上的茶农也可因之温饱。”
张秀仁想了想便道:“这买山植茶倒是好事,可制茶一事极为繁琐,没有几百人是开不起来茶场的,而且还要找好包装商才行。”
清代从毛茶到产出成品茶砖,一般要经过踹、拣、焙、筛等多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严格的规定。在茶叶出号前,还要对成茶进行包装,不管是广州还是恰克图,洋箱茶都用锡罐或铅桶,外裱以板箱,平均每箱可装茶五十到七十斤不等。
而要开设茶场,聘请茶工最为重要,分为拣工、筛工、踹工、蔑工、谈工、铅匠、锡匠等区别,且工钱不等。
张秀仁道:“譬如老青茶,每帮需踹手八人,掌冲打吊二人,踹手每工钱一百六十文,打吊每工钱一百文。又另需雇帮踹人八名,每人工钱六十文……筛工每日大工钱一百二十文,也有一百四十文者不一。”
郑文显听完脑袋都大了两圈,他一腔心思都放在航海上,每日所思所想都是什么时候能当上雷神号的船长,那有心思琢磨这个,于是连忙道:“还是先按东家要求,买几处荒山好了,其余的后面自然由东家安排人手。”
在他看来,只要能买下荒山开始种茶,让北海镇的触角深入茶叶行业底层,此行的目的就算完成了。至于后面茶场或是和其他茶行合作,那都是贸易部的人来负责。
数日后,郑文显在张秀仁的撮合下先是宴请了本地县衙的衙役,接着又请了户房的书办,最后是县衙的师爷。幸亏是有张秀仁全力帮忙,要不然郑文显肯定被狠宰一刀。
等官府这边都谈妥了,这才在户房书办的引荐下见了几个中人,购买荒山。
清代买卖田产的手续和规定大体上沿袭明制而有所增益,一般都是由业主请托中人。需要注意的是,卖田不是说一上来有人买就可以直接卖,而是先要问直系亲属、本家和族人要不要,然后再问原来的业主要不要,两边都不要才能卖给外人。
不先问亲房直接找买主,往往会引发争端,甚至惹出人命重案。搞的买卖双方倾家荡产,严重的甚至流放问斩。这样的例子在乾隆时期屡见不鲜。
郑文显、卖主和中人三方要坐下来当面议价,最后郑文显一共从两个中人手里买了三个山头,二百多顷,作价六千三百两银子,合每亩地三两。写完了“绝卖地文契”,画押交纳了田价银子后,还要付画字银和脱业钱;这笔钱又足足花了两千两银子。
所谓的“画字银”是卖主及其亲房、族人在田地正价之外向买主索要的钱,不给就等着开打惹官司吧。
而“脱业钱”在北方也称为“喜礼银”或是“赏贺银”,是要付给这块地的上一任田主。清代乡间俗例,凡是卖田,上首业主原有脱业钱必须要付,不给不行。
你以为到这一步就完了?别急,后面还有呢!
依照法例,完成上述之后,便要报官投税,更改官府的田地记录档案,过割钱粮。毕竟人家那地上原先可能种着东西呢,得等人家收获完才行,就算是荒山,备不住还有几颗野果树,这些都要说清楚。
到了这一步,郑文显他们带的银票已经花了个七七八八,可这还只算完成了第一个阶段。之后还要经过找价、回赎、绝卖三个阶段,才算是彻底完成了田地的买卖手续。其间稍有不当,田地的买卖就难以实现。
按说土地买卖应该也和其他商品一样,一经出卖,就应该归买主所有,卖方都拿完钱了,也就无权干涉。问题是随着田地产出或是地租额的不断增加,地价也在上涨。比如羊楼洞这边的因为盛产茶叶,荒山的低价也在逐年上涨。
话说作为封建社会最重要的生资料,土地显示了与其他商品完全不同的特点,于是活卖和绝卖自然而然形成了。
当年的“东台一柱楼”案究其根源,其实就是处在活卖的赎回上。蔡家想低价赎回,徐家不同意,徐家是大乡绅,蔡家惹不起,最终导致蔡家怀恨,继而以写反书的罪名谋告徐家。虽然徐家家破人亡,可蔡家最终也没拿回地。
那么活卖和绝卖的区别是什么呢?说白了,只要在卖田契文上没有注明“杜绝”的,都是活卖。
既为活卖,卖主就可以向买主找补银钱,或叫贴补银钱,也叫“找价”。索要找价银的理由一般都是诉说原价太少,需要补贴。而且往往是找补一次都不行,以后只要地价涨了,还可以继续找补。
这种情况官府一般是承认的,如果买主不交找价银,引起纠纷,官府还要惩办买主。
在这种乡规约定的前提下,无论是官商还是官绅,能不勾结吗?不勾结的话,别说是本地人了,外乡人会被吞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当年徐大用在苏北买的那些盐碱地都是根本没人要的,他签的就是活契。之所以没什么纠纷,一是徐大用买通了官府,阜宁县衙门的差役已经被他全部买通了;而是那些盐碱地这些年压根儿就没种过什么东西。
你敢改善盐碱地,种植新作物?行啊!第二年卖主就得来找你赎回或是找价。但凡不是那种有权有势需要十里八乡土豪劣绅们巴结的,不给找价钱就是“无信”,不守乡约!
封建社会里士绅们生存基础是什么?乡规伦理。不守这个没人跟你做生意、没人会过来帮工帮佣。还想揭竿而起,四方景从?
这年月晋商和徽商之所以能纵横各地,一是他们有大量子弟在朝中做官,二是经商的子弟都捐了官身。比如渠家的渠同海就是守御所千总衔,而渠映璜则是六品的直隶州同知衔。
当然了,现在商人捐官最高也只能捐到四品的候补道,而且价格巨贵。因为清廷跟北海镇交锋多年,耗费银钱已达千万,现在捐个候补道的价格是16400两白银,候补知府也要13200两。
等买完地办完了手续,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郑文显不敢再耽搁,他先是派了两人回射阳湖汇报情况,以便办理后面茶园的事,自己则带着林道生等人急匆匆的往广州赶。
谁知他们在前往长沙城的路上,路过一间茶肆休息时,看见驿道上时不时就有一些手持刀剑棍棒的壮汉经过,其间还有女子。
林道生感觉好奇,便跟其中一个停留喝茶的汉子攀谈了起来,结果那汉子说出了一件让郑文显他们既吃惊又啼笑皆非的消息。
眼下江南各地流传着一个消息,有一豪商开出暗花悬赏,谁能赴北地取下赵新的项上人头,作价黄金一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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