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的新国都洛阳,此时正是风和景丽的好时节,花树交错、掩映宫阙。
自城外数十里起的官道上,热闹非凡,冠盖云集。听闻圣驾返京的士人和百姓们,争先夹道相迎,俱祈盼着有机会能一睹天颜。
此次与圣驾一同归京的,还有从东海“死而复生”、刚刚被晋封为护国长公主的萧令薇。主上因为这位失而复得的妹妹显然圣心大悦,不但将整个长安郡赐予长公主,还颁旨大赦天下、以谢天恩。
市坊间有善撰书稿者,趁机将公主落海复生的故事改编成了话本,讲了一出落海公主因自幼笃信佛教、广结善缘,被南海观音感其诚信、在海上施术搭救的故事,取名为《金枝佛缘传》,一经成书,便被哄抢售罄、供不应求。
一时间,就连佛寺的香火都旺盛了起来。
圣驾返程的路上,亦有不少善男信女在道旁跪拜,口诵祝词,祈愿公主赐福。
临近京城,阿渺坐在萧劭的玉辂里、微微撩起帘角,越过车外的凤盖华旗,朝着呼声不绝的人群偷觑了片刻,忍不住哭笑不得。
这都是……什么呀……
舆内另一侧的萧劭,垂目翻阅手中奏疏,唇角微抬:“要不然,你就出去赐一下福?”
“哥哥……”
阿渺语气怨怼,扭转头,“要赐也是你赐,跟我有什么关系啊?”tehu.org 火鸡小说网
这桩神乎其神的传闻,对于皇室而言,自然是利大于弊。甚至就连之前因为沂州船商案而受到牵连、心有埋怨的百姓,出于对神佛之力的敬畏,也不再对当初萧劭彻查时的雷霆手段感到过于怨恨,甚至觉得救护公主本就是遵从神诣的行为、自己也算因此积了福报……
阿渺很是怀疑,那些所谓的传闻和话本,一开始,就是萧劭幕僚们的手笔!
车驾驶近洛阳,留守京中的朝臣们早已恭候在定鼎门外,跪迎圣銮。
夏元之和几名重臣,积攒了大堆的公务等着向萧劭汇报,隔着玉辂就开始请示。萧劭也急于处理几桩棘手的政事,叮嘱阿渺几句,便起身下舆上马,带着夏元之几人先行去了中书省。而阿渺独留的玉辂,则由禁军仪仗护送,徐徐驶入了皇城。
洛阳宫中的女眷并不太多,萧劭除了周音绮以外、暂无其他嫔妃,自己平时也居住在靠近前朝的纯熙宫。皇祖母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居于宫北的长生殿,旁边是平城长公主萧令露的寝宫瑶光殿,再有便是萧喜的两个女儿所住的承恩殿。收复建业之后,萧劭又将程宝华接回洛阳,以太妃的身份,与令露一起暂摄管理内宫之职。
阿渺的玉辂与仪仗,在内外两宫间的紫微门前停住。
程宝华一身盛装、面覆绣金薄纱,上前与阿渺见礼,言辞切切、甚是欣喜,一顿寒暄之后,又解释道:“太皇太后这两日病情反复、令露不得脱身,且主上返京的日期又难确定,所以宫中今日来不及举行迎你归京的仪式。等过几日临近中秋,整个皇城庆典连连,再有主上亲自主持,必能将你的洗尘宴烘托得格外隆重。”
周音绮领着萧喜的两位小公主,也上前问安。
两位小公主年岁尚小,瞧见阿渺身后乳娘抱着的小舟,立刻好奇惊喜起来,凑到近前、嗓音清脆地连声发问:
“这个小弟弟是姑母的孩子吗?”
“他是不是跟我们的弟弟一样大?”
宝华闻言皱眉,朝周音绮示意、让她吩咐乳母将几个孩子带去一旁,自己引了阿渺拾阶而上,踏上白玉石砌的宽大方形殿庭,沿着高台长廊,往阿渺的寝宫紫清殿行去。
阿渺想起刚才孩子们的话,问宝华:“大皇兄和曹皇后的儿子,也养在宫中吗?”
宝华摇了摇头,压低了些声:“你也知道,那孩子身份特殊,陛下留着他的性命已是格外开恩,怎能还让他长在宫中?”
宝华出身程氏,虽然名分上是萧氏兄妹的庶母,但论血缘却是萧劭的亲表姐,论情分、也定然竭力效忠于曾救她于水火的萧劭,凡事只为他的利益考虑。
“要照我的想法,那个孩子一开始就不该留。”
她挥退身后宫娥,斟酌说道:“如今公主回来了,有些事,便也能帮忙劝着陛下些。眼下大业已定,皇室合该开枝散叶,让主上早日能有自己的孩子!太皇太后因为这件事,每隔几天就得把我叫去训斥一番,可我能有什么法子?宫里就一个周音绮,看样子也是没法让主上喜欢的……礼部倒是甄选了名单送来,可我一递去了主上那里、便如同针落大海,一点儿的回音都没有。我虽是名义上的太妃,但也不敢擅自作主,太皇太后那边又不能惹她老人家担心,我只得拿找不到合适人选的藉口敷衍着,真是愁死人了……”
阿渺心生疑惑,“那嬿婉呢?哥哥没提过会接她入宫吗?”
“安郡主?”
宝华摇头,“主上从没提过。不过前朝那边好像有不少朝臣,想推举安嬿婉入主中宫。”
阿渺琢磨着宝华的口气,“宝华姐姐……”意识到不对,改了称呼:“太妃娘娘是觉得不合适吗?”
宝华道:“中宫皇后最要紧的就是性情沉稳、能主持大局,安嬿婉可差了太多。所以我估摸着这事,就算安侯亲自跟主上提过,最后也未必成得了。不过前朝的事,我们也说不准,眼下战事还没有完全休止,陛下明年又打算推行新政,或许在立后人选上有他自己的考量、跟咱们想得不一样。反正我现在愁的是,不管是谁,能早些定下来就好!”
阿渺与嬿婉是手帕之交,又知她与萧劭情分不同旁人,自是要出言辩护:“嬿婉虽然性情活泼些,但也不是不能主持大局,她毕竟是在风闾城侯府长大的大小姐。”
宝华出身江左门阀,骨子里多少对北疆有些鄙夷,闻言笑了笑,“风闾城的侯府怎能跟大齐帝宫相提并论?建业城里的那些世家闺秀,随便拎一个出来,就能把安嬿婉吃得死死的,要是再碰上像陆锦霞那种名门权贵出身、又心机深沉的弄权女子,怕是连骨头渣儿都剩不下!”
阿渺听宝华提起陆锦霞,沉默下来,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陆锦霞与一双儿女,一年前在安庆府被俘,自此软禁于洛阳的一处府邸之中,期间几乎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系。
直到数日之前,她原本应该死在了东海的弟弟陆澂,竟被萧劭身边的禁卫统领高序亲自送了过来。
姐弟重逢,自是万千感慨,悲喜交加。
锦霞得知了陆澂的经历,沉默良久,一时辨不清心中是怨恨懊恼多一些、还是消沉认命的情绪更胜一筹。
她内心清楚,以弟弟的才智,既然能以沂州之变扭转整个战局、又把握住了水战的制胜时机,当日要击败萧劭,不是没有可能。
只可惜,海船上的那纵身一跳,便是彻底湮灭了陆氏获胜的所有希望。
“如今父皇身边的兵马不足十万,又被阮氏那个毒妇把控着,与其说是我们的部属,还不如说是我们的死敌。”
当初南军溃退,阮贵妃与锦霞一同撤离安庆府,负责护卫的玄武营向来听令阮氏,中途以布防为名,将锦霞与一双年幼的儿女拒于霰阳关外,任由着他们沦为了齐兵的俘虏。
回想起那一幕,锦霞至今恨意难消:“那毒妇如今没了儿子、只剩下阿蘅一个女儿,再无什么指望。若说她还存着什么念想,必是撺掇着父皇给她儿子报仇。与其让她如愿,我甚至都想过,还不如降了萧氏……”
一年隔绝囚禁的生活,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士兵的监视下长大,锦霞的意志也一天天地被消磨殆尽,可如今见到弟弟死而复生,禁不住又生出了些希望。
她看着陆澂,略微压低了些声音:“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她了解他的能力,此处的宅院困不住他,昔日在江左世家之间埋下的筹码也依旧可用,而且……还有一个与他有着婚约的柔然公主……
只要他想,就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陆澂抱着两岁多的外甥女阿宁,抬手替孩子捋了捋头发,轻声道:
“眼下阿姐最该担心的,不是我怎么想,而是哲成和阿宁将来会怎么想。”
他诚然知道,自己有能力独自逃生,亦有能力说服柔然王庭与自己合作。昔日运筹帷幄之时,江左的那些门阀大族,留下了太多的把柄在他手中,而如今萧劭新统天下,急于平衡南北官员间的矛盾与利益划分,就必然少不了倚仗世家的力量。
这种时候,只要他北上柔然、集结军力,同时动用手中筹码,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但那样的话,战事永无宁日,自己想要一切早日结束的夙愿无从实现,而留在洛阳的锦霞母子,更是难逃一死!
锦霞博弈权势多年,自然亦看得明白。
她沉默下来,心中交织着沮丧不甘与怅惘的情绪,盯着陆澂给孩子捋头发的手势,蓦而一笑:
“你现在,竟也有耐心哄小孩了?以前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哲成跟你说上十句话,你都未必能回上一句。”
陆澂也牵了下嘴角,眉目微垂。
良久,缓缓道:
“从前不知,是因为早就记不清父亲哄我时的模样,因而不知身为一个男子、该如何去跟孩童相处。直到后来……有人问我,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渴望着被怎样对待,我才恍惚明白,其实,要让一个孩子觉得幸福,委实是件极其简单的事……”
锦霞望着弟弟,嘴唇蠕动了下,又紧紧抿住。
脑海里,那些早已变得残破而模糊的幼年时光,刹那间清晰了起来。
满树的繁花,翩飞的彩蝶,扭过头、呼唤她跑快一点的裴六郎,还有手里牵着的小阿澂……
他们美丽高贵的母亲,端坐在白珉石台的凉亭中,微笑着俯望过来,父亲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显得那般挺拔,负着手、语气有些严苛地朝她唤道:
“锦霞,跑慢些。”
那样的记忆,久远的,好似上辈子的事了……
锦霞喉间微有哽意,抑了抑情绪,攥着袖口,“世上许多人,其实根本就不适合要孩子。我自己也是如此……若非顾及这两个孩子的安危,我绝不至于束手就擒!所以说人一旦有了牵挂的对象,就等同给敌人送上了筹码……”
“可因为他们,阿姐也觉得很幸福,不是吗?”
陆澂抬起眼,目光清炤,“稚子无辜,阿姐难道希望他们再像我们从前那样,被迫卷入父辈的争斗、失去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
锦霞沉默半晌。
“我自然为孩子考虑。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轻易屈服。萧劭现在为博人心,或许会肯放过我,但谁知他哪天会不会又翻出旧帐,找个理由将我母子三人处死?史书上这样的事,难道还少了吗?”
她顿了顿,“我也知道,你从小心性淡泊,就连世子之位,也是我和阿娘逼着你去争的……可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当明白,对于你我这样身份的人而言,权力从来都不只是个人的欲望使然,而是保全自己和亲人的必要手段!”
一年的囚禁生活,磨平了锦霞的棱角,却没有摧毁她的理智。
要她不做反抗地向萧氏臣服,实难心甘。
“我明白。”
陆澂哄了哄怀里闹腾起来的阿宁,“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两个孩子能安定下来。萧劭承诺过我,会以尊位赐封阿姐,并许你在朝臣中择婿再嫁。如此一来,你跟陆家、程家都不再有关系,将来就算再提起陆氏或者程卓的罪责,也不会牵连到阿姐。”
锦霞愣了愣,语气犹疑:
“他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
萧劭表面温文尔雅,实则行事狠历,她的夫君程卓、表弟王迴,俱是尸骨无全,何以偏能对她如此大度?
锦霞意识到什么,盯着陆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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